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器官都是有用的

类别:文学名著 作者:姻合王雨辰周浩晖 本章:每个器官都是有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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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Y914走上第四部平行电梯的时候,抬头看了看左手边锃光瓦亮的落地窗,窗外的阳光看起来很好。他仰仰头,习惯性地活动了一下颈椎,然后走下电梯,赶紧恢复到机械性步伐的状态,就像身边所有人一样。尽管如此,他还是颇为留恋地用眼角扫了几下窗外,因为远远地,似乎真的有一株绿色的野草。

    “不太可能。”Y914转过弯进入电梯之后,轻轻地摇着头自言自语。

    是啊,因为严重的污染,如今的世界被罩在一个个不同的大罩子里,连接罩子的是一条条宽阔的高速公路和一座座复杂的立交桥。这年头,除了野生植物博物馆的标本,大地上已经很难再看到像样的植物,这里怎么会看到野草呢?太不可能了。

    Y914不禁苦笑了一下。这个家伙刚刚故意把手套遗忘在会议室,就是为了再回来一次,好在乘坐平行电梯的时候,确认一下窗外究竟有没有一株野草。目前,赌确实有野草的人已经增加到5个,赌金加起来足够换一个人造鼻子。

    这可不是个小数目。

    Y914惶惶地回到办公室,Q311立刻转过头来,两个人的目光刷地对视了一下——大约3秒钟吧。离上班时间还差1分07秒,他们有足够的时间交流——当然,是用眼神。Y914的眼睛“叭叽叭叽”地快速闪烁了几下,意思是自己毫无把握看清了没有,Q311则轻轻地眨了一下眼,表示了然。在他们两人错身时,Y914轻轻耸了一下肩,Q311回以一个清淡的微笑。

    回到座位上之后,他们掏出手机按了一下,15秒钟后,两人同时收到一条短信,上面写着:赌注追加到750块。

    几乎每个人心底都“哇呜”了一下,这价格可以换一个漂亮的鼻子!然后时钟恰到好处地走向下午1点30分,上班时间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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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Y914与Q311都是生活在这个世界上的普通人,他们在一家专门生产味道的名叫斯麦尔(Smell)的超级公司上班。

    哦,你没听错,就是味道。因为严重的污染,人们的鼻子已经变得非常脆弱,为了保护鼻子,使其不用太频繁地被更换,我们鼻子闻的味道几乎都是经过过滤、杀菌、分离处理的纯人工、无污染的味道。

    斯麦尔公司生产的味道粉末方便、实用,只需要将适量粉末溶于水,并使其迅速地挥发,就能产生出固定的味道,因此生意很好。这里的员工大多是下等人,出生在黑医院,没见过自己的父母,压根儿没有名字,他们互相直呼工号,每个员工因为负责不同的工种,有着不同的编号前缀。

    Y914与Q311现在直挺挺地站在传送带前,Y914负责用鼻子闻他看管的两条流水线上的产品,看最后包装完毕之后有没有泄漏的情况;Q311负责将Y914挑出来的不合格产品回收并重新处理。因为一旦包装不严就可能导致味道质地不纯,而且味道粉末暴露在空气中还极易变质,对皮肤有很强的腐蚀性——毕竟是化学产品。

    自从下午1点30分开始,传送带就源源不断地送出一小罐一小罐红色或者棕黑色的粉末,今天生产的是玫瑰味道与咖啡豆味道,是用于花店人造玫瑰与咖啡馆速冲咖啡的调味剂。

    Y914直挺挺地站着,每一个小罐从眼前慢慢悠悠地过去,他都要弯下身子,像狗一样用自己从来不长鼻毛的鼻子嗅几下;而大多数时间里,Q311只是愣愣地站着,无所事事,有那么几次,他的左手会止不住地抖动几下。他们俩工作的共同之处就是比较费鼻子。斯麦尔公司给他们的鼻子投了保险,可以每年免费换一次人造鼻子——当然,是没法选择的统一形状的便宜货,至于他们出生时自带的原装鼻子,早在进公司实习三个月之后就报废了。

    你可不要小瞧这些看似简单的工作,包装不合格就会引发泄漏,味道粉末暴露在空气中会变质引发感染,感染会死人,死人就会带来巨额索赔,斯麦尔公司就会因此而破产,大量工人也将因此失业,失业就会导致妻离子散或者引发游行暴动,那样,政府就会很痛苦。

    之所以这么精益求精的原因也很简单,如今多数人的皮肤出了点问题,一点小小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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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黑以后,Y914已经躺在自己家的床上,说是自己家,其实是员工宿舍。他是个下等人,身份证上只有工作编号。

