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夜,志郎悄无声息地崩溃了。他在漆黑一片的房间里抱膝而坐,就像一尊雕塑般纹丝不动。
床边的小型音响反复播放着丽子爱听的CD,但流淌的乐曲已经无法传递至志郎耳中。或者说,那些音符停留在他耳边,却进不了他的心。
志郎的心已被痛苦的记忆塞得满满当当。至今为止人生中的苦痛艰涩纷至沓来,厌恶痛恨的一切成群结队地在他心中起舞。
抛家弃子的母亲。
比起家人,更在乎廉价自尊的父亲。
侵略夺取整个家庭的继母,轻易屈从于那女人的弟弟。
孤独终老,连最后遗愿也得不到保全的祖母。
冰冷的家,没有自己容身之所的家。
“你在搞什么名堂?我可是付了钱的,你给我好好做!”
为了金钱侍奉女人的自己。向金钱低头,向金钱求欢。
钱、钱、钱、钱……自己到底用那些脏钱买到了什么?
死去的猫。
王子、约阿希姆、断头猫、喜马拉雅猫,还有众多被自己轧死的无名猫们。
可悲的奥斯瓦尔德。
毫无疑问死于谋杀的小婴儿。如果那对夫妇不曾同自己比邻而居,就不会遭遇丧子之痛。是他的错,是他害死了小婴儿。
对不起。
对不起。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丽子……”
就像人们在绝望之际呼唤神主那般,志郎呼唤着他的救世主。
记忆中的丽子正绽放着夺目的光彩,然而她灿烂的身姿只是徒惹悲伤。
丽子的事故,归根结底仍是自己的罪过。如果自己能够更加坦率,也不会让她深陷痛苦的泥沼。
不知不觉间,桌上的电子时钟已经跳入凌晨一点。志郎静静地起身打开床头灯。
昏黄的柔光为屋内打上一层亮色,映出风暴过境后的断壁残垣。从丽子入住的医院归来后,志郎将屋里的一切毁坏殆尽。书本扔了一地,日历被撕得粉碎,装着版画的画框也被砸裂,正翻倒在床铺上。
志郎对这房间已经没有丝毫兴趣或留恋,本该和丽子携手共创的未来已经永远无法到来,这间公寓的存在也就没了意义。
志郎从散乱一地的零碎物件中找出了车钥匙。
从仲本那里便宜得来的高级国产车——轧死小王子,招来一切不幸的厄运之物。志郎本不想再次乘上这辆汽车,但为了杀光那群不祥的妖魔,他必须借助它的力量。
志郎将车钥匙塞进口袋出了家门,今天他既没带上催泪瓦斯,也没拿上防身的水果小刀。
他已经下定决心,国王和麾下的猫群,他不会留一个活口。就算赔上自己的性命,他也会把这群怪物从这世上彻底抹去。
志郎出了门,刻意迈着悠闲的步伐向空地进发。很快,他就从正对面的草丛中感觉到好几只猫暗暗活动的气息。
志郎并不把它们放在眼里,径直向停在空地一角的汽车走去。
到了车旁,志郎拉开车门坐进驾驶席。车内冷得就像一只冷藏柜,冻得他牙齿直打架。
志郎插上钥匙尝试发动引擎,不过这车搁得太久,一下子打不上火。志郎耐着性子继续回转钥匙。
只是进行这样简单的动作而已,志郎的额头已经渗出一层薄汗,好在这时汽车终于轰然发动。汽车仿佛复苏的巨兽般重新开始呼吸,钢铁之躯也随之摇晃起来。志郎慢慢吸上一支烟,等待这只野兽彻底苏醒。
差不多是时候了。志郎慢慢将车倒出空地,驶上久违的公路。
一定有数不清的猫正藏匿在草丛中注视着自己的一举一动,勇敢无畏的自杀袭击者们也已经排着队等候他大驾光临吧,想必它们正拼命赶往汽车的必经之处。
托课长之福,他改为负责内勤,这下就连上班时间也不用开车,真让那些个急着去死的家伙等得不耐烦了。让你们久等了,尽管来吧。
请你们千万别跟丢了,放心,我会慢慢开,你们可要跟紧了。
志郎小心控制着车速,以不到二十公里的时速缓缓前进。
他此行的目的地正是丽子的车祸现场,作为揭开最终战幕的舞台,那里真是再合适不过。从现在开始,给一切做个了结吧。
志郎随意摁下车载广播的按钮,极端欢快的节拍以不小的音量飞扬而出。
是甲壳虫乐队的《Ob-La-Di,Ob-La-Da》——搬来这座小镇的那一天,从租来的小货车里也放出了同样的曲子。
志郎不禁笑出声来。简直就像有什么人特意为自己点播了这一曲,志郎就像搬进小镇时一样,跟着歌声哼唱起明快的旋律。只可惜,现在身边已经没人会对他说“心情不错嘛”。
汽车终于抵达丽子的事故现场。
这段路上禁止调头,志郎却毫不在意地将车头调转了方向。
志郎将车停在路易曾经出现过的公交站前,游刃有余地等待时间过去。这是他留给猫群的时间,好让那群一心赴死的家伙做好去死的准备。
午夜的街巷寂静无声,整座小镇早已沉入梦乡。这一带被视作神音镇的后门,本就人烟稀少,现在更是死一般沉寂。志郎停车等待的这段时间里,仅有两辆汽车疾驰而过。
平安夜。这时候,孩子们正安稳地躺在床上,在睡梦里等待圣诞老人造访。
志郎开始琢磨住在附近的孩子们会有怎样的梦境,真希望他们能有一场最快乐最温柔的美梦——因为啊,这里即将化作炼狱。
志郎估摸着是时候行动了,他抬手关上广播。
好了,开始吧。
志郎让引擎飞转起来,汽车瞬间疾驰而出,车胎摩擦地面的尖锐叫声正似野兽的咆哮。
汽车以相当的速度沿着上坡道一路向前,距离汽车出发不到三十秒,第一只自杀袭击者就已横在车前。
为什么?
