我这才想起来,水山晶子对待跟自己亲近的人是很热心肠的。
“……哎哎,我就知道滥用你的智慧是没好果子吃的。所以我才想赶紧离开的嘛。”
这位热心肠小姐用胳膊肘着吧台,一个劲儿地唉声叹气。看起来的确是不准备再隐瞒什么了。
“全都是晶子小姐捣的鬼,这我倒是明白了。不过,为什么这么……”
说到这里,我不得不停止了发言。因为感受到了从旁边的座位上,如同野兽在张牙舞爪一般扫射过来的腾腾杀气。
美星咖啡师苦笑着,替当事人做出了解释。
“晶子自己说过吧。得知小翠解除婚约后,联系不上那个男子,又从咖啡店的老板处得知他已经请假不上班了。很担心他的晶子是怎么做的呢——为了见他,去了冲绳。”
我想偷窥一下水山小姐的表情,可是她像是要把脖子扭断了似的扭向了另一边。
“如果晶子没去冲绳的话,是没有机会知道他的窘境的。因为既联系不上他,店里老板也没有问过他休假的原因。”
“那就不能理解为是她姐姐告诉她的吗?”
“如果小翠知道那男子无法离开冲绳的话,就不会因担心他是直接把信带过来的而害怕了。总之,其他所有的情况都显示出了晶子是真正的送信人。既然如此,那么信上盖上了名护的邮戳的时候,晶子一定就在冲绳。也可以理解为,正因为她去了冲绳,所以才萌生出了这个主意。如果她没去的话,还有个更简单的方法,就是直接伪造一封邮件。”
我恍然大悟,水山翠既然联系不上那个男子,应该就不会知道他的邮件地址,所以伪装成男子给她发邮件就非常简单了。
不过,水山晶子坚持说她自己也想到过发邮件的这个办法。
“可是邮件一发出去,当时就能收到啦。第一封邮件写什么内容还好说,可一旦姐姐给我回了信,无论我这边回不回复,都很有可能被她识破。我想信件上有邮戳,反而不容易被怀疑。”
“故事的前后顺序好像颠倒了呢,”咖啡师整理了一下衬衫的领子边说道,“总之,晶子在冲绳找到了男子的家并直接去拜访,与他见了面。通过聊天,感觉他还是有复合的意愿的。可是他又没有先提出来的意思,所以晶子就决定私下里试着修复两个人的关系。于是她想到了冒充男子给姐姐写信,可是没法把信寄到正在国外旅行的小翠手里,而且晶子还要上班不能总留在冲绳,所以为了暂且先留个邮戳在手里,她用铅笔在收件人一栏写上了自己家的地址,把信寄了出去。然后等待小翠的住址定下来以后,再把重新写好地址的信自己亲手投递过去。”
“里面的信是我用电脑写好打印出来的。你们也看到我模仿他写的字了,他字写得不好看,所以把信打印出来也不会显得不自然。邮戳的日期之所以会有问题,是因为姐姐一直不回日本……不过我没想到她竟注意到了邮戳的问题。”
“不过,就算是她没意识到邮戳的日期有误,也难免会对男子为什么知道她的新住址产生疑问吧。这个问题你是怎么打算的呢?”
“当然要跟她说是我告诉的啦。然后我再道个歉,找补个一两句,这样就应该没什么可疑之处了。”
慎重起见,水山小姐还没有回复姐姐发来的附带照片的邮件。听起来好像打的也并非是无准备之阵仗,不过——总觉得还是有些疙瘩没解开。
“他的梦想是在东京开一家自己的店,我姐姐一直很支持他。她说正因为如此,才无法原谅他的突然转变。而当我把这话告诉他时,他说直到现在都很痛恨自己,固执地坚持了放弃梦想的这个懦弱的决定。自从那时起,他就一味地认为‘像自己这种人只能给她带来不幸’。他单方面地断绝联络,好像也是因为这种自卑情绪在作祟。真受不了,想起来我就生气!”
