志郎花了整整两周打理新居,直到第二周的星期天才把家什都摆弄到称心如意。公寓里的各种设施条件都很好,二楼宽敞的房间更是让两人相当满意。
“妙得没法形容。”
丽子坐在上午刚刚送到的大床边,满足地环视着房间。
志郎最为中意的家具是一整套褐色木柜,包括大衣柜和一组相同款式的装饰柜,他们事先丈量过房间的长宽,定制的衣柜和装饰柜并排在一起刚好能塞满一整面墙,房间一角的大尺寸液晶电视柜也配合着选择了相同的褐色。房间四壁贴着米色墙纸,既不出格也不古板,配合家具的颜色更显温馨。选择苔绿色的地毯也是明智之举,和木制家具的搭配堪称完美。
“这一面墙还空着,打算怎么装饰一下?贴海报,或者弄张挂毯?”
“那边啊——”
志郎正往一旁的书架里摆放带来的书本。
“佐久间不是送了幅版画当乔迁礼吗,我打算把它挂那面墙上。虽说是幅复制品,但也出自有元利夫之手呢。”
“有元利夫?真厉害!”丽子一脸崇拜,激动得大叫起来。
志郎之所以知道有元利夫的大名,全亏了丽子的介绍。志郎原本对艺术漠不关心,就读美术大学的丽子偶然向他谈起过这位英年早逝的画家。志郎自觉并没什么艺术造诣,但在首次看到有元的画作时,竟然感到有动人的音符从线条色彩中流淌而出,他在深受感动之余也就成了有元利夫的爱好者。
“那幅画原本是佐久间的藏品,那家伙硬把我带到家里参观他的收藏,还让我随便挑一幅算作贺礼,最后就选了有元利夫。”
“佐久间先生也太大方了。”
“哪有,我已经手下留情了,更值钱的藏品他家到处都是。”
佐久间是志郎上学时结识的好友,他父亲在银座经营一间颇有名气的画廊。
“那你就高高兴兴地收下这份贺礼吧。”
丽子坐在床沿轻快地上下弹动,志郎手头的整理工作暂时告一段落,也来到丽子身边坐下休息。
“怎么了,突然笑得这么开心?”
见志郎轻笑出声,丽子不禁好奇。
“看着这间屋子啊,突然就想到念书那会儿租住的破公寓。”
“哈哈,是那间六张榻榻米的小破屋吧。”
丽子也跟着呵呵直笑。
“那间房子还真是糟出了境界。关门时候要是力气大点儿,就能把窗户震掉,天花板也塌得跟凸透镜一样。我现在还真想不出自己怎么就能在那儿住下去。”
“其实也有好的一面。比方说屋里的滑窗是深色,就算是在大白天,只要关上窗子,屋里也就黑漆漆一片。还记得不?有一年圣诞节你必须出去打晚工,我们就大白天的举办圣诞晚会呢!”