    时间还有点早,Y914并不想睡,他在脑海里努力地描绘着绿色的野草,一根直直的细嫩的躯干,两片叶子两片叶子地叠加,通体翠绿。

    这个可怜的家伙已经很多年没有见过野草了,他对野草最后的印象,是投影仪上种类繁多的花草树木的标本图片与学校老师扭曲的脸。“要背好所有的名称与特征,尽管它们全部灭绝了,但任何一种都可能在考试中考到。如果你们成绩出色,就有机会去博物馆见一次真实的植物标本,你们知道的,下等人一般是没有这个待遇的。”

    他能上几年学,还多亏了斯麦尔公司。公司从各种渠道弄来的下等人多数没有任何文化,必须经过培训才能上岗。为了让这些下等人死心塌地地干活,培训课里自然包括一些渲染上等人美好生活的课程。

    Y914将脑子中的这一屏消掉,重新开始琢磨那棵杂草,因为想到草就会想到阳光。“我有多久没有真正接触到阳光了?”他突然这样问自己。思索了半天,他自己回答道:“大约跟没照镜子的时间一样长吧。”

    呵呵,他的家里只有一面镜子,镜子小得只能容纳他的五分之一张脸。Y914的日程里从来都没有照镜子这一项,因为他是一个光头,明晃晃的没有一根头发,也没有眉毛、胡子,甚至连皮肤上晶莹剔透的茸毛都很稀疏,他的皮肤白到身体表皮所有的血管——蓝紫色的静脉、暗红色的动脉与密密麻麻的毛细血管——全能看得清清楚楚,如果他脱光了站在你眼前,你看到的将是一个不用解剖的人体血管模型。所以,每天出门时,他用工作服把自己“全副武装”起来,不让一点皮肤裸露在空气中。

    Y914静静地在床上躺着,用右手的四根手指轻轻地抚摩自己的脸,他的手指很修长,每根都有四节,而且不再有指甲。这四根细长的肉柱一样的东西抚摩在脸上,很柔软、很细腻。就在这时,Q311的一条短信突然发来,上面只有几个字:刚得到消息,明天还要再干一次。

    Y914立刻打了个冷战,回复道:难道还缺钱?

    Q311发来一张图片:为了我们的梦想,只差最后一点点了。

    Y914看着手机,看着那张美丽的图片,呆呆地痴迷了——

    那是一朵美丽的曼陀罗花,在三片绿色叶子的包裹之中,一朵饱满的白色花朵正含苞待放。它只有两天的花期,谢了就是死亡。

    这曼陀罗花现在只有少数地区还能人工繁殖,数量稀少到已经变成一种只有在富贵人家才能见到的身份象征,它的价值,要远远高过一个人造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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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五,又一个晴朗的早上。当然,只是相对晴朗。

    斯麦尔公司被罩在一个巨大的罩子里,罩子可以屏蔽外面的一切,展现Boss想让它展现的单纯与美丽。

    因为据说阴霾的天气会影响员工的工作热情,透过公司的这面玻璃墙,你只能看到阳光。看不到雨,看不到乌云,世界明媚得近乎妖艳。

    Y914走出房门,走进电梯,下电梯后,是长长的甬道,尽头是地铁站。乘坐三站地铁,进入工作的大厦,再进电梯,上五楼的餐厅吃早点,步行回三楼的会议室开晨会,然后出门,走上一截又一截的平行电梯,到自己的车间上班。每天如此反复,在一个又一个连接在一起的玻璃房子或者钢筋混凝土建筑中,他已经172个小时没有离开公司,没有见到真正的太阳了。

    今天这个家伙格外紧张,因为他要做件坏事。他挣扎了一个晚上,但每次想到那美丽的曼陀罗花,他都会找到一个无比坚定的理由说服自己,这就好比曾经有一个时代,在银行上班的很多员工,无时无刻不在琢磨着把金库里的钱转到自己账下一样。

    正点开工,传送带运送着一罐一罐的粉末,Y914仿佛小鸡吃米似的撅着屁股,今天依旧是红色的玫瑰味道与棕黑色的咖啡豆味道;车间里的空调始终保持在恒温的22℃,他的全套工作服有异常出色的透气性,可Y914依然觉得自己晶莹的皮肤正在发烧,他努力地调整呼吸,减慢心跳,因为体温过高随时可能引发工作服的报警,那会坏了大事。

