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望最挂心的事自然是青花的案子。青松来电话说,昨天晚上小麦忽然回瑶里了,青松特意假装在河上放竹排,守着渡口看小麦做什么。
直到天擦黑,才看到小麦推着一辆独轮车往镇外去。青松悄悄跟在后面,一直跟到山上。但是天太黑,路太静,他怕这样跟下去会被发现,只好停步了。
青松问:“望哥,这样算不算可疑行为?”
“非常可疑。”李望鼓励他,“小松,你做得很好。你帮我继续盯着小麦,我明天就去古镇。”
麦婶说过,小麦从进城后,已经十年没有回过古镇了。自己刚刚找他们调查青花的案子,他就赶着还乡,绝对有古怪。
次日早晨一上班,李望就打了请假报告,果然蒋洪说:“正想跟你说,让你去省上特训呢。”
“我有急事要去趟乡下。”
李望说的“乡下”是指瑶里古镇。然而方方却会错了意,故态重萌地说起酸话来:“是去婺源吧?裴玉衡不是说要把楚雄的骨灰送回思溪吗,你这算是护花的还是抬灵的?你当是关云长里送嫂呢,要是楚雄真的在天有灵,看见你只怕还不高兴呢。”
李望冷冷横她一眼,却不解释,只对着蒋洪说:“这件事很重要,蒋队,请你无论如何准我假。”
这样的认真郑重,连蒋洪也有点被吓到了,只得说:“李望,你这个月请假次数可有点多,自己注意啊。”
方方悔得几乎想咬掉自己舌头,怎么就那么贱,就那么管不住自己呢。李望越不待见自己,自己越要惹人嫌,说那些没用的话做什么,这不是存心把他越推越远吗?他要放弃特训是他的事,他不想升职也是他的选择,连蒋洪都准他放假,自己裹什么乱,让他当众横自己这么一眼,不说话比说话还让人下不来呢,这不是当众丢丑,存心让大家知道李望烦自己吗?
李望可顾不了方方这些百转千回的心思,请了假转身便走,仿佛十万火急,一分钟也不愿耽搁。
也难怪,他已经查了十年了,到今天才约略有点眉目,打了草,惊了蛇,引出一点点草灰蛇线。接下来,他只要沿着蛇线查下去,也许就可以见到青花了。
这种时候,别说特训、升职,就是做警察局长也无法动摇他的决心。
到瑶里已是中午,青松看到李望,有些败兴地说:“李哥,你怎么才来啊,小麦已经走了。”
“去哪儿了?”
“回城呗。今天早晨的头班车,我一直跟他到车站,看着他上车才回来的。”
“他行李多不?”
“不多,就简简单单一个背包。”
李望想一想,对青松说:“你先回家等我,我到麦田客栈转转看有什么收获,等下跟你汇合。”
他再次走进麦田,故意东张西望,一脸焦急尴尬。
麦婶还记得他:“你不是前两天刚来过?”
“对不起大婶,我上次来的时候丢了一只手表,不知道丢在哪儿了,您看见没?”
凡是开客栈的人最怕听的就是客人丢东西,麦婶立刻着急起来:“没看见啊,你确定是在我家丢的?我家开店好几年了,还从来没丢过东西呢。”
“大婶您别急,我也不知道是在哪丢的,这不沿路都找找嘛,就想看看有没有可能是落在客栈了。”
“那手表很名贵吧?”
“也不是,就是早年的电子表,不值几个钱,但对我很重要,有纪念意义的。您让我再去我住过的房间走过的地方到处找找,行不?”
麦婶听说手表不值钱,长松了一口气,知道没有大事,遂改了口气说:“行,你找吧,找着了最好,找不着,我也乐得去嫌。”
李望遂从楼上到楼下细细看过,又往屋前屋后巡察一遍。在后院工具房外,他看到青松说的那辆独轮手推车,车沿搭着帆布,车轮上全是泥;旁边斜倚着一支铁锹,头柄也都裹着泥,显然有人刚刚用它下过苦力。
小麦昨晚就是推了这辆车上山的吧?需要掘地三尺这么严重,不问可知他想掩埋的那件东西有多重要。
毁尸灭迹。
李望本能地想起这几个字,背上冷嗖嗖似爬过一条蛇。
麦婶跟过来:“找到没?”
“没有。看来不是在客栈丢的,打扰大娘了,我再去别处找找。”
李望寒暄着出来,在大水碓处找到青松:“你昨晚跟踪小麦一直跟到哪里?带上锹,咱们上山去。”
“带锹干什么?”
