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望回到家,母亲交叠了手坐在太师椅上严阵以待,分明有话说。
“你那同事方方姑娘来过了。”这是开场白。
李望一愣:“她来做什么?说什么?”
“什么也没说,坐下来就哭,哭了半个多钟头。”
李望更加发愣。
李母叹气:“倒是我说了很多。青花的事,我都告诉她了。”
李望铁青了脸,一言不发。
“青花走了十年了,生也好,死也好,你也都该放下了。到处跟人家说你有女朋友,女朋友在哪儿呢?存在要惹人误会。这样下去,谁还肯嫁你?”
“青花没有死……”李望小声嘟哝。
“就算没死,这把年龄,也该嫁人了。她不找你,就是不想再跟你有什么瓜葛,你还不死心吗?”
“青花不会这样。”
“青花不会这样,青花不会那样。小子,你是中了魔了。青花失踪时才多大?十六?十七?懂什么?就算她没失踪,这十年也不知变成啥样了,十年人事几番新,你懂不懂?放下吧,方方这姑娘真不错,被你伤得那么厉害,一句抱怨都没有,就只是哭,哭得我看着都心疼。”
李母苦口婆心,越说越激动。李望知道,下一步就是老泪纵横,痛陈家史,以及寡妇带大儿子的诸般艰辛。他又厌倦又惧怕,同时也真心惭愧,快三十的人了,还让老母这般操心,着实不孝。
李望同母亲讨价还价:“最后一年。妈,我有种感觉,就快找到青花了。今年是青花失踪的第十个年头,要是过了今年还没有消息,我明年就给您娶个媳妇回家。”
“有你这话就好。”李母倒也懂得适可而止,见好就收,“别到了明年又反悔,我可是不应的。”
这夜,李望失眠了。
方方的攻势让他心烦意乱,说不清是腻烦还是感动,好像都有那么一点点。毕竟方方也是个不错的姑娘,性情爽朗,为人正直,身家清白,样子又不错。可是李望与她之间,总觉得缺了点什么,就像是想吃椒盐蘑菇却发现没放盐,又像是想要一杯黑咖啡却偏偏加了奶,总之不对。
他忽然很想找玉衡谈谈,谈青花,谈方方,谈人世间的无奈与无常,谈失去至爱的伤痛。
刚刚分手,他已经在期待下一次见面了。这念头让他悚然而惊,难道真像方方说的,他对玉衡有特殊的情感吗?文君新寡,又是死者家属,自己身为警察,若对涉案人心生邪念,还是人吗!
李望坐起身摸索着找烟,却翻倒了桌上的相框。即便在黑暗里,他也可以清晰地看到相片里的人,青花的样子早已定格在他的脑海里,就像刻上去的那么分明。十年了,她在哪里?还记得他吗?记得他们之间的约定吗?
他和青花是高中同学,十年寒窗的最后冲刺,大家都在紧张地备考,每个人都朝着心目中的学校而努力,他却三心二意地迟迟想不明白将来要做什么。因为青花打定了主意要考美院,他就也去参加了校外兴趣班学画画,却又没天赋,学了几个月,连基本的光影水彩都搅不清。
同学们都笑他单恋,青花害羞,有意同他拉开距离,带理不睬的。他不管,仍然跟屁虫一样青花到哪他也到哪,上课时硬挤开青花的同桌坐在旁边,下课了便跟着青花去绘画班补课。青花娇嗔地呵斥:走远点!他便听话地走远几步;青花一回头,他立刻又跟上来……
有点没脸没皮,可是当真快乐。而且他知道,青花也是喜欢的。
少年懵懂的爱情,是人生里最快乐最纯粹的时光,那以前和以后,他都未试过如此地爱恋一个人。
暑假时,青花回到瑶里。少年李望第一次识得了相思,终于懂得想念一个人可以这般蚀骨,如坐针毡。翻开书,每一页都写着青花两个字;打开画夹,画的也都是她娇美的笑脸。他知道青花的家在古镇,骗母亲说学校有封闭式补习班要离家一周,自己坐了大巴来到瑶里古镇,一家家地敲门,到底找到了青花的家。