    熬过不知道多少个分分秒秒,传送带那边终于送出来一种特别的颜色——紫色——一种纯粹的带着荧光的紫色粉末,只有区区十罐,VIP用户紧急预订的昂贵味道。

    Y914假模假样地一次次弯下腰,放过三罐之后,他熟练地对着第四罐紫色粉末打了个喷嚏,然后用自己修长怪异的拇指、食指与中指夹住这个根本没有任何泄漏迹象的罐子,放在小盘子上,递给Q311。Q311平静地接过小罐子,将罐子的盒盖用特殊的机器打开,把罐中的粉末倒在面前的无色溶液中,这一切做得无声无息,甚至监控摄像头也看不出有什么异常。

    其实,公司压根儿不会关注这个细节。无色溶液只是特制的消毒水,压根儿不会溶解哪怕一粒味道粉末。公司会有专门的仪器将味道粉末重新提取、过滤、称重、包装,如果剂量偏离值过于离谱,所有人自然逃不过调查。

    但在偏离值以内就不一样了。Q311抓住这个漏洞,在倾倒的时候,粉末多多少少会掠过自己左手食指的手套,而那上面有一个小小的洞,大多数粉末溶解在溶液中消失了,剩下的,留在他的手套中。

    任务完成,Y914与Q311面无表情地站在那里,他们心里都划着一叶小舟,激起一圈一圈的涟漪。Y914无比向往地闻了闻空气,这些异常珍贵的紫色粉末就是薰衣草味道,据说,闻了它就会进入幻境,可惜,他什么都没闻到。于是,他的心中又想到那株美丽的曼陀罗花,想到自己用不了几天就能看到一株真实生长的植物,他像女人怀胎十月一样盼着那一天的到来。

    这时,Q311的左手再次无法遏制地抖动了几下,他竭力咬着牙,一声都没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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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六,休息。

    Y914与Q311早早就碰了面,他们躲在城际铁路站的一个角落里,Y914抑制不住内心的喜悦,冲着Q311说:“给我看看。”

    Q311神秘地一笑,袖口一抖,掉出个小瓶子,里面是那么诱人的紫色粉末,以至于这两个家伙看了一眼就心驰神往。

    “没想到我们用了这么久才积攒到这么一小瓶,实在是太冒险了。”Y914不禁咂了咂嘴,“真想尝尝它是什么味道。”

    “嘿嘿,你可真贪心,这可是专给贵族用的薰衣草味道,限量特产……”Q311狡黠地一笑,笑容又立刻凝固在脸上。

    Y914皱着眉头说:“让我看看你的手。”

    “算了,算了,没什么,”Q311微微摇摇头,“大不了换根新的,不碍事,手指的价格可比鼻子便宜多了。”

    “鼻子有医疗报销金,手指可没有,你别唬我。”Y914有点不依不饶。

    “好,好。”Q311无奈地摘下左手的手套,他的手也洁白得仿佛用沥青烫过一样,血管一根根明晰,只是食指与中指的皮肤已经出现了溃烂。Q311赶紧又把手套戴上,悻悻地说:“抹了冷冻剂,不碍事,不能让腐烂的味道散发出来,万一被城际铁路里的探测器检测到,我就要被带到疾病控制中心,一切就完蛋了。别担心,为了曼陀罗花,值得。”

    Y914皱着眉头听完了所有的话,他几次想要插嘴,但最终因为那株真实的植物忍住了,他们熬了这么久,终于即将实现的梦想,不能就这么丢掉。Y914沉思了很久,心中好像有一块阴影在隐隐作痛,最终,他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相信我,等拿到曼陀罗花,我一定想办法弄到钱给你把手指换掉,我一定可以弄到钱的,百分之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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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坐上时速逾500千米的城际铁路,这两个家伙要去一个很远的地方,他们的手指紧紧地攥住扶手,闷在一个巨大的铁家伙中。城际铁路车厢里有闭路电视、空调,但是没有窗,太快的速度经常让他们的身体不自觉地后仰;长期驾驶城际铁路的列车长的两个腮帮子,因为惯性,像沙皮狗一样耷拉下来,每隔几分钟他都会把自己的大脸放进显示屏中,通报前方路况,通报即将到达的车站。

    大约过了40分钟,终于到站了,Y914与Q311裹着严实的衣服,快步走出城际铁路站。他们已经来到另外一座城市,一个狭小混乱的、被下等人占据的小城。

    这是Y914接近200个小时以来第一次将自己暴露在露天的环境中,他颇为失望地发现,正在下雨,空气中弥漫着浓浓的说不清什么颜色的乌云,雨水是淡紫色的,黏稠得像糨糊一样,稀稀拉拉地滴在地上,缓缓地蠕动着。