“是有这么一回事。”
志郎的嘴角带着微笑,却收回了投向丽子的视线。虽说交谈很愉快,但他心里有些懊恼,现在并不愿意贸然提起过去的话题。
对志郎来说,那场白昼里的圣诞晚会,至今仍然历历在目。
那天,丽子提着一块自制蛋糕来到破旧的出租房,虽然丽子表示自己只是在蛋糕坯上简单地涂了一层奶油,但志郎看得出她花费了很多心思。两人将滑窗关上,在漆黑一片的房间里点上蜡烛,志郎为丽子打开作为圣诞礼物的八音盒,在《白色圣诞节》清脆音符的伴奏下,两人交换了彼此间的第一个吻。志郎至今仍然珍藏着丽子当时赠送的那双皮手套,那是他的无价之宝。
“那时候,小志过得很辛苦呢。”
丽子扣上志郎的手,被回忆勾起了几分忧伤。志郎看着丽子的侧脸,终于放弃挣扎,沉浸入回忆的洪流之中。
那时的志郎由于种种原因和家里处于断绝往来的状态,学费和生活费全得靠自己想办法,生活所迫,他只能在尽量保证学业的前提下没日没夜地打工。
小酒馆的服务生、道路施工现场的疏导员、搬家公司的搬运工,志郎打过各种各样的零工,只为找到报酬更好的工作。很多时候他会同时兼两份差,虽然辛苦,但不这么做他就交不出学费和每月的生活费,也还不上为了继续学业预借的定期贷款。现在回想起来,正因为那时自己还年轻,才能那样豁出去地拼命。
也正因为年轻,志郎还曾做过别的工作——接待伺候有钱的女性,也就是俗称的牛郎。
“牛郎”这种职业对现代人来说并不陌生,算是一种男女立场颠倒的援助交际——说白了就是卖春。在读大学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志郎一直做着这种工作。那个圣诞夜,他之所以不能和丽子一起过,就是要去“工作”之故。
该死,真该死……
每每触及这段回忆,志郎的心中都如刀割般痛苦。
那天的一切,怕是他终其一生也无法忘记。那个圣诞夜,他为了金钱抛下女友,转而向不认识的女人摇尾乞怜。那一夜的自己,永远无法从记忆中抹去……
“丽子,对不起……”
“怎么了?”
丽子一脸茫然,看向志郎的双眼里没有任何掩饰,直率得让他炫目。志郎暗暗下定决心,无论今后发生什么,也绝不会让丽子知道那段不堪回首的过去。
“也没什么,害你休息时间泡汤了,抱歉。”
“小志,你是不是有什么地方弄错了?”丽子轻轻地倚靠过来,“虽说这间屋子现在只有志郎一人住,但总有一天我们会一起生活,当然应该一起打理。”
“嗯,说得对。”
志郎现在最为盼望的,就是这一天早早到来。如果能和丽子一起住在这个家里,不知该有多么美好。
志郎揽过丽子肩膀把她拉进怀里,低头向她的唇瓣吻去,可是丽子却别过脸,只让志郎的唇印上脸颊。志郎瞟见通往阳台的滑门正大开着,意识到丽子是在害羞。真是的,阳台外面就只有那片漫无边际的原野而已,能被谁看到?
志郎沉默着站起身来打算把滑门关上,不经意间,他见公寓楼前的路面上有好些野猫正上蹦下蹿忙个不停,就似跳着奇怪的舞蹈。现在正是蝴蝶飞舞的季节,它们或许是想抓弄那些小昆虫吧。
“你来看看,又有猫过来了。”
一听有猫,丽子立刻高兴地跑上阳台。
“好可爱!”
那些猫咪并没注意到阳台上有人围观,仍然如痴如醉地同蝴蝶较劲。这回一共来了四只,其中三只是常见的杂种猫,另外一只长着有些不同寻常的长毛。
“难不成那只是喜马拉雅猫?”
“喜马拉雅好歹也是名贵品种,怎么能是没人要的野猫。仔细看还是有区别,可能带了一半或者四分之一的喜马拉雅血统吧。”
“原来如此,是混血。”
就算能听到两人的交谈,猫咪们还是专心致志地追着蝴蝶。它们全都用后脚站立着,短短的前爪拼命往天空挥舞,就像在跳民族舞。对猫来说,依靠助跑和瞬间的爆发力扑向目标才是标准的狩猎方法,眼前这四只虽然也尝试了利用助跑跳得更高,但只有寥寥数次而已,而且它们奋力起跳的姿势笨拙得像在表演马戏,这么说虽然很对不起它们的努力,但确实非常滑稽。
“这附近野猫还真多。”
丽子和志郎并肩站着,好笑地看着笨猫们毫无成效的“奋战”。
“嗯,平时出去买个东西都能碰上好几只。”
志郎也注意到这一点,他搬来这里不过两个星期,几乎每天都能看到不同的野猫在附近转悠。
“难不成这片空地是它们的集会所?”