确实是位令人操心的男士……不过,我觉得她也没必要如此地煞费苦心吧。先不说这两个当事人的真实想法是什么,水山小姐的行动在表面上完全无视了他们本人的诉求,简直可以说是自以为是了。
“我在信中以他的口吻诉说了自己的窘境,用的都是反省的语气。相信姐姐只要看了信,就会飞到冲绳去见他的。这样一来,当然也就会知道信不是他写的。不过我觉得只要两个人能再见一次面,之后的事情就好说了。即使他们没能和好,也是两个人自己的决定。总之,在此之前,我无论如何也不想让姐姐怀疑这封信。”
水山晶子喝了口咖啡,然后如释重负地喘了口气。
我差一点儿就要把自己这一肚子的疑问全都倾倒在她身上。不过幸好美星咖啡师用委婉的方式代我发话了。
“能为了别人做出如此大的努力,我很喜欢这样子的晶子呢。”
看到她暖暖的微笑,水山小姐深深地低下了头。我记得自己也曾有过这种举动,就好像无法直视耀眼夺目的东西而要把视线移开一样。暴露在美星目光中的时候,脸颊就会发热——也许无论男女都会产生这种感觉。
“不过,为什么晶子总是不能直来直去的呢?我觉得你直接跟姐姐说就可以了呀。‘他很困窘,所以你去见见他吧。’——我想要是自己的妹妹这样说的话,一定很管用。”
“……不是这样的。”
这时,水山晶子的口中发出了如一滴咖啡滴落在滤杯中一般的含糊不清的声音。
“不是这样的,不是为了别人。”
她双手捧起咖啡杯,送到了嘴边。咖啡师注视着她深埋下去的脸庞,安静地等待她接着说下去。可是,水山晶子再也没有吐露只言片语,只有无忧无虑的猫咪睡醒后“喵、喵”的叫声回荡在店里。
“……总觉得这里面还是有问题。”
水山晶子离开以后,留下来的我独自对着吧台里面发牢骚。老式的空调发出眼看就要坏了似的声音,拼命地吹着冷气,望着第二杯咖啡浮起的腾腾热气,我都快忘了一墙之隔的外面是多么地炎热。
“你是说晶子的事吗?”听到咖啡师的反问,我点了点头。
“她的做法也太迂回了。我觉得为了让两人复合,没必要考虑那么多东西。如果无论如何都要用信件这种形式的话,那就利用自己和两个人都认识的这个条件,让那男子自己写一封信然后转交给姐姐不就得了。”
“我觉得晶子总是想否认自己积极地干预了这件事的事实。”
“因为害怕信是假的这件事会暴露吗?不过,她本来就打算最终告诉姐姐住址是她说出去的呀。在邮戳上还费了好大的劲儿,拼命伪装是从冲绳寄过来的,可是到了日期有误的问题上她却说‘没想到她竟会注意到’。感觉整件事费了不少力气,可掩盖事实的方法却非常地粗陋。简直可以说,只要在信是那男子写的这一点上不被怀疑的话,其他方面对她来说就都无所谓了。”
“不,并非如此。”
“嗯?”
“晶子无论如何都不想被小翠察觉,自己对亲姐姐的前未婚夫抱有很复杂的感情。”
我惊讶得目瞪口呆。咖啡师的表述用了“复杂”这个委婉的词,可具体所指的意思再清楚不过了——她是说,水山晶子对那个男子有好感。
“这件事,晶子以前可曾说漏嘴过?”
“怎么可能嘛,再亲密的关系,晶子也不会彻底对谁敞开心扉的。要是她知道我告诉青山先生这种事,一定会一个月都不理我的吧。”
美星咖啡师向我吐了吐舌头。我也觉得会是这样。这才是我认识的水山晶子。
“那你说这话的依据是什么?”
“去冲绳旅行时,拿出宝贵的时间来每天都往咖啡馆跑,第二年也去露了面,姐姐解除婚约的时候还马上飞了过去。如果没有特殊的感情的话,这些行为该怎样解释呢?晶子说她喜欢那家咖啡馆的氛围,那也是因为有某个特定的人物存在吧。”
“嗯,怎么说呢——我觉得凭这点就下结论,还是有些草率。”
“还有一点,在我看来是不可小觑的。她身上发生了某种重大的改变。”
“改变?”
“是发型。”
我想起了在我旁边晃动着的那一头短发。确实,她剪短了头发,连跟她关系并不亲近的我都吓了一跳。而且,她看起来格外地厌烦别人对她剪发这件事反应过度。就在刚刚,我瞪大了眼睛看着她,她就马上回了一句“看什么看”来威吓我。就好像是在警告,不要谈论发型的话题。
“说起来,她的发根已经长出了1厘米左右的黑发了呢。我估计是一个月左右之前剪的,当时还连带染了头发。”
“没错。一个月以前,正好是盖上那枚邮戳的时间。”
唔——我抿着嘴思索着。
“我觉得晶子去见他,并不单纯仅仅是想修复他和姐姐的关系。联系不上他,晶子自己非常地担心。然后,跟他见面聊过之后,晶子得出了一个结论,为了他无论如何也要让姐姐回到冲绳去。但她无法确定自己的想法,在举棋不定间,就和还未习惯失恋的女孩子们常常会做出的举动一样,为了让自己不再犹豫,她便剪短了自己的头发。”
咖啡师揪住了刘海的发梢,轻轻地拽了一下。
只能在一年中的某一时期前去与对方相会。想来,这必定是一种谈不上是爱情的淡淡的好感。如果自己的姐姐与这个人的关系变得很亲密的话,又会如何呢?我只能去想象这种感觉,在一下子拉近了距离的同时,那个人也再一次变得遥不可及了吧。
两个人的分手,意味着妹妹晶子失去了跟男子关系深入的可能性。正因为明白这点,她才没有自己去安慰男子,而是打算让姐姐回到冲绳。归根结底,这是一条能通往离他最“近”的地方的路。
不是为了别人——她的话像刺一样。
“……这是一封寄给未来的信啊。”
话一说出口,声音刺耳得连我自己都不知所措了。美星咖啡师正歪着头做思索状,听我这样一说,急忙补充说明道:
“她不是说过了吗,男子往未来的姐姐家寄了这封信。这也就是写给即将住在那里的小翠的意思吧。不过,事实并非如此。”
“对,晶子是给那两个人的未来寄了封信。”
与此同时,对她自己来说,也许一扇“未来”的大门就随之关闭了——这有可能是我的臆想吧。
“不知道那两个人能否复合,如果他们没有浪费晶子的好意就好了,是吧?”