在车灯的照耀下,志郎能清晰地看到它的面孔。
你们到底为了什么舍弃自己的性命?
志郎没有踩下刹车,反而踏上了油门。
“喵!”
伴随凄厉的临终悲鸣,一如既往的冰枕爆裂之感传至驾驶席。
“一只。”
志郎动了动唇舌。
一分钟后,另一只猫从红绿灯的阴影处飞身而出。
志郎稍微调整方向盘,将车头对准目标。瞬间,对方出于本能而摆出逃跑姿势,不过下一秒就传来习以为常的短促惨叫。
“两只。”
汽车继续往前开。
“三只。”
不知不觉间,志郎哼起《Ob-La-Di,Ob-La-Da》的旋律。
尽管来吧,多多益善,总之今晚我会把你们解决干净。志郎哼着歌,继续踩下油门。
终于,汽车已经回到公寓附近。志郎将车调头,打算沿着原路再来一次。只要它们还敢来,他就在这条路上往返着奉陪到底。
“已经五只了吗?今晚真是大收获。”
驱车返回事故现场的途中,自杀袭击依然持续不停,现在左右车道都躺着猫尸,还规则地一线排开,左右对称的尸骸似要组成一枚中世纪的骑士徽章。
志郎继续哼着《Ob-La-Di,Ob-La-Da》,在同一道路上不停往返。惨不忍睹的尸骸次第出现在车灯照耀下,志郎心中已经没有丝毫动摇。
他已经化作一台杀猫机器。他全神贯注于自己的工作,就算有人类突然出现在车前,他恐怕也会无动于衷,任那人类落得和死猫一个下场。
早在数到第十四只时,志郎就放弃了计数。天亮之后,通过这条道路的人们就将看到世间罕有的猫群陈尸现场,恐怕谁也不会相信这是一个人所为吧。
车内时钟的数字就快跳至凌晨两点。
暂时已经没有新的自杀袭击,或许国王的手下们已经死得所剩无几了。最好连国王也亲自参与进来,这下他就省事多了。刚想到这里,又有一只茶毛猫跳至志郎眼前。
还没死光啊。
志郎早已是石头心肠,他毫不犹豫地踩下油门。
那猫出现的位置距离车头还有一段距离,志郎在行进中得以看清它的模样。它的双瞳折射着车头的灯光,如星辰般闪闪烁烁。哟嗬,真是只大肥猫——瞬间,志郎记起了它的名字。
甚五郎!
志郎一脚踏死刹车,将方向盘一打到底。
但他终究没能赶上。车底传来轧过石膏板的触感,惨烈的悲鸣也清晰入耳。
志郎跳下汽车,在车后约二十厘米处,甚五郎正躺在路面上。
甚五郎还活着。它正昂着头,似乎想拼命抬起身子。从远处看去,就仿佛路面上凭空长出了猫的上半身。
“甚五郎!”
志郎向自己轧过的猫咪跑去。
甚五郎的两只脚已经被轧烂,内脏从炸裂的肚皮中流出,大量的鲜血涂了满地,它的尾巴尖却像做游戏般在血泊中拍来拍去。
“甚五郎……你也是那家伙的同伴吗……”
志郎呼唤着被自己赶出家门的大猫,甚五郎被剧烈的痛苦折磨得悲鸣连连,却依然用力抬头看向昔日的主人。
“你这笨蛋……”
志郎做好被撕咬的觉悟,伸手掐住了甚五郎的喉咙。作为曾经的饲主,这是他能为甚五郎做的最后一件事。
甚五郎伸出舌头,轻轻地舔了舔志郎的指尖。
痛苦的呻吟渐渐转低,终于像电池用尽般,颓然而止。
甚五郎仿佛只是静静地睡了。这是志郎早已熟悉,却又万般怀念的睡颜。这是丑陋骇人,却又无比安详的容颜。
“大笨蛋……你这个大笨蛋……”
志郎抱着已经断气的甚五郎,内心剧烈动摇着。
不,就算它是甚五郎又怎样?它是国王的手下,迟早会对自己狠下杀手,就像约阿希姆一样。这是命中注定的结局。
“喵……”
附近突然传来幼猫的轻叫,那声音极近,志郎赶紧抬头张望。
他很快发现了叫声的主人。
从人行道的绿化丛中钻出了两只刚能走路的幼猫,也不知它们何时藏在那里,现在正跌跌撞撞地朝志郎靠来。
看清幼猫的模样后,志郎备受冲击。两只猫崽灰色的身躯间散布着斑纹,和死去的约阿希姆如出一辙。
两只幼崽围到甚五郎身边,呼呼地嗅着它的气味,然后发出了既似撒娇又若悲怆的鸣叫。
“你们是甚五郎的……甚五郎和约阿希姆的……孩子吗?”
