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玉衡看见自己深一脚浅一脚走在泥泞的山路上。
是的,她看见她自己,就像是《倩女离魂》里的张倩女,她有两个自己,灵魂飞在半空,肉身陷于泥淖,守望而不能相助。
不得已,魂灵向肉身摆一摆手,飘进一幢房屋。是叶家的老屋,庭院里有个男人在扫地,从背影看不清是叶英还是楚雄。
玉衡呆呆地望着,看到那男人一下又一下,把落叶慢慢扫进后院的沟渠,层层覆盖住一具尸体,看真了,竟然是玉衡的肉身!她已死,可是一双眼睛瞪得铜铃般大,炯炯有神,与另一个自我四目相对。
醒来时,一身冷汗,心脏阵阵抽紧,她捂住胸口,仿佛召唤自己的灵魂归位。看看挂钟,才凌晨五点多,窗外黑漆漆,连鸟儿都还没开始叫。
她再也睡不着,索性披衣起来,沿侧楼梯爬上屋顶,等待日出。
这是全村的一个至高点,从楼顶望出去,整个村落尽收眼底,古老的廊桥,蜿蜒的小河,彼岸的老屋,狭窄的街巷,层层飞起的斗角楼檐,粉墙黛瓦,一路铺叠过去,隐映着远处的竹林和山峦,此时都笼罩在一层缥缈轻柔的淡青色纱雾里,一阵风过,整个村庄像是盛在巨碗中的牛奶般微微晃荡,美不胜收。
好久没有拿起画笔了,玉衡艺术家本能发作,对着晨光画起速写来。
做画使她的心安静下来,沉入那风烟山峦的牛奶碗中微微荡漾,幼儿睡在摇篮中一般安然。
案发以来,她第一次感到宁静安恬。
画完,已经天光大亮。玉衡收起画笔,又忍不住落泪,再也没有机会同楚雄一起看日落了,她终于来到他的老家,却只能一个人看日出。
何玲珑呢?何玲珑曾与楚雄一同看过思溪的日出吗?玲珑是楚雄的初恋,却嫁给了他的孪生哥哥叶英,而楚雄为此远走西安,不但从不与家人联络,且绝口不提自己的过去,这其间又埋藏着怎样的秘密?
她想起李望追忆青花的口吻,唇角噙香,无限依依,周边世界忽然不存在,只全心全意膜拜着记忆中的图腾。何玲珑之于楚雄,也是有着这般的魔力吧?
记忆中的初恋情人,总是穿着一袭雪白的衣裙,在微风中缓缓跑来,舞动一身香气。初恋是无瑕的美玉,即使有缺点,也只会觉得可爱,是玉上的飘翠,更见珍贵。玲珑深藏在楚雄的心底,已经同他的离去一同化为永恒。
是否每个男人,心里面都藏着一个属于自己的青花玲珑,玉瓷般通透,花朵般娇艳,檀香般馨渺?