“是啊……不过,虽说晶子很久以前就对那男子有了好感,可是对跟自己姐姐订过婚的人竟然抱有这样的感情,我没有兄弟姐妹,所以有些无法理解。”
“我觉得完全有可能呀。有着血缘关系的两个人,都被同一个人强烈地吸引住,这种事情一点儿也不罕见。”
咖啡师那近乎断定的口吻,令我有些意外。
如此说来,我已经认识美星一年多了,是一开始就相互保持着距离的原因吗,到现在我连她的家庭成员状况都不知道。也许有时在聊天中,她的家人会偶尔出现那么一两次,我还没有向她清楚地确认过。
现在说话时还是要讲求些分寸,不过既然前面有所铺垫,我便开口问道:
“美星小姐,你有兄弟姐妹吗?”
“有一个妹妹。”
伴随着熟悉的笑容答复我之后,她伸出食指抵在下颚上,眼神向斜上方飞去。然后仿佛想开了什么似的对我说:
“——你要不要见见她?”
“哎?”
房间中,窗帘紧紧地闭合着,没有一丝缝隙,白天的阳光几乎无法穿透进来。
在微光中,用完全放大的瞳孔读过信后,他点燃了手中的香烟。室内充满了梅雨时节的闷热感,再加上烟雾缭绕,更增添了一份阴郁。即使如此,由于不能开窗换气,所以最近烟抽得一下子少了许多。这对于本来就过着拮据的日子的男人来说,倒也是件好事。只是很久以前染上的臭毛病现在还改不掉,思考的时候无论如何都要来根烟抽抽。
他故意放松,模糊了双眼的焦点,将目光投向了扔在矮桌上的一封信上。这封信,他已经数不清看过多少遍了。
从手写的字体和信纸的感觉来看,寄信人应该是位少女。不过,一看便知信上的名字是伪造的,她在信中也为此而道歉了。要说她是故意想隐瞒自己的真实身份,好像也并非如此。在信的末尾处,写着自己的邮件地址,还贴着一张据称是她本人的贴纸照片,也就是所谓的大头贴。这照片可不可信还不太清楚,不过女孩很年轻,这倒是可以一目了然的。
还有——信中那句用带有犹疑感觉的字迹所写下的“我喜欢上你了”。
他把夹着香烟的手指放在跷起的膝盖上,仰望着上空。已经二十年没有收到过这种信了吧。这信居然能寄到,也让他很惊讶。看来并不像自己所想的那样,他还没有完全切断与外界的联系。
一开始,他大致地读了一下,感觉当然还不赖。对方是一位年轻的女性,这点甚至让他不顾自己一把年纪地激动了一下。可是,当仔细地重新读过之后,他忽然觉得字里行间有些不对劲。
这样一想,他觉得这张照片上的面容也好像在哪里见过。不过,那种一下子就能想起来的身边的人是不可能做这种事的,况且这十年来,除了工作以外,他正式接触年轻女孩子的机会屈指可数。如果要说在哪里见过的话,有可能最多也就是见过这个女孩小时候的样子吧——
他摇了摇头,把烟按进烟灰缸熄灭了。
就凭一封信,是猜不出她的目的的。要是觉得可疑的话,不去理会就好了。
可是,他总是放不下这件事。或许是觉得如果对突然出现在他枯燥无味的生活中的“闯入者”置之不理的话有些可惜。若问他是否有所企图,他也无法明确地予以否定。就是一种类似于凑热闹的感觉。
他站起来,从书架上找到了被太阳晒得变了色的信纸,并把它放在那封信的旁边,用快干了的圆珠笔写出模模糊糊的字迹,开始写回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