“小麦昨天上山时带了锹,如果不是挖什么,就一定是埋什么。”
“明白了,他埋了什么,咱们就挖什么。”
就要跟一位真正的刑警上山破案,青松十分兴奋。迅速找了两把锹来,两人雄纠纠地进山了。李望一路弯着腰寻找蛛丝马迹,车轮的辙痕,踩断的草茎,穿着胶鞋的脚印,渐渐走到山深处去。风过竹林,如龙吟细细,含混地讲述着一个古老的故事。
青松羡慕地问:“望哥,这就是追踪术吧?我在电视剧里看过。”
“不错,根据小麦的身高、体重,车子的重量,车轮的直径,还有昨天晚上的天气情况,泥土的硬度,可以在这些痕迹中甄别出,这一组脚印是属于小麦的,其余的则无用。”
“可是这一带路面这么硬,又都是浮土,什么脚印都不见了,该怎么找呢?”
李望想了想,不答反问:“听你爸妈说过,麦家在这山上原有一个窑场,你知不知道地方?”
“知道,是一座龙窑,就在离这里不远。”
“你带我去。”
两人拐了一个弯,转进山坳里去,青松叫起来:“又有车轮印了,小麦真的是往龙窑去的!”
李望经过这段时间的恶补,已知道龙窑是一种著名的窑炉形式,窑体呈长条形,多半依山坡而建,由下自上,斜卧如龙,故称龙窑,又叫蜈蚣窑,其历史一直可以上溯到商朝。
在山坡的一大片空地上,座落着已经废弃的麦家窑场。窑膛推翻已经近十年了,龙头、龙尾均残破不全,只有窑床还依稀可辨,是座中型龙窑。床边有新土,显见刚有人挖掘过。
李望只觉得一颗心怦怦跳。
他知道自己找到了,真相就掩埋在这堆土的下面,会是什么?
“望哥,挖不?”青松摩拳擦掌。
李望忽然犹豫了,要不要让青松知道这一切其实是为了他姐姐?当真相出土,青松能承受得了吗?如果,如果挖出来的,真是青花的尸体,他该怎么办?
但是青松已经性急地挖了起来,李望只得说:“动作要轻,别破坏了证据。”
“咔”一声,锹头碰到了什么。两人停下来,改用手挖,不久触到一张防水胶布。两人各执一端,用力掀开,泥沙哗啦啦撒下来,露出十几樽瓷器来,瓶罐杯碟尽有,都是白地青花,绘着山水人家。
青松大失所望:“是瓷器?小麦埋瓷器做什么?难道是对作品不满意?我们这边的烧瓷人,烧出的瓷出了废品,常会砸碎了一埋了事,算不得什么稀罕事儿。不过,他搞得那么神神秘秘的做什么?”
李望拿起一只瓷瓶,羊脂般细腻白净,虽然算不得什么精品,但也绝非次品。他跟青松一样在问:小麦埋瓷器做什么?如果是出于对瓷器的不满意,为什么没有砸碎?又何必要大老远地从城里赶回乡下连夜掩埋?分明是因为他找他问话,才使他迫不及待地要掩埋些什么。
他隐瞒了自己会烧瓷的技能,隐瞒了青花瓷瓶的来历,隐瞒了曾经追求过青花的事实,如今又想隐瞒这些瓷器——在他所有隐瞒的这些事之间,存在着什么样的联系?
那只花瓶的形状,就跟楚雄买过的青花瓷瓶是一样的,但图案是普通的花鸟。李望用手指轻轻拂过鸟羽,感觉有一颗小小的心脏在瓶子中跳动。
不需要专家鉴定也可以知道,这一只瓶子,和画着思溪烟水的那只,出于同一个人之手。青花瓷瓶,果然就是青花抛给李望的信息,幸亏被他握住了,幸亏不曾错过那暗示。这线索,将会带青花重新回到他身边。
李望忽然情不自禁,做了一个很奇怪的动作:将花瓶贴近自己的脸,仿佛要听它说话。
但他只听到青松的说话:“望哥,现在怎么做?”
“取出两件做证据,我拿回警局化验。其余的我们照原样埋回去,不要打草惊蛇。还有,你要特别小心,不能泄露秘密,不要跟任何人说起这件事,并且要继续帮我严密监视麦家的动静。”
“这是一个很大的案子吗?”青松被李望严肃的口吻又搞得兴奋起来。
李望郑重地点头:“很大,很大,很重要的案子。”
回程客车上,李望一直紧紧地抱着那两只瓷瓶,总感觉有一颗心在自己的怀中轻轻跳动。昏昏欲睡中,似有人在耳边低语:李望,救我,救我。
是青花。这声音他绝不会听错。
青花在向他求助。可是,她在哪里?又让他如何相救?