青花见了他,又是讶异又是欢喜,张开双臂像一只鸟儿般扑出门,却又偏偏矜持地停住了。可是那振翅欲飞的娇羞模样,已经让他心花怒放。他知道他来对了,幸亏来了。
她陪他游古镇,在百年古樟下系了红绳绕树许愿,却不告诉他心愿是什么;陪他逛明清商业街,指着那些祠堂、进士第、牌楼一一解说;陪他去高岭山上看废弃的窑址,告诉他“瑶里”其实原名“窑里”,是瓷器主要原料高岭土的原产地,也就是昌南瓷都的发祥地。
她抓起一把白色的高岭土,跟他说这土也分好几种的,把土放到火里烧,断口条理清晰如布纹的,就是好土;扭曲如杂草的,就是一般的土;平滑得没有一点纹路的,是废土,烧不成瓷的。
他着迷地看着她,一句也没有听进去。年少的他还不懂得发思古之幽情,却被青花的那种家乡自豪感所吸引。晚霞映在她红粉绯绯的小脸上,仿佛脸蛋会发光。于是他也跟着脸红了,被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激荡着,狠狠地咽了口唾沫,少年的喉结骨碌碌上上下下。
她笑话他的怪样子,问他在想什么?他无言以对,却情急生智说:你喜欢古建筑,听说过婺源思溪的古廊桥吗?我在电视上看过,说是有六百多岁了,可以跟瑞士琉森湖上的廊桥媲美。你去过没有?
她说没有。他就很自然地说那一起去看啊。于是,他们第二天一早坐了大巴来到婺源,风尘仆仆地去寻找那座传说中的通济桥。古朴的木质廊桥虹一样卧在小河上,过了桥就是整个仿佛在历史中封存了三百年的古村思溪了。
他们两个都没去过瑞士,不知道琉森的廊桥到底有多美,甚至还不懂得欣赏思溪村与通济桥的古朴沉厚。可是桥对面人家粉墙上雨水洇化的天然图案,却让青花深深感动。
永远忘不了那个黄昏,他们坐在廊桥尽头的岸边垂钓,看夕阳西下,小桥流水人家。有炊烟在远处的房顶依依升起,直上云霄。李望钓鱼,青花写生,寥寥几笔已经勾勒出远山近水,然后又用明暗色调精涂细抹。
李望放下钓杆,站在青花身后欣赏,一会说“这里要是加棵树就更好了”,一会又说“这岸上的两个小人儿是你和我吧?”,青花笑着推他:“你去钓鱼吧,自己心不静,也不让人家安静。”
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夕阳下,伊人笑靥如花,楞头小子李望看得呆住了,再也忍不住,忽然凑上前小鸡啄蛋壳一样在她脸上猛地亲了一下。青花的脸腾一下红了,猛地推开李望,要恼不恼的,待看他羞愧得无地自容的模样,又不忍心,“扑哧”一下笑了,柔声说:“我们还是学生,将来那么长,不到时候呢,急什么嘛!”
“那,那,”李望抓耳挠腮,“那什么时候才算到时候呢?”
“现在是高三,我们是学生,以学业为主嘛。”青花扳着指头算给他听,“过完今年,上了大学,就不算早恋了;再过四年,毕业了,就是时候了。”
“是什么时候了?”李望还在发呆,一时转不过弯来。
青花狠狠剜他一眼:“当然是我嫁你的时候了。”
“你肯嫁我?真的!”李望蹦起来,若不是青花拉住,几乎跌进水里去。两人拉着手哈哈大笑,笑过了,拉着的手也不舍得松开,也不敢看对方的眼睛,就那样呆呆地望着对岸的粉墙,还有粉墙上雨水洇开的图画。
不知何时,对面院墙后转出一个人来,衣履整洁,眉目英朗,不像是本地人,隔着小河问他们:“是昌南的吧?一起拼车回去好不好?”