楼下传来开门关门的声音,豆腐车碌碌地推过甬巷,人家的屋顶冒出炊烟,老板娘在桥头摆出长条桌子,等待第一批吃早餐的客人。新的一天开始了。
玉衡下楼来吃了一碗米粉,不论怎么样难过,只要活着,饭还要吃,日子还要过。思溪不是世外桃源,她还要回到昌南,去办楚雄的身后事。
离开前,她再次去叶家老宅独坐片刻。屋子空荡荡的,却又好像很满,昨天刚打扫过,今天又积满了灰,有种沉甸甸的味道。她觉得自己可以这样子一直坐到地老天荒,成为老房子的一部分。
太阳光漏过天井斜斜照着,分明在为“光阴”这两个字做注脚。疑心生暗魅,依稀仿佛,耳畔总是听到小孩子嘻笑声,觉得英雄两兄弟随时会推门而进。惹得她回头一次又一次。
老房子都是有故事的,这家的故事特别多。
离开思溪时,玉衡觉得自己已经再世为人。
楚雄追悼会的仪式相当简单。
虽然总经理王博一直滞留昌南,但是玉衡并没有照惯例请领导讲话,连她自己也没有致悼词或感谢亲友,只是沉默地守在遗体旁,任谁都看得出她在心里同丈夫说话。
来人寥寥,只有几位特地从西安赶来的楚雄的同事和昌南的客户。再就是叶英夫妻,还有李望。
主家既然无语,来宾也都不想多话,围在遗体旁凑不足一圈,连排队绕棺都省了,只将手中鲜花轻轻放在棺中,沉默着听完了整支哀乐便算礼成。
然后就火化了。故人化一缕青烟,从此人鬼殊途,阴阳陌路。
李望留意到,自始至终,何玲珑的眼神未曾在死者身上停留,她紧贴着叶英站立,可是总落后一步掩在身后,像是擎着一面盾努力遮住自己,又仿佛在躲避什么。但当尸体送入焚化炉时,她却筛糠般颤栗起来,整个人倚在叶英身上。而叶英望着楚雄的眼神则是百感交集,好像不相信那里躺着的是他亲兄弟。
这也难怪,照镜子般看着一个同自己一模一样的人躺在棺材里,那感觉会否像是埋藏另一个自己?都说双胞胎会有特殊心灵感应,一个摔跤,一个背痛。那么此时一个身入炼炉粉身碎骨,另一个会否如被火炙百窍生烟?
接着是亲人捡骨时间,七尺之躯,转瞬白骨,收进小小一只匣子里,就此了却一生。
叶英直到这时候才走过来对玉衡说了句“节哀顺便”,玉衡抬起头,浑身一震,忍不住脱口而出:“楚雄。”伤心的泪蒙住了她的眼睛,这半日她竟然没有细细打量过他,然而一握手,却觉得被电流击中一般,几欲昏倒。
“对不起,我是他大哥叶英。”叶英试图缩回手,却被裴玉衡紧紧握住了不放,只好用下巴示意,“这是你嫂子玲珑,你们见过面。”
裴玉衡被迫松了手,眼睛却仍然死死盯住叶英,那熟悉的五官轮廓如刀削斧凿一般刻骨铭心,这分明就是她最亲的丈夫楚雄啊。
刚才还含蓄得恨不能把自己当一团烟雾那样藏起来的何玲珑,忽然挺身而出插到两人中间:“弟妹,已经认了亲戚,以后多走动,有时间到家里认个门儿吧。”
玉衡敌意地看着玲珑,不久前她专程找过她的,可是她却半字不提她们的亲戚关系。如果不是李望拆穿了叶英的跟踪,到现在他们都不会认她这个“弟妹”吧?
想到李望,她忍不住回头寻找,李望立刻接住了她的目光,走上前说:“玉衡,我送你回去。”
“我想请大哥大嫂吃顿饭,你一起来吧。”
“好。”李望一口答应。
然而叶英却犹豫了一下说:“弟妹,实在对不起,我下午还要出车,改天在家里请你吧。”
“今天出车?”玉衡注视他,仿佛一直要看到他的眼底里去,“警官早通知过你楚雄今天火化吧?之前联系过你,一直说没空,你是楚雄的大哥,关于楚雄的下葬,我还要同你商量。”
“我的想法早已托方警官转达过:你是他妻子,由你全权做主。”
“楚雄一直忘不了思溪老家,我想送他回去。”
叶英一呆,眼睛忽然泛红,半晌说:“我没意见。”
“但是思溪没人认得我,楚雄认祖归宗,得要大哥主持。”
这时候王博也走过来招呼:“这位是楚雄大哥?真是跟楚雄长得一模一样啊。这要是在路上遇见,还真会把人吓一跳。”
“他们是孪生兄弟,当然像了,不过仔细看还是有分别的。”玲珑息事宁人地拉一拉叶英的衣襟,“要不还是打电话到车队,找个人替你一下吧。今天好好陪大家吃顿饭。”接着反客为主,招呼众人一同去饭店。
那种过分的殷勤让李望不禁愕然,之前何玲珑给他的印象一直是冷淡而疏远的,充满戒备,同周围所有人隔开一道无形的墙。此刻却一反常态,热情熟络得像个茶馆老板娘。虽然案子已经了结,然而他本能地研判着何玲珑的言行颦笑,断定这位大嫂隐瞒的事情比他们想象的还要多。
他再次想起裴玉衡关于黑天鹅的比喻。在王子的舞宴上,她究竟念了什么样的咒语?
