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激战的第二天起,志郎身边再未出现猫群的身影。
神音镇里的猫多得出奇,在同国王展开抗争之前,稍微出门走走就必定会遇上三两只游荡的野猫。可是现在,它们从志郎眼前消失得干干净净,就仿佛数量庞大的猫群集团搬离了小镇。
对志郎来说,他终于不用提心吊胆,能够大大地松一口气了。他已经受够了沐浴在猫群密不透风的视线中熬过一天又一天,受够了每一条神经都绷得笔直的日子,现在他终于能够重拾刚搬家至此时的悠然快乐,好好品味每一天的生活。
国王到底是个什么来头,为什么它能轻易号令猫群?
以路易为首的猫群为何甘愿接受支配,并且能够统一行动?当志郎静下心来琢磨最近的遭遇,就会有一个接一个的疑问涌上心头。不过这一切已经和自己没有分毫关系,不如忘个干净,就当自己做了一场稍稍有些漫长的噩梦,既然梦已醒,那就没必要挂心。
志郎下了决心,从现在起一点一点重拾原本的生活。
首先是打扫房间,连同家周围一并来个大扫除。接着去超市买来大堆苹果,谎称是乡下朋友送来的土产,挨家挨户分给附近的邻居。志郎知道,自己一度被贴上怪人的标签,想完全扭转自己在邻里心目中的印象并非易事,但他可以从点滴做起,一厘一厘地洗刷自己的恶名,总有一天会被重新接受。眼下嘛,至少在丽子再次拜访前努力塑造新形象吧。为此,不论付出何种努力他也愿意。
只是,一想到约阿希姆和甚五郎,还有奥斯瓦尔德,他的胸口就像开了一个大洞。不过只需假以时日,时间的浊流一定能够将它填满。对现在的志郎来说,平凡的生活就是最大的幸福,现在他终于能够满怀感激地享受最为平凡的日常时光。
十一月已经过半,四起的秋风带上了相当的寒意。这是一个星期天,志郎正独自打发难得的假日。丽子和学生时代的友人有约,四周没有丝毫猫的气息,只有志郎一人悠闲地待在房间,这样的假日已经阔别太久太久。
志郎在屋里待得无聊,索性出门去车站附近走走。紧挨车站的繁华街上有家书店,他花了大把时间站在店里看免费书,之后又去买了新衣服。
直到黄昏时分志郎才掉头回家。半路上,他在公交站旁的小影碟店里租了两部电影。一部是丽子强力推荐的好莱坞新片,另一部是费里尼的《大路》,志郎总感觉主演茱莉艾塔·玛西娜的样貌和生母有几分相似,却又说不上来具体像在哪里。
然后,他照例去那家便利店买了啤酒和小菜,哼着歌儿踏上了曾被路易一伙袭击的坡道。到家之后,他径直走上二楼摁开电灯。
呼,今天过得真快活。
这并不是指他干了多么了不起的大事情,而是久违地舒展了身心,这才是真正的假日。像这样悠闲地消磨掉一天时光,明天开始一定能全心投入新一周的工作。
志郎把外套挂上衣架,正准备在床沿落座,却像抽搐般猛然停止了动作。
那是……
挡在阳台前的窗帘并未完全拉上,透过半米左右的缝隙,志郎看到了一个正在移动的小小黑影。
窗外已经漆黑一片,屋内却又灯火通明,滑门的玻璃上清晰地投映出志郎的身影。在半透明的滑门下方,有什么灰色的物体在移动,志郎绝不会弄错,那是一只猫。
甚五郎吗?
不,甚五郎已经不再出现,而且这家伙的毛色不对。志郎屏息移到墙边,他抬手关掉屋内电灯,然后定睛看向窗外的不速之客。
对方灰色的身体上散布着花斑,毫无疑问,它是路易。带着红色项圈的路易正在阳台上徘徊,它的嘴里还叼着什么东西。
志郎倒抽一口冷气,他反射性地四下张望,寻找能够充当武器的物品。
阳台上的路易察觉了志郎的视线,立刻停下脚步。被它叼在嘴里的物体看似一把长长的白须,或许是棉布一类的织物。
志郎小心翼翼地接近滑门,隔着玻璃静静地观察对方。
终于,路易松开嘴,就在它叼来的物体跌落地面的那一瞬间,志郎猛地拽开窗帘,双手用力拍上滑门玻璃。
若是换了寻常的猫类,这时候多半已经吓得飞逃而去。但路易甚至没有露出丝毫慌张,它似乎知道志郎一直躲在窗帘后头伺机吓唬自己。路易看着志郎的面孔一声鸣叫,然后跳上阳台栏杆,它像曾经的甚五郎那样,在细细的栏杆顶上优雅踏步,不慌不忙地走出志郎的视线。
大约十分钟之后,志郎才轻轻拉开滑门,谨慎地探出头去。确定周围并没有路易或其同伙的身影后,他终于走上阳台,看向地面上的那条白布。
是毛巾?
志郎不敢放松警惕,他用脚尖踢了踢看似毛巾的物体,柔软的布料上露出了可爱的角色画像。志郎受到可爱图案的鼓舞,终于伸手将它拾了起来。
这是一条幼儿使用的围嘴。
这东西从哪儿来的?
志郎冥思苦想,附近哪户人家有需要使用围嘴的小孩子?应该只有同住一栋公寓的那对年轻夫妇吧。或许这东西在晾晒时被风刮落,恰好被路易捡了过来?
那个路易?
