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第二天开会需要的资料准备妥当后,时钟的指针已经走过七点。之后还需要按照参会人数进行复印和编号,不过会议下午一点才开始,明天再处理应该也来得及。
村上把整理好的资料放进文件夹里装好,准备收拾东西回家。
“村上。”
突如其来的招呼让村上立刻抬起头来,声音的主人是坐在最靠里位置的课长,他对村上做了个举杯喝水的姿势。
“怎么样,今晚陪我来一杯?”
从小到大,村上都相当不擅长饮酒。
“对不起,今晚我还有些事情需要处理……很抱歉。”
“我只是想跟你好好聊聊天,就不能给个机会吗?”
“抱歉……”
再次被拒绝,课长露出了明显的沮丧之情。
“我明白你的苦衷,但起码的人际交往也很重要。”
哪儿的话,我这不是老老实实地陪着你吗?村上心里嘀咕着。
倘若自己真打算独来独往,大可每天按时下班,根本没必要像现在这样留下来加班。因为大部分人都没走,他也一起留了下来,这难道还不够合群吗?不过这种话村上当然不可能说出口。
“我是真有话想跟你说,最近几天能空出些时间吗?”
课长最后换上了营业推销时的口吻。
“嗯,一定会……抱歉,我先走一步。”
村上深深鞠下一躬,随即出了营业三科的办公室。
再这么下去恐怕不妙了。
行走在廊道上的村上默默想着。
距离重回公司已经过去三个多月,自己仍然无法融入集体,业绩也并不好看。课长想借喝酒跟自己聊的话题,无非就是这些吧。
当初,自己接受了前任上司的好意,重新回到公司上班,事实证明这非明智之举,现在的自己已经无力从事经营业务。
从早到晚系着领带奔走于客户间的日子早已一去不复返,本以为将自己置身于忙碌的工作环境中,就能重新找回昔日的活力,当前任上司提出邀请时,或许两人都抱有这样的希望,然而事实证明他们都错了。小悟死去时,他全身的力量就已随着眼泪一并流逝,再也无法找回。
或许还是辞职比较好吧,继续待在公司也只是给上司和同事们徒增麻烦而已。
思索间,村上已经来到公司大门,门口正站着同属三科的年轻男子。也不知这小伙子是吃什么长大的,足足比自己高了一个头。
“辛苦了。”
男子礼节性地朝村上低了低头。
既然已经正面撞上,村上也没法像平常一样故意无视对方,迫不得已,他只得朝对方轻轻颔首。
这年轻人应该是姓香坂。村上记得很清楚,好几天前,有两人在上班前揪着汽车的话题不放,惹得他几乎失控,眼前的香坂正是其中之一。
想到当时自己焦躁的表现,村上很是后悔,如果像平常一样无视他们就好了。
在公司里,村上尽可能不说也不听,如果可能,他更希望和任何人断绝往来。似乎只有这样,对小悟的思念,对肇事司机的憎恨,才能稍稍消减。
可是,除非自己能够归隐山林,否则只要还处在人类社会,就不得不和他人打交道。既然如此,那就把人与人的交往保持在最低限度好了,自己绝不主动开口说话,也绝不做出引人关注的举动。
然而那时,看着两人兴高采烈交谈的模样,自己失控了。车是能够夺人性命的凶器,这一认识已经深深植根在他心中,但凡见谁对车表现出毫无保留的赞美和喜爱,村上就会像得了失心疯一样暴怒起来。
这些人醉心于车子展现出的强大力量,总有一天会傲慢地伤害弱者,小悟正是被这种妄自尊大的司机无情地碾死的。
那时,村上心头突现的熊熊怒火烧尽了他的自制力,理性还来不及做出反应,他就对两人怒叱出声。
虽然对香坂和他的朋友来说,自己的怒意显得莫名其妙,但通常情况下,惹人生气的一方都会试着说些什么作为补偿。不过老实说,如果对方真向自己道歉,他并不知道该怎么应付。
果然,姓香坂的年轻男子张了张嘴,似乎有话想说。村上用眼角瞟到了对方的动作,赶紧埋头走出门去。在对方眼中,自己当然是个奇怪又讨人厌的家伙吧,不过没关系,其他人爱怎么想对他来说都没有意义。
一踏出公司,眼前的道路上俨然一幅车来车往的热闹景象,只消看着这些来往的车辆,村上的心脏里面就如被猫抓般隐隐作痛。