他把头摇得拨浪鼓一样:“不好,我们还不走呢。”他是舍不得这么快离开青花。
斯情斯景,永志不忘,粉墙黛瓦,历历在目,可是,夕阳依旧,伊人何在?
李望终于摸到了香烟和打火机,点燃熄了两口,却又熄灭,在黑暗中握紧了拳头,她答应过他的,捱过高三,考上大学就会跟他恋爱,毕业后还会嫁给他!她应允了要嫁他的,她怎么会反悔?!
怎么能想到,那一天,他以为生命中最快乐的一天,竟会是他与青花的最后一面!
在思溪分手后,她回到瑶里,他回了昌南,苦苦地等待开学。可是暑假结束,她却没有再回学校。他以为她生病或是误车,等了一天又一天,再也等不住,于是再次来到古镇青花的家,青花妈妈却惊讶地说她早就回学校了。
到这时家人和学校才知道青花已经失踪三天了,报了警,却没有任何线索。青花妈妈几乎哭瞎了眼睛,李望更是要疯掉了,天天一放学就往警局跑,直跑得警察不耐烦起来,说:“你知不知道一年有多少失踪人口?又知不知道有几宗可以破案?要不,等你长大做了警察,自己来查查看。”
就是这句话,让李望立定志向,毫不犹豫地报考了警官学校。只是,毕业五年了,他从未停止过追查青花下落,却一无所获。这使他的人生充满了挫败感。不管这些年破了多少案,立了多少功,但是找不到青花,他怎能算一个好警察?
他甚至一再拒绝升职机会,心甘情愿做个小警察,永远奔走在侦破第一线。而楚雄的案子,让他第一次看到了希望——那只青花瓷瓶上的图画,分明就是青花绘于思溪边的速描,看得出修饰过了,转成了水墨画,可是,必定是青花的手笔,不会错!
是青花借着那只瓶子在向他传递消息吗?一定是!可是,她到底要说什么?
那只花瓶从何而来?跟楚雄的死有关系吗?
找不到花瓶的来源,就无法追踪下一步线索,但是,为什么没有任何人认得那花瓶?!线索就这么断了吗?
李望不忍心,不甘心,不死心!
早晨,李望顶着一双熊猫眼去警局。而方方则斗志昂扬,满面桃花——所谓“女朋友”原来不过是青葱的中学回忆里的一段插花,何足为惧?只会让她因为意中人的长情而更加仰慕。
她偷窥李望颜色,摸不准他对自己昨天的家访是什么态度,又有点心疼他的憔悴。
对一个人的过往知道得越多,就会越关心。她穿过整个办公室走到李望桌前:“咖啡还是茶?”
已经努力做得自然,还是被小陈嘲笑:“方方今天好贤惠。”
方方嗔骂:“要你管?”那含笑的口吻,分明已经视李望为囊中物。
然而李望对这一切置若罔闻,径直绕过方方进了蒋洪的办公室。小陈笑起来,方方气得拿起一枝铅笔丢过去。
蒋洪正拧着眉毛在黑板上写写画画,在不同的人名下划直线斜线,努力找出各人的交集点。李望走过去,拿起粉笔在何玲珑名下划了个圈,单刀直入:“蒋队,我想给何玲珑开个档案。”
“好小子,跟我想一块儿了。”蒋洪鼓励地说,“说说理由。”
“这是楚雄临死前想见而未见的最后一个人,可是她对楚雄的死过于冷静。即使真像她说的两人没什么交情,但是一个女人听到老同学的死,也多少会有些意外和感慨吧?然而她推脱得太干净了,说话滴水不漏,就像提前做足功课似的。越撇清,越可疑。”
李望隐瞒了玉衡关于“黑天鹅”的比喻,知道蒋洪不会接受这些。
方方敲门,自行做主端了两杯咖啡进来:“电脑部来电话,楚雄的电脑资料被解密了。有一组关于花瓶的照片很可能与案情有关。”
李望的心一阵狂跳:青花瓷瓶有消息了?!
