巧克力一个劲儿地奔跑着。
自打出生后,它还是头一次这样长时间地奔跑。
从大清早出门开始,一直到太阳当空的现在,它一刻不停地狂奔着。一路上吃尽苦头,多少次几乎倒地不起,但它仍然奔跑着,奔跑着。
跑在前头的雪糕早已不见踪影。
但巧克力并不慌张,它仔细嗅着周围的地面,那是从降生之日起就一直陪伴它的气味,就算只剩一丝,它也能立刻找到。
是那边!
干得不错,可以这么说吧。耳朵虽然聋了,但嗅觉却比以往更加敏锐,或许因为它现在不用分心辨别声音,而能将全副精神集中在鼻头吧。
巧克力追踪着残留在水泥地面的气息,寻找着雪糕的踪迹。
今天一大早,太阳还未完全升起,巧克力就从窗户进入庭院。转冷的空气刺激着胡须,它漫无目的地在庭院里踱来踱去。
毫无预兆地,它萌生了再次挑战外出的冲动。也没什么特别的原因,它就想出去走走。
当然,只要待在庭院里,它就无需担心遭遇危险,这里有老婆婆陪在身边,还有为它遮风挡雨的家。
不过巧克力已经有些沉不住气,它在这庭院里待了太久,再说它原本就是坐不住的性子。
出去看看吧。
短暂的犹豫之后,巧克力下定了决心。
它像发生变故之前那样,钻过篱笆的窟窿走出小院,家门之外的无声世界仍让它心生惧意,但它鼓起勇气,迈出了脚步。
没问题,一定没问题……
巧克力一面拼命鼓励自己,一面小心翼翼地缓慢前进。它到底没有在道路当中大摇大摆的勇气,而是把一侧身子紧贴墙面,将全身感知集中至另一侧。以往只消几秒就能通过的小巷,今天它却花了数十倍时间才勉强走完。
当巧克力终于走出窄巷进入车来人往的宽阔大道时,它看见了雪糕。它的兄长背对着朝阳升起的方向,小跑着快速离去。
巧克力想也没想就大叫起来,它竟然忘了使用新种猫的语言,而是像久远之前那样,发出旧种猫的喵喵叫声。
可是雪糕并未注意到它的呼唤,仍旧一路小跑着渐行渐远。
巧克力下定决心追上雪糕,它甩开步子飞跑起来。巧克力很清楚,在无法捕捉声音的情况下这无疑是玩命之举,但它隐隐有一种预感,如果此刻放弃,或许就再也无法见到雪糕了。
好几次,它几乎被卷入飞驰的车轮;好几次,它被来往的人类踢个正着。但它没有片刻停顿,只顾专注地追逐远去的雪糕。它原本以为很快就能赶上,但雪糕径直越过了平常的活动区域,很快就将它远远甩在身后。或许雪糕之前就走过这条路,它没有丝毫迷惑(留在地面的气味没有折返或徘徊的迹象),只是一路向前,巧克力也紧跟着雪糕的气味追去。
太阳升至头顶时,巧克力已经来到全然陌生的街区,四处都是林立的高楼广厦。
雪糕的身影早已消失在远方,巧克力全靠地面残留的气息一路追踪至此。可是附近的汽车行人实在太多,雪糕的气味已被完全淹没。如果无法顺利追上雪糕,巧克力只能迷失在陌生的街道上,或许再也无法回到老婆婆身边。
但巧克力根本没心思考虑其他,比起担心自己的后路,赶紧见到雪糕才是头等大事,它有这种感觉。
要问为什么,它也说不出缘由。或许这就是动物的本能,抑或是兄弟间的感应如此催促着它。
说真的,人类这种生物的数量还真多。这里就和当初它得到饼干的“车站”一样,目所能及之处全是人类的腿,腿,腿……真不知这世上的人类到底多到何种程度。
巧克力拼命穿梭在无穷无尽的腿脚之间,苦苦搜寻着雪糕的气味。不少人类也注意到它的存在,小心回避着,但巧克力的鼻头仍被踢了三回,侧腹挨了两下,还有四回踹中了它的屁股。特别是鼻头被第二次踢中时,剧痛让它的嗅觉一落千丈,它只好躲进停在附近的汽车下面,等待鼻子慢慢恢复。
即便如此努力,它依然没能找到雪糕。兄长留下的线索已经被千百种气味掩埋,任它如何寻找也没有丝毫头绪。
