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玉壶春”的真相水落石出时,“黑天鹅”的身份也浮出了水面,摸底结果让警局所有人大吃一惊:她和楚雄在大学时曾是一对全校瞩目的恋人,毕业前夕突然分手,接着楚雄放弃工作分配远走西安,而何玲珑也闪电结婚,其后两人都跟同学失去联系,好像存心躲着所有人一样。
“我就说她和楚雄的关系不一般!”蒋洪右手握拳重重击在左掌心,傲然环视四周,“做警察的,就是要有这点直觉,这可是什么艺术家的灵感也比不上的!”
众人都笑了,方方感慨:“楚雄真是个情种!很明显这场情变给了他很大打击,恨不得连根拔起,离开伤心地后,连提也不愿意再提起昌南的一切。”
“方方今天很感性,很像女人了嘛。”小陈调侃,同事们又笑了。
蒋洪问李望:“知道何玲珑嫁给了什么人吗?”
“一个长途货运司机,叫叶英,老家是婺源思溪的,三年前迁来本市,案发这段时间刚好去外地送货了。不过,何玲珑隐瞒了这么多事,肯定有原因,所以我想请蒋队指示后再做进一步调查。”
“要想知道何玲珑到底都隐瞒了什么,首先要知道她为什么隐瞒?”蒋洪环视众人,“你们觉得,何玲珑为什么会故意撇清关系一问三不知呢?”
方方口快地答:“很简单,她可能对楚雄的死真的一无所知,如果说出跟死者错综复杂的关系,重翻旧账,肯定会给自己惹麻烦,甚至引发家庭矛盾。分了手的恋人不想提起过去,这也是有情可原的吧。”
李望摇头:“我觉得没有这么简单。有可能她跟楚雄根本没有真正断绝关系,她不是说半年前两人在昌南遇见过一次吗,说不定就此藕断丝连恢复旧好,那么对于楚雄的死,她就不会一无所知。还有这个叶英的背景与行踪,是不是也应该再查一查。”
“就算何玲珑跟楚雄有私情,也不代表她和楚雄的死有关。谷好问已经认罪了,还说不论是判他谋杀还是误杀都没意见,这不结了?咱们查的是命案,不是死者生前的风流债,管他们是不是有隐情还是有奸情呢。”
“说得也是。”同事们也都纷纷附和:“多一事不如省一事,三角恋与本案无关,再查下去就是没事找事了,弄得人家夫妻离婚多不值当。”
“就是,疑凶已经认罪了,死者家属也表示听凭法院审判,咱们对上对外都可以交代了,见好就收吧。”
“这案子已经圆满结案,赶紧提交检察院,我们等着发奖金就好了。”
蒋洪环视众人:“这么说,大家都觉得没必要再查下去了?”
众口同声:“当然了,凶手、动机、过程俱全,完美封卷。只等提交检查院,听凭审判了。”
“可是怎么解释指纹的事呢?”李望不甘心:“还有陈升,是不是真的这么无辜?有没有一种可能——在谷好问推倒楚雄后,他只是头疼,但并没有死,可能还出去买过头疼药什么的,但不对症。陈升进来后,正看见楚雄病发,他见死不救,甚至可能故意夺走楚雄的电话,更说不定又多推了楚雄一把,然后楚雄才死……”
“陈升有动机又有作案时间,也的确很可疑。”蒋洪沉吟一下,“不过如果是陈升抹去了谷好问的指纹,又怎么会在现场留下自己的指纹呢?”
“这个倒容易解释。”方方插话,“有可能他抹掉所有指纹后,想到要报案,又觉得房中完全没有自己的指纹不可信,所以故意重新印下自己的指纹。”
“这只是推测,没有证据,只能作为一种可能性。这就要考较我们的审讯力量了。”蒋洪想了想,手掌下压做了个一锤定音的动作,“这样吧,明天再次提审陈升,李望来主审,好好发挥一下你‘微表情观察员’的功夫。”
“微表情观察员”,是李望的新绰号。这两年他一直在研究微表情与微反应,即设定好一系列问卷后,再通过对疑犯的声音、表情、身体动作的细微变化进行分析,判断他是否说谎或有所隐瞒。
其实,通过前几次对陈升的提审与观察,他已经很确定陈升虽然与楚雄有嫌隙,但直接涉及命案的可能性不大。他只是不希望这么快结案。他坚信那只绘着思溪烟水的青花瓷瓶是上天给他的启示,青花瓷的来历一天没查明,这案子就不会结。可是,正像蒋洪说的,凶手、动机、过程俱全,疑犯已经认罪,死者家属也接受了事实,他有什么理由再纠结下去?只能用新的设问赢得继续审问的资格,将疑点锁在陈升头上,拖一天是一天了。
正在出神,方方走来在他肩上一拍:“散会了,还不回家?我跟你一起走。”
李望笑:“我们顺路吗?”