他有点想见裴玉衡,想同她说说自己的新发现。并不是真希望她帮自己破案,而是青花的案子无法立项调查,让他连个可以讨论的人都没有——方方会酸溜溜泼冷水,母亲会絮叨叨念妈妈经,就连青松,他都不能对他说实话,以免重新揭开伤疤让青花一家人再次痛苦。可是,他心里憋了太多的话,好想找个人诉说。
下了车,李望先将花瓶送往鉴证科,千叮万嘱要用最精密最高端科技做出全面鉴定,资料越周详越好。接着就直奔了青花酒店,迫不及待要把第一手资料告知玉衡,然而前台告诉他:裴女士已经退房了。
玉衡再次来到思溪。这回,她不是一个人,叶英开车送她过来的。
婺源思溪是楚雄的老家,玉衡希望他的骨灰可以认祖归宗,希望他的灵位可以摆在叶家老宅的供桌上,跟那些祖祖辈辈做伴。
她不知道这是不是楚雄的遗愿,但是他临死前买的最后一件礼物就是画着思溪烟水的花瓶,可见有多么想家。
起初,叶英惯例想推故不去,但是禁不住玉衡请求,说这是她能为楚雄做的最后一件事,希望大哥成全。叶英到底无法拒绝,只得亲自开车载玉衡还乡。
车子行驶在绵延山路间,满目深绿,秋气渐浓。玉衡紧紧抱着楚雄的骨灰,很久很久都没有说话。这是她和叶英的第一次单独相处,甚至可以说是两人第一次真正相处。她终于有机会细细打量他,眉毛眼睛都与楚雄一般无二,只是神情略见沧桑,脸色青灰,眼睑有黑眼圈,下巴有密密胡碴,但也许是没睡好的缘故。
是李望的电话打破了僵局。
叶英听见玉衡对着电话喁喁告知了行程安排,又寒暄几句挂了电话,不由问:“是那个姓李的警察?不是已经结案了吗?”
“他只是问候我在哪里,需不需要帮忙。”
“他好像很关心你。”
“他是个很认真也很正直的警察。”
“正直”这个词似乎刺痛了叶英,他想了想,又问:“你恨楚雄吗?”
“恨?为什么?”
“他掉包古董,还瞒着你跟前女友约会……”叶英感喟,“虽然他是我亲弟弟,我也不得不说,楚雄,算不得正人君子。”
“不会。是他让我知道,爱情是这样子的,原来爱上一个人,可以这么深……如果你真爱过一个人,就会知道,不论发生什么事,永远也不会恨他。”
“是不是一个人死了,就会在记忆中变得完美?”
“我还是不能相信他真的死了,常常感到他就在我身边,一直在陪着我。”玉衡强忍着不让眼泪掉下来,反问:“说些你与楚雄的故事吧。”
“你想知道什么?”
“什么都行,他小时候是个淘气的孩子吗,什么时候去昌南的,为什么要改姓楚?还有,他跟玲珑……”玉衡犹豫一下,不知道该不该往下问。
叶英的声音忽然变得很温柔:“你找玲珑,问的也是这样琐碎。”
玉衡心上一震。这一刻的叶英,连声音都像极楚雄。
他缓缓讲述那些陈年往事,说几句就要停一下,仿佛在努力回忆,又仿佛那些回忆让他自己也觉得陌生,有种重温的唏嘘。
“我们两个小时候其实并不很像,楚雄比我晚生十几分钟,个头要小一点点,头发也黄,一副营养不良的样子。他很容易生病,一冬一夏都会感冒,打喷嚏的声音很大,隔着一条街都听得见。每次他感冒打喷嚏,姆妈就说:要把房顶震下来了哟。”
叶英微笑,眼角有些湿润。
玉衡也微笑,虽然叶英说的都是她不知道的故事,可是不知怎的,对于那个黄毛小子楚雄,她并不觉得陌生。在叶家老宅,她见过他们的,两兄弟穿着棉衣棉裤,胖嘟嘟一个追着一个跑进跑出。
“五岁那年,爸爸过世,家境开始困窘。我们虽小,也知道母亲承担不来,大抵要将我们中一个送出去。弟弟突然变得很乖很懂事,也许他以为自己乖一些,就会躲过噩运。可是不,母亲觉得乖巧的孩子在领养家庭比较会讨大人欢心,偏偏选中他做牺牲品。弟弟离开婺源那天,是个大晴天,太阳光特别亮,晃得人睁不开眼睛。楚伯伯牵着小雄的手往村外走,妈妈跟在后头抹眼泪,小雄一路走一路哭,还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被遗弃,一直乞求说:妈妈别送我走,以后我会乖的,我会乖……”