只能到此为止吗……就在巧克力不得不选择放弃时,它看到了万万不曾想到的身影——是路易。
路易出现在宽阔街道的对面,它在人类的腿脚间穿梭自如。当那身影映入眼帘时,巧克力险些惊叫出声。
巧克力急忙躲进护栏的阴影里。雪糕曾对它说起过,路易一直对它颇有微词。
路易步履轻盈,驾轻就熟地游走于人潮之中。巧克力不再执著于雪糕的气味,转而选择暗中跟踪路易。
巧克力确信,路易之所以千里迢迢出现在这里,一定和雪糕脱不了干系,否则不会有两只新种猫同时出现在这般遥远的街区。巧克力保持了足够远的距离,谨慎地跟在路易身后。
终于,路易停在一条大道旁,却又像画圆圈一样毫无意义地原地打转。人类并不知道新种猫的存在,在他们眼里路易只是无所事事地打发时间,但巧克力可以肯定,路易正和谁交谈着。当然,是以新种猫的方式。
巧克力虽然丧失了听力,但它的耳膜深处微微震颤着,所以它能如此断言。
身在这片街区的新种猫只有路易、雪糕和它自己。但路易应该并未察觉巧克力的存在,所以它的谈话对象一定是雪糕。若是如此,就表明雪糕也在附近。巧克力躲在阴影之中,捕捉着路易的一举一动。
就在巧克力仔细观察周围环境时,雪糕的身影突然闯入视野。
真是不可思议,雪糕似乎对这里的一切习以为常,它光明正大地行走在本该陌生的街区,还不时停下来抬腿挠挠脖颈,仿佛它本就生长于此。
在此期间,它们仍用新种猫的方式不停交谈着。巧克力不知道它们正聊着什么,但可以猜到路易和雪糕的对话相当热烈。它用力竖起耳朵全神贯注地聆听,但一切仍是徒劳。
雪糕背对着巧克力,开始沿着步道慢慢前进。巧克力恨不得立刻冲上前去,但路易还守在一旁,它只得强压下心头的冲动。巧克力默默看着雪糕的背影,思考着下一步行动。
步道旁的公路上远远驶来一辆汽车。那是辆白色小车,司机是个年轻的雄性人类。一眼看去,那车没有丝毫特别之处。
汽车稳稳驶过巧克力的藏身之处,它并没有投注多余的注意,但雪糕不同,当汽车就快驶过雪糕身边时,它突然掉头对准小车驶来的方向。
它的神情平静无波。
没有丝毫慌张,没有丝毫胆怯,就如同注视着房间里的飞虫一般,这是巧克力再熟悉不过的容颜。雪糕就带着这样的表情,没有丝毫踟蹰地冲上了公路。
不会吧,怎么可能。
正如它恐惧的那样。
它小小的脑袋已经分毫不差地预见了之后几秒内发生的一切。本能违背了意志,圆睁的双眼无法移开视线,绝不想目睹的一切尽收眼底。它看到了,全都看到了。
汽车以惊人的速度驶过兄长的身体。一瞬间,红色的雾气从雪糕体内喷洒而出,小小的身体被翻滚的车轮向上卷起。
雪糕!
巧克力高喊着兄长的名字直冲而去,它已经什么也顾不了了。
过大的打击让它无法自如行动,数米的距离里它跌倒了无数次,就算勉强站起,四肢却无法协调,很快又跌回地面。但就算不停跌倒,脸孔一次次撞上地面,它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
轧过雪糕的汽车停在不远处,但车里的人类并没下车,他只是愣愣地坐在驾驶席上。巧克力定睛一看,竟发现自己见过那人,他正是住在国王陛下森林旁边的男子。
最终,汽车绝尘而去。巧克力竭力止住四肢的颤动,拼命向横躺在路面的雪糕移去。
雪糕死了。
它被拦腰轧过,腹部周围的毛皮破破烂烂,血淋淋的内脏撒了一地。它的嘴大张着,血液从喉咙深处汩汩涌出。朝向天空的那只眼睛已经闭上,看向地面的那只却依旧圆睁,简直就像兴味盎然地欣赏着自己用鲜血描绘的图案。
雪糕!