村上像往常一样,埋着头向车站方向快步走去。他只想快些回家,早一分钟也好。他只想从汽车引擎的轰鸣声中解放出来,早一秒钟也好。
终于,村上回到了独居的公寓。村上的家位于一栋老旧公寓的四楼,分为六张和四张半榻榻米的两个房间,其中还有一个小小的厨房。
他换上已经穿旧的汗衫,机械地吃着回家途中从便利店买来的便当,这就算解决了晚饭。其实对村上来说,吃什么都无关紧要,可能的话他倒希望过着不吃不喝、行尸走肉般的生活。
从那天起,从唯一的儿子死于交通事故的那一天起,村上就感觉不到饥饿了。人只要还活在世上当然就会有饥饱感,但对村上来说这种感觉已经太过遥远,他现在简直已经没了任何欲求。
其实不久前在医院接受治疗时,村上真的什么也不吃,出院之后由于必须按时服药,他才义务性地逼着自己进食,空腹服药对胃的伤害实在过大,针刺般的疼痛让他有些招架不住。他也尝试过停药,可是一旦没了药物帮助,他几乎随时都会想从窗口一跃而下。虽然村上并不认为自己这条命还有什么价值,但他还不想把死亡当作逃避的方式。
村上把吃完的便当盒扔进垃圾桶,就着水吃了药,然后走进杂乱无章的另一个房间。
四张半榻榻米大的房间里,数不清的塑料模型盒凌乱地堆叠在一起,已经形成一座小山。仔细一看,屋里全是喷气式战斗机模型的包装盒,完全没有直升机或客机模型混杂其中。
房间的一角有一张儿童书桌,村上的独子就曾坐在这里读书学习。一旁的书架上并排放满了相框,村上走上前去,随手拿起一个相框端详起来。
照片中,尚在人世的小悟和自己紧靠在一起,两人比着“V”的手势,笑得一脸灿烂。这张照片是小悟刚刚入读小学时一家人在附近公园拍摄的,那正是春暖花开的季节,背景里的樱花宛如粉霞。
要照咯!爸爸和小悟快准备好!
从小小照相机的那一头传来早苗的叫声。
小悟紧贴在村上腿边,用手比了个“V”字,做父亲的也傻傻地摆出相同的手势。
真幸福啊,那一天……没有丝毫阴霾,幸福得炫目的日子。
“小悟,我回来了。”
村上轻抚着照片中小小的笑脸,幽幽低喃。终于回来了,回到栖身之所的安心感让村上发出一声轻叹。
在村上心中,有两块时钟,一块在小悟死去之时就已停止,另一块则被现实驱赶着不停转动。对村上来说,真正的时钟是已经停止的那一块,它的表盘里烙印着幸福往昔的全部,镌刻着村上真正活过的岁月。另一块,只是单纯地分割着昨天、今天和明天,对村上来说没有任何意义。明明已经不关心、不在乎那块无情运转的时钟,但自己的肉体却被禁锢其中,在没有小悟的表盘里,村上不得不在现实的推搡下向前,向前。
一停一走的两块时钟让村上身心俱疲,两个世界的冲突消磨着他的力气和精神。流逝的时间沉淀着不安和焦躁,鞭笞着村上的神经,几乎让他忍不住发出撕心裂肺的狂啸。他努力切断和他人的联系,希望借此从时间的浊流中解脱出来,然而他比谁都清楚,这一愿望绝对无法实现。
不过,只要踏进儿子的房间,村上就能不可思议地安定下来。在这里,他可以无视冷酷无情的时间,可以获准重温凝固在另一块时钟里的回忆。只是看着儿子生活过的痕迹,那组早已停止的指针似乎又开始微微颤动。所以对村上来说,儿子的房间就是他最爱的归所。
久久凝视小悟的笑脸后,村上把相框放回书架。他向另一侧的桌子弯下身去,拾起脚边的一只模型盒,盒子里装着美军F-14雄猫式战斗机的塑料模型。村上打开盒子,掰下零件开始拼装。
制作模型绝不是村上的兴趣,他也早已没有心情和精力为自己培养兴趣。这不是打发时间的游戏,而是他为了驱动停止时针而进行的重要工作。
战斗机是小悟的挚爱。
他对直升机或是客机没什么兴趣,却专心致志地研究各种喷气式战斗机。他的梦想正是长大后加入航空自卫队,成为一名战斗机驾驶员。
村上始终无法理解战斗机到底有何魅力,但他能理解儿子的专注和热情,小悟是认真地喜爱着这一事物,如果遇到学习或是运动上的倦怠,只要跟他提一提战斗机的话题,他的双眼立刻就会充满神采。
“我说小悟啊,你如果不好好学习,将来可没法开战斗机。战斗机上有很多很多表盘需要确认,脑子必须够用才行。而且外语也得好好学,飞行员在通话时必须用英语呢!”