“如果我回我家你回你家呢,那是不顺路。不过,刚才李阿姨打电话给我,说要请我吃晚饭,我已经答应了。那你说我们是分头一前一后走呢,还是一起走?”
“李阿姨……你是说我妈?”李望笑了,真是怎么跟老妈约法三章都没用,她就是这么急着牵丝扯线,不过,自己得罪了方方那么多次,难得她不记仇,一起吃顿饭倒也不坏,遂关了电脑说,“行,一起走。”
坐在巴士上,经过市医院时,方方看到李望扭向窗外,忍不住酸溜溜地说:“别看了,裴玉衡今天出院,这会儿早走了。”
李望赧然:“你这人说话总是这样,无端端地又扯上人家裴玉衡做什么。”
“你要不想,我就不提。”
李望笑:“我偏要想,还要提,你也一块儿想想,好吧?首先,到底是谁擦掉的指纹,列举一下有几种可能性,你先提个怀疑对象出来。”
“最可疑的当然是谷好问,他已经认罪了。”
“他既然已经认罪了,如果是他擦掉的指纹,又怎么会不承认呢?”
“也是。”方方立刻又推翻了自己,“他都承认误杀了,还说哪怕判他谋杀都没意见,看样子不像说假话。那就是陈升喽。”
“这个我明天会设法审问。但有没有第三个可能呢?既然不是谷好问擦掉的指纹,那就只能是他离开酒店之后,陈升进来之前的这段时间里有人擦掉的,而这个人很可能就是凶手。只有凶手才会急于抹去罪证。”
“你是说,还有另一个人来过酒店?”
“对,这就是疑点。什么人才会细心擦掉屋里的指纹?只能是做贼心虚的人;还有,裴玉衡指认的那个从秘密通道离开的神秘人是谁,这个也还是没有答案。”
“神秘人不一定跟案子有关,裴玉衡还说那个神秘人是楚雄呢,她的话也能信?”提到裴玉衡,方方就不耐烦起来,“本来大家都说案子已经破了,就你非说陈升有可疑,蒋头也答应让你重新提审了,你好好准备问卷就是了,又扯什么神秘人?这不是没事找事,给大家泼冷水吗?”
李望不理她,顺着自己的思路顾自说下去:“还有,楚雄和何玲珑在大学时很相爱,可是临毕业却忽然闹分手,接着何玲珑就嫁给了叶英,而楚雄则远走西安。这件事也很奇怪:一个是青年才俊,一个是货车司机,何玲珑怎么会舍此而取彼呢?”
“是不太合理,但感情的事也很难说,也许王八看绿豆,对上眼了呢?也许何玲珑就不喜欢白面书生,就喜欢冷面司机,这也说不准吧。”
“看何玲珑斯斯文文的样子,不像啊。”
“那不一定,表面上越斯文的女人,骨子里才越野呢,要不怎么有句话叫‘扮猪吃老虎’呢?你们这些男人都只会看表面,哪里真懂得女人了?”
李望叹气,跟方方对话就是这么难,每一句都要夹枪带棒,就是不能好好对话。他决定免开尊口,好好陪老妈吃完这顿晚饭就算完成任务。
电话响起来,是裴玉衡打来的:“李望……”
李望心神一荡,在跟方方话不投机半句多的对话之后,再听到裴玉衡温柔的声音,简直就像一道清溪流过心头,又像是一道风筝在远处招摇,他忍不住要跟随飞去。
“我又看见楚雄了……”裴玉衡的声音有些迟疑,显然自己也知道这说法太荒诞。
李望知道,这时候决不能质疑,不然玉衡更不敢往下说了,他鼓励地说:“你在哪里看到他的?他在做什么?”
“我下午出院的时候,在医院门口打车,看见他就站在对面,可是一晃就不见了;后来回到宾馆,下车的时候,又看见他了。”
“你是说,他在跟踪你?”
方方整个人压过来:“谁的电话?谁在跟踪谁?”
李望拼命拧着身子避开方方的偷听:“你在哪个宾馆?”
“青花酒店。”
听到“青花”两个字,李望心里一颤,这仿佛一道指令,让他再也忍不住:“我马上过来。”他挂断电话,转身向方方说,“我有事先走,今天不能陪你吃饭了。”
“可我是去你家吃饭啊!”方方怒不可忍,“有没有搞错,是你妈请的我,不是我要缠着你!你这算什么?”