叶英忽然哽咽,幼时的伤是内伤,什么时候触动什么时候疼。他分明很舍不得这个弟弟,二十几年来一直为他的离开自责。
玉衡满心怆恻,可是又觉得哪里不对劲,却一时思索不明。
停一下,叶英接着说:“上车前,妈妈紧紧搂抱小雄,哄他说:傻孩子,有什么好哭?昌南是城市,你进了城,会见大世面,会进城里学校,将来有城市户口,找份城里工作,那时候再赚大钱回来孝敬妈妈,谁不夸你能干?咱们徽商,世世代代都是走出去才会有出息,还怕进城吗?——妈妈那些话其实挺深奥,说是哄儿子,不如说哄自己,可是他都听懂了,一字不落,刻骨铭心,一直都忘不了。”
叶英的叙述相当生动,玉衡仿佛清清楚楚看到那一幕,连小雄脸上的泪珠都看得真切。
“楚雄去到昌南养父母家,自知过继儿不比亲生儿,从此不再如幼童时淘气,开始乖乖听话,很小就懂得看人眼色,上学后更是发奋,从小一到大四,成绩永远名列前茅。他一直记着母亲的话,要像徽商的祖先那样衣锦还乡。他忘不了自己是个弃儿,既要报答城里父母的养育之恩,又要回应生母的殷殷期望,一点不敢懈怠,什么都要做到最好。”
玉衡忍不住打断:“过继,也不能算作弃儿。”是一种维护的口吻。
叶英微微一愣,并不争辩,只三言两语结束讲述:“大四临近毕业那年寒假,他第一次带女朋友回思溪介绍给母亲,原商定要在毕业后就结婚的,谁知道玲珑突然宣布分手,说要嫁给我这个鲁男子。楚雄失恋,从此跟家里断绝关系,再也没回过婺源,也不通音信,连母亲过世,我都不知如何通知他。”
玉衡暗暗心惊,按说这该是叶英人生中最甜蜜的一刻,然而他的语气里殊无喜悦,倒像是咬牙切齿。
她试图安慰他:“你怨他没有尽人子之孝?也许是因为他觉得无法面对,毕竟是你抢了他女朋友,难怪他负气。”
“你还是帮他。”叶英叹息,“在你眼里,无论楚雄做错什么,都是可以原谅吧?”
“是。如果他能活转来,无论他做错什么,我都会原谅。”玉衡到底还是落泪,“现在,我甚至没有机会选择原谅或不原谅。”
叶英忽然伸出手来,似乎想拥抱她,但是碰触到她肩的一刹那,却绕过她身体去按了个钮,摇下车窗来。
然而玉衡却敏感地觉得,这一定不是他的本意。他的身体发出那么强烈的信息,分明想拥她入怀。奇就奇在,方才那一刻,她也差点顺势伏在他胸前,尽情哭泣。
两个人一时都沉默下来,却不是尴尬,小小车厢里那种亲切的氛围越来越浓,熟悉得就好像从前任一个夜晚,她同楚雄一起参加晚宴或是看过电影后同车回家。
他同她,再也不能一起回家了。
停一下,她开始主动出击:“那你恨他吗?”
“什么?”
“楚雄瞒着你联系何玲珑,你会不会恨他?”
“生气难免,不过人都死了,还恨什么恨?”叶英轻描淡写。
“从楚雄离家后,你们一直没联系过?这次来江西,也没见过面吗?”
“你是指他生前还是死后?”
叶英分明已经刺猬般竖起一身的防卫。玉衡知道不可能问出什么来,但她总是觉得叶英夫妻两个有隐瞒。他在案发时间内出现在案发现场,又换装逃离,一切仅仅是巧合吗?
她不肯相信。但是如何才能让他说真话?
叶英不给她机会再发问,摆出老调常谈来安慰她:“时间是百症良药,过段日子都会忘记的。”
“那是多久?”
“乐观的人一杯酒后就没事了,悲观长情的人或要纠结一年半载,像你……”他犹豫一下,仿佛在认真计算,过一会终于说,“你这样的人,大概一辈子也不会真正忘记,但是随着时间过去,心痛的感觉总会慢慢好转。你独立又能干,一切不成问题。”
玉衡忍不住讽刺:“你好像很替我着想。”
叶英不理会她的讥讽,认真建议:“去旅行吧,巴黎卢浮宫,印度瓦拉纳西,柬埔寨的吴哥窟,都是好选择。人在风景中行走,心情总会舒展些。”
玉衡有些感动,这位兄长似乎真心在替她考虑。
车子抄小路穿过田间,路边有头牛在闷头吃草,叶英忽然伸出头去打个招呼:“哞!”
老黄牛十分配合,扬起头回敬一声:“哞!”
玉衡终于破啼为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