    街上没有树,没有草,没有任何一种自然生长的植物能抵挡得住这种酸雨的侵蚀。你们或许可以想象出一株真的曼陀罗花在那个时代的人心中有着怎样的地位,如果非要打个比方,大约相当于医院里有人攥着大把的现金等待着一个可以与濒死的尿毒症患者匹配的肾。

    Q311带着Y914快速地穿过小路,七拐八拐,走进一间门头毫不起眼的酒吧。酒吧门口,两个喷头对着他们一阵猛喷,一种莫名的液体瞬间将他们身上残留的酸雨中和掉了。

    大厅里空无一人,Q311故意踏了几下地板之后,吧台后一张沧桑的老脸朝他们看了一眼,Q311下意识地点点头,那边也回应了一个点头,并用眼神让他们坐到角落里。

    Y914有些紧张也有些兴奋,Q311根本没有注意到这个家伙脸上那几秒钟细微的变化,他的手已经疼得有些发抖。

    他们刚刚坐定,就听见酒吧坑坑洼洼的石头地板发出“嘎啦嘎啦”的响声,沧桑的老脸坐在一辆破旧的轮椅上缓缓移动过来。Y914惊愕地盯着眼前这团肉球,他只有一条胳膊,没有双腿,没有毛发,身上洁白的皮肤处处透着脏兮兮,脸上的皮肤有好几处已经化脓甚至结成一种紫色的痂。轮椅上高高地挂着一个吊瓶,里面红色的液体每秒都会滴下三滴,针管扎在沧桑老脸的头顶上,这是维系他生命的强力药剂,没有这红色药水,他连五分钟都活不了。

    沧桑老脸瞪了瞪大眼珠子,Q311心领神会地从怀中掏出小瓶子晃了一下,里面的紫色粉末均匀,颗粒饱满。

    沧桑老脸咳嗽了一声,用他唯一的胳膊从轮椅下面掏出一个12英寸的电视屏幕,“哐”地放在桌子上,按了两下按钮,屏幕“嗞嗞”了几声,显出了画面,是一个满头黑发的大白胖子。

    看到这个家伙那头浓密的黑色头发,Y914不禁愣了一下,心中像被人挠了一下般难受。Q311不屑地哼了一声:“真是个有钱的脓包,居然买得起这么一头头发。”

    “哈哈,”大白胖子的嗓门很响亮,像个暴发户,“废话少说,交货吧。”

    Q311将小瓶子放在桌子上,电视屏幕就像个活人一样看着它。沧桑老脸用唯一的手从轮椅底下掏出一小瓶纯黑色的液体,也放在桌子上,然后又掏出一根细长的吸管,用嘴咬住,他粗大的手指熟练地拿起Q311的小瓶子,迅速打开瓶盖,用嘴将吸管插进去,迅速吸了一下,在一丁点紫色粉末进入吸管的同时,又迅速将瓶盖关上。

    Y914傻乎乎地看着这一切——像一个精彩的魔术。

    沧桑老脸将黑色液体的瓶子打开,把吸管插进去轻轻一吹,再盖上盖子轻轻摇了两下,黑色液体顿时变成一种妖艳的紫色。他再次将盖子打开的一瞬间,那紫色居然变成一团晶莹的雾气,“嘭”的一声从瓶子里喷了出来。

    Y914情不自禁地嘟起鼻子嗅了一下,然后狠狠地打了一个喷嚏,他也说不清自己闻到了什么味儿。

    “哈哈,”大白胖子在屏幕中很白痴地笑了一下,“是真货,我这独一无二的验货方法没人能骗得过去。”说着,他从身边拿起一个带着细长胶皮嘴的小瓶子,瓶子里全是紫色的液体,他将那胶皮管塞在自己硕大的鼻孔里,轻轻地一吸,然后整个人浑身颤抖了几下,大脑袋不停地摇晃起来。

    沧桑老脸有些神往地盯着屏幕看了一下,然后从轮椅下掏出一个大盒子,将Q311那个小瓶子扔了进去,Y914发现,那个大盒子里全是各种稀罕颜色粉末的小瓶子。

    “稍等一下,”沧桑老脸将所有从轮椅下掏出来的东西放回去,“我这就给你们拿曼陀罗花。”

    这么好几分钟的时间里,Y914完全被眼前的景象吸引住,他目不暇接地看着,完全忽视了Q311的存在。当他的眼神终于回到自己朋友的身上,Q311的嘴唇已经开始变得青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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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怎么了?”Y914吃惊地问。