公交车恰好到站,车门打开,李望不顾一切,扔下句“改天请你”,三步并作两步下了车。方方气得扑到窗边时,只来得及看到李望拦了辆出租绝尘而去。
方方又气又疑。李望父亲去世得早,寡母孤儿,量入为出,自小养成节俭习惯,平时的交通工具不是自行车就是公交车。可是为着某人一个电话,却舍得打出租急急奔赴。是谁?谁有这么大的魔力?
李望下车的时候,裴玉衡已经体贴地站在酒店门口等。看到他,立刻迎上来。
“刚才我也是在这里下车,结账时看到另一辆车在身后停下,我起初没注意,但是往酒店大门走的时候,有种很强烈的感觉,好像背后有一双眼睛。我回头,看到那辆车忽然启动,立刻就开走了,但我已经透过车窗,看清楚里面的人是楚雄。”
“你说过你相信‘魇’。”李望轻轻说,两人默契地顺着裴玉衡指点的方向并肩往前走。刚进九月,昌南的夜晚还有点小闷热,但是玉衡已经穿上风衣,李望知道她冷,不禁心中唏嘘。
“可是我相信这回看到的绝不是鬼魂。”玉衡困扰地说,“之前在半梦半醒间感受楚雄,我会觉得那是一种气息,可是今天,我确定自己明明白白看到的是人。”
“蒋队说,再把审讯报告做完善些,可以提交检察院了,再过几天,你就可以领回你先生的遗体遗物了。也许,当你亲眼看到他火化的时候,才能真正放下。”李望自知这话有些残忍,可是也想不出别的说辞来,这种时候,他真是佩服那些能言善道总是能用最婉转的方式来叙述最冷酷的事实的人。
裴玉衡站下来,双手捂住脸颤抖起来,泪水从她的指缝里洒落,而李望完全不知所措。过了一会儿,他伸出手将裴玉衡拥在怀中,任她的泪水打湿他的肩。
忽然之间,李望有种强烈的感觉,正像是裴玉衡形容的,“背后有一双眼睛”。他猛地转过头,看到不远处停着一辆黑色桑塔纳,虽然隔着车窗,但李望仍觉得跟某人的眼光对视了一下,撞出霹雳雷火,车子立刻发动开走了。
李望看不见车里的人,但却心明眼亮记下了车牌号,他问玉衡:“刚才跟踪你的是这辆车吗?”
“好像是,我不能确定。”
鬼魂再死不瞑目,也不可能开着一辆普桑来跟踪遗孀。李望心中有数,立刻拨电话给交通部门的同事:“帮我查个车牌……”
等回音的当儿,裴玉衡已经冷静下来,问李望:“如果我不起诉谷好问,会对他轻判吗?”
“法庭会作为重要的参考依据。不过,如果谷好问真是直接造成你丈夫死亡的原凶,你真的会原谅他吗?”
“是楚雄伤害他在先。楚雄已经死了,再拉上他陪葬,只会加重伤害。”裴玉衡叹息,“生命不能重来,我不想世上再多一个寡妇。”
李望深深动容。有的人会因为自己不幸,就巴不得地球毁灭,全世界跟着自己一起沉沦;但也有人,像裴玉衡这样,会对所有的不幸感同身受,即使自己沉沦在最黑暗的炼狱里,也依然愿意用一颗天使的心来照亮世界。
他们这时候正经过一家瓷器店,玉衡在橱窗前站下来,望着一只花瓶出神。那是一只青花瓷瓶,也画的是山水,造型与楚雄案发现场发现的那只碎瓶有八九分相似。
李望安慰:“案子结了,那只花瓶就可以还你了。”
“你好像很遗憾。”玉衡转过身注视他,“对那只花瓶,你一直特别在意,有什么特殊的原因吗?”
这女子不仅有一颗天使的心,更有一颗玲珑剔透心。李望深呼吸,终于说:“我一直都想跟你说说我的事,那只花瓶的事,你愿意听吗?”
“上面的画,是你认识的人画的?”
“不错,那幅画,我亲眼看着我女朋友完成的,她叫青花。”
“青花?跟我住的酒店一个名字。”
“是。”李望凝视裴玉衡,“我是一个警察,从来不信太玄的东西,可是遇到你后,却有很多巧合都难以解释。在你丈夫的遗物中发现的花瓶,上面的画是我女朋友青花画的;你住的酒店,又偏偏叫作青花。这让我不能不觉得,好像冥冥中,上苍在向我暗示什么。我有一种感觉,跟随这个案子,跟你在一起,就会找到我女朋友青花。”
“她不见了吗?”