“小悟啊,别一天到晚赖在家里,战斗机对驾驶员的身体素质要求可高了,如果不从现在起坚持锻炼身体,以后就没指望了。”
虽然这种半威胁半哄骗的教育方法不算太好,但只要拿出战斗机作诱饵,儿子就会干劲十足地照着父母的话做。看着小悟认真拼命的样子,村上打心眼儿里觉得儿子可爱得不得了,而他也渐渐开始相信,小悟的梦想并非儿戏,他一直朝着自己的目标努力着。
能够实现梦想的,只可能是为了梦想不懈努力之人,付出的努力越多,就会越早达成自己的期望。既然如此,为何小悟的梦想却没能实现呢……
梦想仍在,只是再无实现之日。
小悟,爸爸一定会遵守约定。
村上组装着战斗机的机身,在心中暗暗许诺。
制作好的模型已经有七十四架,但距离约定的一百架还有不小差距。
在黏合剂的刺鼻气味中,村上再次想到儿子的笑脸,也再次为自己的失职深深自责——对不起,爸爸再怎么努力也没能成为称职的好父亲……
那是小悟出事两天前的周末。
那一天本该是休息日,但村上一大早就接到了紧急电话,他负责照顾提点的新人在处理一笔大单时犯了重大失误,已经不是低头认错就能解决的局面,必须由村上回公司一起处理。
那时的村上还是个热心事业的有为之人,很受当时的部长器重,部长的日常琐事或是出行准备都放心地交由村上打理。
“爸爸,你不是答应今天和我一起做模型吗?”小悟抱着新买的战斗机模型,对村上抱怨着。
“抱歉,小悟,爸爸无论如何也必须出去一趟。”
“爸爸赖皮,明明已经跟我约定好了。”
“真的很抱歉,不过模型就得一个人做才更有意思。”
“可是爸爸做得比较好!”
小悟赌气地鼓起了脸颊。
制作模型其实并不容易,想做出精致的成品必须花费诸多时间和精力。如果只是简单地拼凑成型倒也并不复杂,只需要把零件一个个掰下来,再小心地组装粘合起来即可。当然,如果想做得漂亮,那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村上自己也并不擅长制作模型,但和小学三年级的孩子相比,自然还是高明许多。
大约在一个月前,为了给小悟一个惊喜,村上突发奇想,开始尝试制作儿子最爱的战斗机模型。为了保密,他每天都等儿子睡着以后才悄悄开始行动,一连好几个晚上,他都会喝着威士忌兴致勃勃地摆弄模型。
大约十日之后,模型终于制作完成。村上自认并不属于心灵手巧的类型,竟然也能独立完成如此浩大的工程,这让他很是得意。自己原本对模型毫无兴趣,却也凭一己之力达成了目标,就这一层面来说,独自制作模型确实更显乐趣。
第二天大早,村上把偷偷做好的模型送给了儿子。他至今仍然无法忘记那时闪耀在儿子眼中的夺目光辉。
“这个真是爸爸做的?没骗人?”
小悟如获至宝地捧着村上制作的模型,过度的兴奋和感动甚至让他沁出泪花。
“太崇拜爸爸了!”
村上自然也是心情大好。由于工作繁忙,他时常很晚才能回家,也甚少和儿子谈心,对此村上一直心怀愧疚,这回的礼物也算是一种补偿。
“爸爸,以后也继续做模型吧!”