王博做惯领导,收到通知就已经准备好了发言稿,在葬礼上没有机会讲话,到了饭桌上终于找到契机,沉痛而不失克制地表示了哀悼之情,又向裴玉衡再三敬酒,极力称赞她对谷好问的大度宽容,说得玉衡好像天上地下古往今来第一个名媛贤妇,只可惜生错年代,没能上得了。
楚雄的几个同事齐齐露出苦笑,任谁都看得出上司这场演讲的良苦用心,是希望玉衡也能放他一马,将来调查宣德瓶掉包事件时,可以帮他摘清瓜蔓。他们同样知道,别看现在王博说得漂亮,到了调查时,他一定会尽可能把所有过错都推在楚雄头上,让死人背黑锅。固然楚雄掉包是为了公司,包括为了他王博,但是上头动嘴下头跑腿,暗地里说的话做的交易只要没落成白纸黑字,他说不承认就可以不认;只有换掉的瓶子是铁证,这楚雄死了也死得不清白。
那样子蝇营狗苟,不过为了争取升上半级,每月多赚一千几百。然而转过身一头撞倒在桌子下,就此撒手人寰,所有威风跋扈全不见,徒留下这身后疮痍让人指指点点。到此时再回首从前种种经营设计,终有何益?
然而活着的人始终看不透。几个办公室主任、人事部干事都是做油了的,跟风使舵地敬酒说些现成话儿,看着王博眉毛眼色行动,一如提线木偶。
只见玉衡不卑不亢,来者不拒,敬一杯就喝一杯,对所有的客套话却始终不置可否,好像没听见,又好像不在意。直到王博再三问及遗属有何意愿,方温婉回答:“请设法联系,将玉壶春真瓶归还谷先生。”
李望暗暗喝一声彩,益发敬重。
王博面皮再老,也不由胀红,只得借酒盖脸,哈哈数声,又转向叶英敬酒。
叶英却是浅尝即止,谦逊说:“货车司机,跑长途最忌的是喝酒,一向没什么酒量。”
王博干笑着没话找话:“这点你可不如你弟弟,楚经理那可是海量,千杯不醉的。我们公司没人能喝得过他,年终庆功会上,大伙儿轮流给他敬酒,三轮过去,他没事人一样。”
那些客户也都称是,纷纷说:“每次喝酒,楚经理把我们所有人都喝趴下了,他还周到地一个个安排送客,脑子比谁都清醒。谁想到这么聪明一个人,竟然会有脑瘤呢。”说着都唏嘘起来。
李望看一眼玉衡,她面容沉静,无悲无喜,只是静静地听着众人说话,眼光始终不离叶英左右。他知道,虽然是葬礼,可是当着众人的面,玉衡是不会像寻常寡妇那样号啕大哭的。
裴玉衡说过有事同叶英商议,但是坐下后,从头至尾与叶英并无交谈。而叶英也不曾主动寒暄。倒是玲珑不住挟菜劝食,做足嫂子的面子活儿。
李望有种感觉,何玲珑拉上这许多人作陪,正是为了制造这样的效果,不给两人谈话机会。而叶英不主动提起,裴玉衡也不会愿意再同不相干不关心的人讨论楚雄。
整个席上,除了裴玉衡,没有人真心为楚雄难过,包括他的同胞兄弟。
李望忽然可怜起楚雄来,他真是一个孤独的人,死了,也是一只孤独的鬼。他看一眼裴玉衡身后的骨灰盒,她说要带他去思溪安葬呢。然而叶家的孩子已经改姓了楚,魂归故里后,还能认祖归宗吗?