巧克力终于来到雪糕身边,它用自己的身体轻推兄长的尸首,毫不在意地沾染着对方的血液。雪糕睡着了吗?那就把它叫醒吧。
雪糕纹丝不动。巧克力加大力气,终于将它的上半身翻过来,但它的下半身还维持原样紧贴地面——雪糕的身体已经一分为二。
巧克力的脑中一片空白。这不是牛奶般温润的乳白,而是正午烈日般滚烫刺目的惨白。心脏在炽热中渐渐熔化变形。
雪糕!雪糕!别这样,别这样!
巧克力从喉咙深处发出声嘶力竭的哀号。
成为新种猫之后,它从未体验过这样狂风骤雨般的悲怆。
如果自己还是旧种,面对兄弟的惨死又会做何感想?肯定不会像现在这样,感觉自己也随它一并死去了吧。唯有成为新种之后,才能懂得这般痛彻心扉的悲伤。
在巧克力的脑海中,一遍又一遍回放着雪糕冲向汽车的身影。为什么?它究竟为了什么这样做?为了什么竟然甘愿舍弃自己的性命?为什么……
这时,巧克力感到一阵灼热的视线,它转过头,在道路对面的大楼阴影里,一只猫正注视着它们。
是路易。路易正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还有惨死的雪糕。
是你吧。
巧克力用新种猫的方式质问道。
是你,是你让雪糕这么做,对吧。
路易什么也没说。虽然巧克力聋了,但它能够集中精神感受耳中的振动,进而判断对方是否正在说话。它知道,路易并未回答自己的质问。路易不发一言,只是沉默地旁观着。
我知道!是你逼它这么做的!
大喊大叫的同时,巧克力意识到自己的说法有蹊跷。
雪糕是出于自愿。它的表情没有丝毫犹豫或胆怯,它就像理所当然一般,将自己送到车轮之前。
雪糕已有了觉悟,它凭着自身的意志选择了自己的去路。
就算如此,巧克力知道,这是路易的点子。它不清楚其中的深意,但它清楚,是路易一手策划了雪糕的死亡。
路易一言不发地注视着巧克力,巧克力也回敬着笔直的视线。隔着宽阔的公路,两只猫沉默地久久对视。
最终,路易收回了目光,它转身消失在大厦的阴影中。
巧克力再次看向雪糕,开始细心地舔舐它染血的面孔。
很长一段时间过去。
巧克力一直寸步不离地守在雪糕身边,所幸这条路车流量极少,几乎没有汽车来往。雪糕的尸体横在路面左侧,偶尔经过的车辆全都灵巧地避开了这片血红,因为司机们都注意到,一只小猫正端坐在尸体前方,似在守护已死的同伴。
又过了一会儿,一辆白色面包车向它们驶来。汽车缓缓停下,走下一名穿着深绿色工作服的男子。
男子戴着眼镜,手里拎着大号的铁锹和塑料袋。巧克力闪身挡在雪糕的尸体和男子之间,低伏身子发出阵阵威吓,任何人都休想再碰雪糕一根毫毛。
巧克力的行动让男子大感意外,他稀奇地打量着它和雪糕。
“伤脑筋啊,我干这行时间也不短了,今儿个还是头一次遇上送行的……小家伙,难不成你是它兄弟?”
巧克力听不见眼前的人类说了什么,但传入耳中的振动和老婆婆非常相似,男子说话的语调一定十分温柔。
“知道你很难过,但也不能一直让你兄弟睡在这儿,能让我帮它善后吗?”
男子是道路管理公司的职员,清理路上的猫狗尸体正是他的工作之一。国道和市内街道的承办机构并不相同,男子是受区政府之托前来善后的。
年纪尚轻的男子拿起工具,打算将雪糕紧粘在地的身体铲起,不料巧克力却直扑过来死死抱住了铁锹。
“我说……要是放着不管,它还会被别的汽车碾着,岂不是更可怜?乖孩子,让我来处理吧。”
年轻男子蹲下身,温柔地抚摸着巧克力的脑袋。
“对了,你稍等一下。”
男子伸手将雪糕项圈上的蓝色铃铛除下,转而挂在巧克力脖间,和它的红色铃铛紧挨在一起。
“收好了,你兄弟的遗物。”
两只铃铛轻轻碰撞在一起,发出清脆的声响,巧克力却无法听到合二为一的音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