“这么说它们每晚都会来这儿开会咯。”
的确,夜晚的公园或是广场里偶尔会有成群的猫聚集在一起,它们数量众多,却既不乱叫也不嬉戏,只是静静地聚在一起,在黑暗中悄无声息地注视着什么。志郎就曾目睹过这样的场面,那时他刚从公共浴场出来,在回家途中恰好遇到了聚在一起的猫群,它们的周围散发着某种巨大的力量,逼得志郎忍不住后退,似乎如果不小心闯入会场,就会打扰它们神圣的仪式。
“想想心里还真不舒服,你说它们特意聚在一起是要干吗?”
“说不准是用传心术相互讲闲话。”
“有什么话必须靠传心术才能说?”
“天晓得……不过肯定不会是高深的话题,我看多半是和朋友们聊八卦吧。”
“那可不一定,说不定它们是在商量怎么干掉人类。”
“你想太多了……啊!小志快看,甚五郎来了!”
志郎顺着丽子的视线看去,一只胖墩墩的红虎斑正从阳台另一头朝他们走来。
不请自来的甚五郎正踩着阳台的栏杆悠然迈步,也不知它是怎么上来的,肥胖的身躯走在细细的扶手上竟然十分稳当,反倒是看着它的人心头捏了一把汗。看来胖归胖,但毕竟还是只合格的猫。
甚五郎似乎记得志郎的脸,它朝志郎发出了一声嘶哑的鸣叫,然后咚的一声跳下栏杆,轻摇着尾巴在两人的腿间走着“8”字,反复几次之后,它侧身就往地面一躺,朝两人露出了肚皮。
“它是想差使咱们给它上菜吧?”
“我这就去拿。”
丽子轻抚几下甚五郎肉乎乎的喉头,接着去了楼下厨房取事先买好的猫粮。志郎伸手逗弄起体型庞大的肥猫,甚五郎舒服地翻个身,开始玩弄志郎的脚趾。
“你不跟那些家伙一起抓蝴蝶吗?去试试吧,我看你还比较机灵,应该能——”
志郎偶然望向混种喜马拉雅和它的同伴们,却为眼前的景象愣住了。
怎么了?
四只野猫都停止了闹腾,一动不动,全然不去理会在头顶翻飞的蝴蝶。
不知为何,猫群的视线直直地投向阳台,它们就像化作石像般死死盯着志郎家的阳台。甚五郎察觉到怪异的视线,也站起身子用同样冰冷的目光凝视着楼下的同类,这场面简直就像不良团伙间的角力。
“刚才还好好的,怎么突然就……”
它们是野猫,应该有人类无法理解的互动吧。可是眼前的变化实在太过唐突,让志郎有些不明所以。
楼下的四只野猫仍然定定地看着阳台。志郎无法解读表情,但从它们逐渐发出低吼的表现来看,那应该是充满敌意的眼神。
“那些家伙跟你有仇?”
甚五郎用眼角扫一眼志郎,突然轻盈地向上一跃,站上了阳台的栏杆。甚五郎从容地迈着步,俯视着楼下的野猫,光凭气势就压倒了数量占优的另一方。志郎呆呆地看着甚五郎,不由得联想到从前任侠电影里的孤胆英雄,不过甚五郎的体型和潇洒的男主角还有一定差距。
甚五郎一步步走到栏杆转角处,然后往凸窗方向飞身一跃,从志郎的视野消失了。刚才还固若石像的野猫们立刻朝着甚五郎消失的方向狂追而去。
这是闹什么?
虽说猫的脾气没个定数,全凭心情行事,但志郎并不希望它们平白无故地打架。甚五郎也真傻,明明只要待在这里就不会有丝毫危险,它却偏偏过去掺和……志郎有些摸不着头脑,猫不可貌相,甚五郎说不准还是个热血派。
“甚五郎呢?”
丽子抱着装猫粮的盒子回来了。
“那家伙也是个大忙人,猫的世界里也有各种复杂的事情呢。”
志郎说完夸张地耸了耸肩,丽子一脸不明所以地歪着头。刚才的气氛已经全被这几只不速之客搅和干净,看来这下想和丽子接吻是没戏了。
空地上,被遗忘的蝴蝶们继续轻飘飘地飞舞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