他想自己真要对母亲孝顺,无论她怎么艰难,都一直把他带在身边,半生不曾改嫁,不让他喊别的男人“爸爸”,不让他改姓别的姓氏。
中国人,就是这点计较。
席散后,李望送裴玉衡回青花酒店。
他没有上楼。
关上房门后,玉衡会大哭一场。他存心让她发泄。
他为自己对玉衡的了解而吃惊。真的,他了解她,比他对任何一个女人都更了解,就好像他一直都生活在她周围,已经默默观察了她二十多年。
回家时,李望特地在楼下买了母亲最爱吃的火龙果才上楼,却看见方方正在沏茶。这方方最近就像长在他家了一样,每次都拂袖甩门不欢而散,可是隔一天又没事人一样出现。这样大方不计较的女孩子也许难得,但李望还是喜欢女孩子矜持。
他皮笑肉不笑地招呼一声:“来啦?”
方方解下围裙笑:“你回来得可真是时候,饭刚熟茶正香,就差你这兜水果了。”
坐下来,李母不免要打听葬礼情况:“听方方说,那死者家属还很年轻,好在没有孩子,不然寡妇的日子可不好过啊。”
李望十分刺耳,不愿母亲用这样的口吻谈论玉衡,闷声说:“她很坚强,会没事的。”
“你懂什么?男人坚强是铜胳膊铁腿儿,只要能挑能抬能走能跳,就没什么事难得倒;女人不一样,女人再强,也是纸糊的灯笼蜡点的亮儿,一阵风就破了灭了,全是虚的。”
“所以妈最能干,妈是千年铁塔,醒世明灯,风大浪大都不怕。”李望半真半假地说,“妈,要是我把你的话都记下来,说不定能弄成一本语录,多少至理名言啊。”
“你少拍我马屁。”李母趁机念经,“你要真心疼我,就早点成家,找个媳妇儿,让我死了也闭得上眼。”
李望不想忤逆,可是这套妈妈经听得实在耳窝起茧。他不禁如坐针毡。
难得方方肯主动转移话题:“伯母这味三丝炒肉最难得,我平时很怕吃肉的,可是这菜吃起来一点也不腻。”
“傻孩子,那是用腌腊肉的法子略微腌过才下锅的。我知道你们年轻人讲究节食,都不喜欢吃肉,特地过了油才炒的。”
“这法子可不能随便跟人说,不然饭店师傅会偷师的。”
方方舌灿莲花,哄得李母十分高兴,吃完饭且主动起身收拾碗筷:“天气预报说今晚有雨,我得早点走。伯母,改天再来看你。”
李望忙说:“我送你。”
李母大乐:“方方帮我忙了这半天了,哪里还用你收拾?你们走吧,我慢慢收拾。”
两个人终于又并肩走在路灯下,灯光把他们的影子一会儿拉长,一会儿缩短。李望见方方半日无语,反倒不习惯,主动找话说:“下午局里没什么事吧?”
“上头有文件,说最近省里组织优秀警员搞特训。”方方扮淑女小见成效,心中大乐,却还是忘不了卖关子,故作神秘地说,“你猜蒋头会推荐谁去?”
“不知道。”
依方方的脾气,原本要说“让你猜你就猜嘛”,转念想起叶英的话,觉得还是话少为贵,遂简截说:“是你。”
“我不去。”
“为什么?你不是一直喜欢研究那些微表情微反应啊,罪犯性格侧写啊,还有什么基本演绎法之类的东西吗?现在有机会了,据说这次特训会请到多位美国犯罪专家来讲座,别人争还争不到的好事儿呢。”
“那就把名额让给别人吧。我有事,离不开。”
“什么事比特训还重要?你知道,凡是有机会特训的人,那就是十九要升职了。”
“我不想升职,就想当个小警员。”
“你……”
一大串话涌到了方方嘴边,什么“癞狗扶不上墙”、“人拉着不走,鬼搀着倒退”、“十三点拎不清”……但到底都生生给咽了回去。叶英说女人最重要的美德是善解人意,如果理解不了,就要学会适时沉默。
想理解李望那是强人所难了,他的想法作为选择理念统统跟正常人不一样,她是没办法理解他了。那剩下来的惟一选择,就只有沉默。
方方几乎是咬紧牙关才没有再追问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