志郎听说过,如果家养的宠物猫能够自由进出家门,就会不时为饲主送上“礼物”。它们会叼着亲自猎捕的麻雀或是鸽子,像路易这样送到饲主面前。据说这就是猫对人类示爱的方式,可惜那些血迹斑斑的麻雀鸽子对主人来说却是无福消受的礼物。
难道这条围嘴正是路易对自己的……示爱礼物?志郎立刻否定了自己怪异的念头,那只猫不可能对自己抱有好感。或许这是等同于投降宣言的——贡品?虽然这只是一条小婴儿的围嘴,或许正代表了猫群的彻底认输?
志郎琢磨着站起身,恰见公寓前的道路上接连驶来三辆汽车。打头的一辆是黑色的厢型车,另有白色轿车和黑色金属质感的面包车紧随其后。
真稀奇……这是要干什么?
这条路上很少有车辆驶过,印象中只有抱怨自己乱停乱放的那名中年男子每天开车上下班,除此之外几乎没有汽车驶经这里。因为从中年男子的住处再往前,道路就窄得无法供汽车通行。
车队最终停在年轻夫妇家门前,断后的面包车就在志郎家往前一丁点儿。
志郎很快注意到气氛的异样,从车中走下的人们满脸沉痛,还有女性不住抹泪。随后,从面包车驾驶席走下一名年轻男子,他注意到站在阳台的志郎,示意需要暂时占用一下车道。
出什么事了?
志郎对楼下的男子点点头,一阵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他不安地握紧了手中的婴儿围嘴。
这家的年轻夫人对自己和善有加,她不施粉黛的素颜不由得浮现在志郎脑海。
假日里,志郎时常能见年轻的夫人怀抱着小婴儿,笑得一脸灿烂。小婴儿可爱得一塌糊涂,粉嫩的脸蛋和身子无比柔软。
一看就知道,小婴儿是个可爱的小女孩,眉眼间依稀继承了父亲的特点。她曾经用柔软的小手握住志郎的食指,对他露出甜甜的微笑。
不过最近志郎的行为比较异常(比如深夜里的骚动,还养了吵闹不停的大狗),夫人已经不像最初那样和他闲话家常。之前志郎带着苹果登门拜访时,她的表情也僵硬得很。
终于,年轻的夫人从打头的黑色汽车中走出。
她珍惜地抱着一只长条形的白色包裹,旁若无人地嚎啕大哭着。一家之主紧搂着她的肩膀,似想守护脆弱的妻子,但他本人也正痛苦地垂着泪。
“打扰一下。”
志郎慌忙冲下楼,奔出门外叫住了刚才那名青年。
“恕我冒昧,请问这是怎么了?”
“孩子……夭折了。”
男子一脸酸楚,艰难地给出了答案。志郎脑中立刻浮现出小婴儿的脸庞,她的双眼如杏仁儿般惹人爱怜,白嫩小脸的柔软触感也清晰地游走在指尖。
“怎么会……几时出的事?”
“就今天,中午刚过那会儿。”
那时候自己正在站前的繁华区游玩。
“怎么突然就……”
“小孩子睡在二楼的婴儿床上,等发现时已经没了呼吸。”
志郎听说过不少婴儿暴毙的惨剧,或是由于趴睡,或是由于母亲有吸烟恶习,具体的死因也不好下定论。
“姐姐她……也就是小婴儿的母亲,绝对不是粗枝大叶的那种人。”
原来年轻男子是那位夫人的弟弟,他似乎看出了志郎的心思,沉稳而坚定地否定了他的猜测。
“这是姐姐的第一个孩子,她花了全部心思去呵护,而且姐姐从不吸烟。就算孩子在午睡,她也会守在一旁。今天也真是凑了巧,她就稍稍离开了一小会儿,就这么一丁点儿时间里头,孩子就……”
男子抬手抹了抹眼角。
的确,这对母女几乎形影不离,志郎就没见过她们分开。哪知就在一瞬的疏忽间,厄运突然来袭——所谓不幸,正是如此啊。
“姐姐受的打击太大,精神不太稳定,我们也不知她的话是真是假……姐姐她说,中午返回房间时正好看见一只灰猫从阳台跑过。她记得离开时滑门虽然没锁,但绝对关得好好的,可那时候滑门已经拉开了三十厘米左右的缝。”
志郎的心脏在一瞬间被狠狠钳紧,男子的话冲击着他的神经。
“不会吧,怎么可能……”
“很可能是姐姐眼花看错了,也可能那猫只是恰好路过。不过……假设真有猫趴在小婴儿脸上,这种年纪的孩子怕是撑不下去。”
不曾见过的画面却生动地浮现在志郎脑海。
趴在婴儿脸上的,是路易。它端正地覆盖在稚嫩的脸孔上,用自己的皮毛死死堵住孩子的口鼻,它身下的小小手脚无力地扑腾挥舞着,最后终于——
“不会吧……怎么可能……”
志郎重复了相同的字句。
“当然,这只是假设而已,没人认为真是这种情况。”
夫人的弟弟向志郎点点头,转身回到亲友中。一群人跟在号泣的女主人身后,一一走进屋去,之后该是讨论葬礼的相关事宜吧。
这是作了什么孽。
志郎回到二楼,一屁股坐在床沿。即使隔着一户人家,年轻母亲的哭泣声依然清晰可闻。
路易专程叼来的那条围嘴,毫无疑问,是死去小婴儿的用品。
“畜生,那孩子是无辜的……”志郎紧握双拳,喃喃自语,“是我的错……是我害了那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