幼猫像是回应志郎的问话般抬起头来,两双圆溜溜的大眼睛盯着他直瞧;它们不时还发出一声轻吟。
志郎惊愕不已,体型肥胖的猫咪不容易区分性别,如果甚五郎是母猫的话……现在距离约阿希姆死去大约有两个半月,时间刚好同猫的孕期吻合。
没错了,这两只小家伙正是约阿希姆和甚五郎的孩子。
志郎颤颤巍巍地向小猫伸出手,小东西们没有逃跑之意,仍然直盯着他。志郎仿佛面对禁忌之物般战战兢兢地触上猫崽的身体,掩人耳目似的感受着指尖的温暖。
志郎轻轻地将两只幼猫抱起。它们几乎没有重量,身体却异常温暖,小小的心脏扑通扑通地跳动着。
可是……
志郎看着怀中的两只小东西,他该拿它们怎么办?
至今为止被他杀死的猫已经数不胜数,他该拿小猫们怎么办?
他早已没有碰触它们的资格。
经过一阵胡思乱想,志郎终于下定决心。他将猫崽们放在一段距离之外的人行道上,小东西不解地东张西望一番,开始一跌一撞地东嗅嗅西闻闻。
志郎注视着它们,悄悄退开。
走到半途,他又觉不妥。将小猫放在这里不管,万一它们不小心走上车道,或许会被别的汽车轧着。但……他又能怎么样?自己又有什么资格为它们担心?
志郎再次看向甚五郎的尸体。
朝夕相处的那些日子尚且历历在目,志郎忍不住眼角发热。若能一直平平淡淡地一起生活,那该是多么快乐。
甚五郎……
真不想以这种方式同你道别……
高亢的鸣叫撕破了周遭寂静,幼猫尖锐的叫声断续传来,志郎反射性地直冲向刚才放置猫崽的人行道。
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一只成年猫正像捕杀老鼠般撕咬着其中一只幼崽,它用前爪踩压着小小的躯体,獠牙刺破了幼猫的喉咙。
志郎认识那只猫——带着红项圈的路易。
“混账!”
路易抬起头来,它咧着染满鲜血的嘴角发出威吓的低吼。没错,它的脸孔正是恶魔的模样。
见志郎继续靠近,路易将撕成破布般的猫崽扔下,向暗处飞蹿而逃。另一只幼崽躲过一劫,正摇摇晃晃地逃向一旁。志郎弯腰将它抱起,庇护似的紧紧拥入怀中。
那畜生在想什么!
志郎看着路易早已逃远的背影,感觉到双脚传来的微微颤抖。它为什么杀死同伴的孩子?猫有这种习性吗?
突然,志郎想到了一种可能性,忍不住一声惊呼。
“甚五郎!难道你——”
难道,甚五郎原本就和国王没有牵连?应该说,甚五郎是唯一一只拒绝加入国王阵营的猫吧。如此一来,甚五郎和附近猫群关系恶劣的原因也就迎刃而解。
那它为何参与自杀袭击?
志郎久久站在原地,思考着眼前一切所掩藏的深意。良久,他得出了唯一可能的解释——甚五郎受到了胁迫。
志郎已经不会质疑猫与猫之间是否存在胁迫关系,国王统领的国度并非寻常猫类的聚集之所,在这里发生任何事情都不奇怪。
志郎抱着幸存的小东西,再次走近甚五郎的亡骸。
他轻轻地抚摸着甚五郎涂满猩红的喉头。
原来如此啊,甚五郎,你真是我的同伴……所以最后才会舔着我的手指道别,对吧。
志郎的泪滴不停地、不停地落到甚五郎的脸庞上。如果能像童话所说,用眼泪让甚五郎复活,那他甘愿将泪水流干流尽。
最后,志郎脱下外套包裹住甚五郎和猫崽的尸骸,将它们放进汽车后备箱中。他将幸存的小东西放在副驾驶席上,发动汽车向公寓开去。
他并不打算回家。
他要和国王,和恶魔般的路易,做个了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