“不见十年了。”
李望开始讲述,这么多年来,他第一次完完整整地对人讲起他与青花的故事,古镇的香樟,瑶里的白土,思溪的小桥流水,夕阳西下,青花对他的承诺,还有他们两个人的秘密约定。
裴玉衡很认真地听着,不插问,不打断,甚至也并没有眼神的交流与点头附和,就只是倾听。
李望忽然明白,有时候沉默也是一种温柔的支持,他喟叹:“我妈常说,就算我找到青花有什么用?她肯定已经嫁人了。我也想过这种情况。但是现在,我从你身上明白到,无论她有没有嫁人,只要她活着,我就已经心满意足。生命,才是最宝贵的。我只想知道她是生是死,过得好不好。”
“难怪你当初一直追问我那只花瓶的事。”裴玉衡忽然说,“你说,谷好问对昌南的瓷业这么熟,他会不会知道花瓶的来历?”
李望击掌:“的确有可能!我怎么就没想到呢?”
“如果你要找谷好问,可以让我在场吗?我想再次拜会他。”
“我明天申请下试试。”
这时候交通部同事的电话来了。“你说的那辆黑色桑塔纳查到了,属于一家汽车租赁公司,两天前一个叫叶英的人租了去,先交了十天的押金。”
叶英?何玲珑的丈夫?他不是去外地送货了吗?为何还在本市,而且偷偷租车跟踪裴玉衡?!既然他知道玉衡,自然也知道楚雄,知道楚雄与玲珑的旧情,那么,他跟楚雄的死有关系吗?
李望更加断定,这个叶英绝对有可疑,明天一定要跟蒋队反应,如果蒋队不同意,自己也会继续查下去。不过,为什么要等明天呢?既然叶英可以跟踪裴玉衡,自己何不来一个反跟踪?
他打定主意,且不声张,只叮嘱玉衡说:“回酒店后关实门窗,把窗帘也闭合,不论看到什么都不要再出门,有事情立刻打电话给我。”
玉衡唯唯诺诺,李望仍不放心:“你一个人回去,没事吧?”
“我余生都是一个人了。”
李望一愣,想说“一生长得很,哪能这么早结论”,又觉得这时候劝玉衡放开胸怀未免太早了些,一时想不出什么话来回应,玉衡已经转身走了。
李望叹气,在裴玉衡面前,他就有这么口讷舌钝。
何玲珑的家庭住址之前配合调查时有过登记,地方很容易找。李望先在小区停车场留意一回,没看到那辆黑色桑塔纳,估计叶英还没有回家,遂扮成居民饭后行食的样子,在花坛凉亭边坐下来抽根烟。
有小孩子穿着溜冰鞋滑来滑去,主妇们穿着家居服在花坛边溜狗,东家长西家短地闲扯,李望正等得不耐烦,忽听有人招呼:“小叶回来啦?”
李望看得清楚,那人五官俊朗,身材适中,正是楚雄!
楚雄,他不是死了吗?
李望呆了,他跟玉衡一样见了鬼?!原来裴玉衡一直说的是实话,她的确看见了楚雄,真真实实活生生的楚雄!难道楚雄没有死?
不可能,解剖室里停着的尸体已经切割又缝合,死得透透的了,再怎么也不可能复生,除非他变成了肌肉再造人!
可是,如果躺在解剖房里的是楚雄,眼前这个人是谁?
李望看清“楚雄”走进的门楼牌号,正是何玲珑的家。难道,这个人就是叶英?他再拨打一个电话给交通部的同事:“再麻烦你件事,把叶英的驾照拍一下发给我。”
照片很快来了,驾照上的人,不折不扣正是楚雄,不但面貌一样,而且出生年月日也都吻合,但是姓名一栏,却写着“叶英”!
不用说,若不是这个叶英盗用了楚雄的驾照,就是两个人根本就是同年同月同日生的同胞兄弟!但是,他们为什么会一个姓楚,一个姓叶呢?叶英又为什么一边假称自己送货去外地,一边租了车悄悄跟踪裴玉衡?
没有申请也没有搜查令,李望知道自己此时不可以有任何作为,更不能登门拜访,一切都要等待明天到警局后向蒋洪汇报了再做决定。
走在夜风中,李望渐渐理清思绪:裴玉衡一次又一次看到的人,显然就是这个叶英!叶英跟踪了裴玉衡,却又不敢相认,而且,他是步行回来的,显然那辆租来用于跟踪的黑色桑塔纳停在了小区外面,这样子小心翼翼地掩人耳目,究竟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裴玉衡会不会有危险?
事不宜迟,李望心里有一万个疑问,实在无法等到明天,他到底拨响了蒋洪的电话:“蒋队,我看到了一个人!”
“什么人?”
“怎么说呢,要么他就是死者楚雄,要么就是杀死楚雄的凶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