小悟期待地看着父亲,就在那时,村上对儿子许下了承诺——好啊,下次一起做吧。然而,公司的应酬、朋友的婚礼,各种各样的琐事瓜分了村上的周末,许下的诺言一直没能找到兑现之日。
终于,村上为儿子空出了一个星期天。
从前一天晚上开始,小悟就不停地把新买的模型盒打开又关上,关上又打开,满脸都是期待的喜悦。村上也愉快地等待着即将和儿子共度的周末。
可悲的是,工作最终战胜了承诺,就算儿子气鼓鼓地指责自己毁约,村上仍旧决定去公司上班。
“那你要快点儿回来,我等你!”
“都跟你说过了,今天不行。”
这并不是一两个小时就能处理的问题。
“小悟,爸爸有重要的事情必须去做,你已经三年级了,不能这么任性。”
村上的语调逐渐严厉。他想这或许是个好机会,能教儿子学会忍耐的重要。
“那下个星期天一定要陪我!”
小悟已经带上了哭腔,可是下周末村上已经和客户约好一起打高尔夫。
“下回有时间的话爸爸一定会和小悟一起做模型,十架二十架都没问题,干脆一口气做一百架好了。”
村上打着领带,有些心虚地应付着儿子。
“那就说定了,一起做一百架!”
当然,无论父亲还是儿子,谁都没把这一百架的许诺当真,只是图个安慰而已。这种心知肚明的戏言,或许全日本的亲子都经历过吧。
然而,两天之后,小悟死了。他在过斑马线时,被一辆莽撞左转的大型卡车轧死了。
悲痛如暴风骤雨般肆虐。
这份蛮横无情的悲痛彻底改写了村上的人生。没能共度最后一个周末的悔恨,没能一起制作模型的悔恨,全都成了让他无法挣脱的枷锁。
痛失爱子之后,村上决定遵守那个玩笑般的约定,为儿子制作一百架战斗机模型。村上从没认为这是个困难的工作,当他集中精力组装模型时,仿佛能感到儿子就坐在身边,只有这一刻,他才知道自己还未死去。对村上来说,这是最为宝贵的时间,他绝不会牺牲和儿子共处的机会去酒馆陪酒。
没过多久,隔壁房间的电话突然嘟嘟作响,被打断的村上抬起头来,像是看着什么脏污之物般厌恶地盯着电话。
几乎没人会往这个家里打电话,就算铃声偶尔响起,多半也是产品推销,除此之外,只有已经分居的前妻会略表关心。
村上皱着眉站起身来,不情不愿地走到隔壁拿起话筒。
“喂……是我。”
果然是早苗。虽然两人已经断了夫妻缘分,但她仍会不时捎来问候。
“等等,先别挂!”
电话另一头的早苗仿佛预感到村上的举动,急忙出言制止。如她所料,村上正准备放下话筒结束这通电话。
“你还好吗?有没有好好吃饭?”
早苗几近吼叫的问候从话筒里远远传出,村上不为所动,径直挂上了电话。
现在不管说什么都已经无济于事。听着早苗关切的声音,村上能感受到的只有悲伤。熟悉的声音无法为他带来丝毫平静,心底的焦躁不安反而急速膨胀,以可怕的速度侵蚀他的身心,助长着深埋的暴虐。
不一会儿,电话铃声再次响起。村上没有接听,他转身回到儿子的房间,僵直着身体听着刺耳的铃声。
电话坚持不懈地鸣叫着,村上厌烦地堵住耳朵。然而,像是响应铃声的呼叫一般,无数张小悟的脸孔不断在他脑海里交替出现。终于,村上再也无法忍受,慌乱地跑向隔壁拿起话筒。
“你……”
“闭嘴!”
早苗正想说些什么,却被村上的怒叱打断。
“跟你说过多少次,别再打过来了!我们已经分了,已经什么关系都没有了!”
怒吼完后,村上径直摔上了话筒。
狂乱的呼吸引得胸口阵阵发痛,光凭吼叫已经无法发泄心中的情绪,村上一把扯下电话线,卯足力气把电话砸向前方的衣柜。
憎恶——对夺去儿子性命之人的憎恶,充满杀意的憎恶。
妻子也是间接害死小悟的凶手之一,正是照了她的吩咐出门购买杂物,小悟才会丢了性命。
小悟!爸爸一定会为你报仇!
村上无声地嘶吼着。
他沸腾的大脑里仿佛装满炙热的水蒸气,将人烫得体无完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