但是看到照片才知道,那只不过是布展用的花瓶:明青花高足杯,乾隆粉彩,康熙釉里红,慈禧御用的珐琅彩,汝窑,均窑,哥窑,定窑……虽然每一樽都价值不菲,然而在李望眼中却不如一枚瓷片。
蒋洪一一检视,目光定格在一樽文件名题为“宣德青花”的照片上,那是一对“玉壶春”瓷瓶,乍看上去两只的造型、花纹一模一样,细看却发现微妙区别:左边一只的光泽温厚圆润,右边一只则显得过于光鲜明亮,也就是行内人俗称的“贼光”,分明是新仿。如果两只瓶子分别看可能会鱼目混珠,但同时并存,却是真假立辨。
蒋洪和李望交换了一个眼神,心下了然:这就是谷好问提起的宣德瓶了。只不过,一个是李逵,一个是李鬼。
谷好问没有说谎,这就是楚雄掉包的明证。
捉拿凶手,反获贼赃。蒋洪心中有一丝惨然,吩咐李望:“裴玉衡不是一直想见谷好问吗?正好,上头的批示也下来了,就让他们当面锣对面鼓说个明白吧。”
玉衡!李望顿时紧张起来,在裴玉衡的心目中,楚雄一直是完美的处女座王子,她能接受挚爱的老公竟然是个偷天换日的古董窃贼吗?
方方看出李望为难,也是存心不让他与玉衡再有单独相处机会,忙自告奋勇:“我来通知裴玉衡好了。”
蒋洪点点头,同时吩咐:“传讯那个什么王总经理,既然他们公司是为这件事重新订的规矩,说明他肯定清楚内幕,看看有没有什么新发现。”
李望的心思还停留在裴玉衡身上,一时转不过弯来:“现在不是调查谷好问的杀人动机吗,跟王博订不订规矩有什么关系?”
“既然公司能为了这个花瓶改立规矩,说明事情闹得很大,在这种情况下,楚雄没受处分,却反而升职做经理,这事情绝对不简单。很可能,真正的主使人不是楚雄,而是这个王博,或者王博至少是知情的。”
方方不解:“可这和案子有什么关系?”
“也许有关系,也许没关系。”蒋洪选中宣德瓶页面,按下打印键,“但是如果这个人跟死者和疑凶都有直接利益的时候,就非查不可。”
方方坐公交车来到医院门口,天空下起毛毛细雨。
其实她可以打个电话通知玉衡的,但是为着李望,她决定对玉衡多一点关心和耐心。知己知彼,从医院到警局的途中,她会抓住机会好好弄清楚李望说的“画画的女孩子有种特殊韵味”到底是什么意思。
玉衡听说可以探访谷好问并不特别激动,似乎早已胸有成竹,但当方方说出花瓶掉包的事时,不禁变了颜色。
“是误会!”玉衡无力地挣扎,仿佛溺水的人抓摸稻草,“楚雄不是贪财的人,不会冒这么大的险去做违法的事。再说,他要那只花瓶做什么?又不能拿出来见人。我们家也没有那只瓶子。”
“来找你之前,我们已经做了充分的调查。”方方操着公事公办的腔调,一板一眼地解释,“楚雄的总经理王博已经承认了,这只玉壶春瓶是上级单位的局长指定索要的,用来交换布展资格和一些其他的生意特权。王博说,是楚雄提议这么做也是楚雄亲自执行的,而楚雄也正是因为这件事才得到升职。”
玉衡的世界坍塌了。她瘫软地坐下来,脸色就像海水退潮一样,迅速褪成了一张白纸。
方方看到玉衡万念俱灰的颜色,心里漾起一种奇怪的情绪,有些同情,又有些幸灾乐祸,停了一下说:“当然,王博的话也不可全信,有可能他才是授意人,而楚雄只是执行者,不过这已经不在我们的调查范围内了,属于商业罪案的范畴,我们会移交其他部门继续跟进;要提醒你的是,虽然最重要的涉案人已经死亡,但是花瓶的原主和现主都还在,所以你要有心理准备,商业调查科最近可能会找你问话,了解情况。”
玉衡什么都听不见了,也不想听。丈夫的死已经让她濒临崩溃,现在又让她更加悲哀地发现,深爱的丈夫并不是她以为的那个人。她不仅不清楚他的过去,甚至与他同在的时候也并不深知他的为人,不知道他在为何营营为何忙。
她从来都没有了解过他,从未认识过真正的楚雄。
楚雄在她面前,永远斯文细致,正直坦荡,嫉恶如仇,是追求完美的处女座。方方口中那个城府深沉为了上位不择手段的楚雄,对她来讲是另外一个人。
三年来朝夕相处,同床共枕,她竟对他一无所知。她究竟跟一个什么样的人做了夫妻啊!
何玲珑说过,楚雄不喜欢输,他当惯了冠军,连第二名都不能忍受。那么,计骗古瓶,以假充真,就是为了赢?赢得布展资格,赢得升迁机会,赢得今后平步青云的“大好前途”?
可是,现在他死了,他输了,输得这样彻底!
不仅输了生命,甚至输了荣誉!
连遗孀的脸面也一并输掉了。她拿什么脸去见谷好问?!
但是去警局路上,玉衡似乎已经稳定下来,她看着路边飞掠的青花灯柱景,叹息说:“不知不觉竟来昌南一个星期了。”
一个星期,七天,说长不长,说短不短。
她的生活发生了天翻地转的变换。
然而上帝造人也不过七天。
这样说来,又觉得天地无情,视人如蝼蚁,不过尔尔。
方方有点奇怪地看看玉衡,只觉这女子毫无逻辑。她不过大了自己几岁,但看上去就好像已经走完一辈子,经惯见惯似的,这就是李望说的特殊韵味吗?
方方深呼吸,努力做出深沉的表情,引裴玉衡走进拘留所的探访室。
一桌,两椅,都做长条状。谷好问已经坐在对面等候,身后立着警察看守。
裴玉衡忽然深深鞠下躬去,半晌不肯起身。
谷好问愣住了,要呆一下才知道招呼:“这位就是楚太太吧?这是做什么?请起请起。”
“对不起!”玉衡坐下来,真心诚意地说,“我已经知道花瓶的事了。是我们对不起你!如果不能追回您的花瓶,我会卖掉房子来赔偿您的损失。希望您不要再怨恨楚雄吧,我愿意替他还一切的债。”
谷好问更加吃惊,作为凶案最大的嫌疑人,他以为死者家属的来访是为了向他讨命的,正打叠起一大堆腹稿来应付那个伤心欲绝的未亡人,却怎么也没想到玉衡竟能说出这样一番话来。
不是杀人者向死者家属求饶,倒是死者家属对嫌犯说对不起?
性情暴躁的谷好问忽然老泪纵横了,这是多么好的女人啊,是自己的鲁莽冒失使这个女人失去丈夫,变成了年轻的寡妇。造孽啊!
“是我对不起你!我真没想过要害人,就只是推了他一下,真的,就一下,他倒了……是我对不起你,对不起他,对不起啊……”老人说不下去了,哭得像个婴儿一样。
羁留的这些日子,他想了很多,害怕、担忧、悔恨、自责、怨天尤人。但是第一次,他从心底感到深深的悲悯,怜悯楚雄,怜悯玉衡,唯独没有怜悯自己。在这一刻,他甚至觉得,无论法律给他怎样的制裁,无论花瓶追不追得回来,上天能否还他一个公道,都不重要了,都是他应得的。他使得面前这个悲伤的女人失去了丈夫,付出什么样的代价都不能挽回,所以即便是死刑,他也会无怨无悔。
他不想再上诉,不想再争辩,楚雄死了,生命的代价是无法偿还的,多少个瓶子也换不来一个楚雄啊。裴玉衡说要卖房子来赔偿他的损失,可是,他拿什么来还她的丈夫?
谷好问嚎啕大哭,裴玉衡也泪流满面,方方则看得呆了,她终于不得不承认:裴玉衡是一个她看不懂的女人,也是她无法企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