    “呵呵,没什么。”Q311低沉着头,已经打不起精神。

    沧桑老脸“吱嘎吱嘎”的轮椅去了又回来,他的手里托着一个简陋的花盆,花盆中是一株绿色的植物。此时窗外依然下着淡紫色的酸雨,酒吧里空气污浊,光线昏暗,在简陋得甚至可以称得上破烂的花盆中,这株绿色植物的枝叶居然旺盛地伸展着,仿佛一道阳光瞬间让一切都熠熠生辉。只见在三片宽大叶片的包裹中,一个白得一尘不染的花苞正裹在两片淡粉色的薄片之中,好像随时可以绽放。

    Y914小心翼翼地接过花盆,眼神直勾勾地盯进去好几秒钟,他硬生生地将视线移回到Q311的脸上,手指却在不停地轻轻抚摩着绿色的叶片。那简直是一种无法描述的触感,就好比父母第一次触摸自己刚刚降生的孩子一样。

    “呵呵,喜欢吧?”Q311苍白地感慨了一句。

    “你怎么了?”Y914焦急地问。

    “我不会跟你一起回去了。”Q311不无伤感地说,“我病了,恐怕活不长了,要活下去,也会像他一样。”说着,他用眼神指了一下已经离去的那张老脸。

    “为了偷紫色粉末,你……你……我不该……我不该……”Y914悲伤得语无伦次。

    “呵呵,不是这样的……”Q311笑了一下,打断了他的检讨,“在没答应你帮你偷这个卖钱之前,我已经知道这样做的下场,所以……呵呵……这是我帮你做的最后一件事。”

    “我可以弄到钱,我已经……”Y914欲言又止,他咬了咬嘴唇,轻轻地哀求道,“相信我,我可以弄到钱,真的,我一定一定能……”

    Q311无力地支撑着自己的脑袋,“别傻了,真的,我已经心满意足了。”

    “可是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你为什么要隐瞒这一切?”

    “因为,”Q311绝望而安详地盯着Y914,“因为我中意你。”

    呵呵,是的,因为我中意你。

    我们生在一个可悲的年代。

    我们的身体已经进化得不再需要性器官来感受温暖,感受温情。我们已经进化得从表面上分不出男女。可是,我们依然是人,活生生的人,我的心中依然充满着浓浓的情愫,这是一种不可救药的返祖现象。

    我是一个女人,而你是一个男人。

    我是一个渴望安静、渴望慈爱的女人,而你是一个让我感到温暖、感到舒服的男人。我看到远古的故事里一遍又一遍地写道,一个女人应该为她中意的男人奉献自己的身体,自己的一切。

    可是,远古故事里写到的很多事情我们已经无法尝试:我们没有性器官,无法做爱;没有厨房,不能做饭。我们生活在一个高度发达又高度缺失的时代里,我对你全部的爱无法表达,只能用生命的代价满足你美丽的心愿。

    你看那株绿色,它就好像我的笑容,永远会盛开在你的心底。

    “宝贝,我也有最后一个心愿,”Q311沉沉地说,“在我感染的病毒还没有扩散之前,学着古人的样子,亲亲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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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要救活你!我要救活你!我要救活你!……

    无论用什么方式,无论付出什么代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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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

    狭小的手术室里,白炽的灯光照在所有活人的皮肤上,他们身上蓝色红色交错的血管里,鲜血汩汩涌动,这是唯一可以证明他们仍然健康的标志。

    Y914静静地躺在手术台上,身上盖着墨绿色的台布,头皮上插着一根针头,混合药水正一点一滴地流入他的体内。这个可怜的家伙脸上贴着一块厚重的白布,白布紧紧裹着整个脸颊,只露出两只有些疲惫的眼睛。

    他的身旁,Q311坐在床边,身上穿着一件白色的病号服。他们两个的手握在一起,这是他们学着古代书里的照片装装样子罢了,他们手指上的触感神经已经退化得很严重,好像两只爪子,只有触感,没有温存与快感。

    “你为什么这么傻?”Q311的眼中含着一点泪花。

    Y914只是简单地摇摇头,连安慰性的微笑也不敢表达,因为麻药的劲头已经过去,他的脸此刻有一种撕裂般的疼痛。

    “你把耳朵卖了,这得多丑?”Q311说着,“扑哧”笑了一下,一串泪珠顺势滴落下来,落在台布上。

    Y914的手指挣脱开Q311的手,伸向眼前这个长得几乎跟自己一模一样却号称是个“女人”的家伙,轻轻地摸在她的脸上,擦去最后的一滴泪。Q311的多处皮肤已经开始变得暗红,这是感染扩散的标志,Y914的手指比画着,非常焦急地一直比画着。

    Q311大约明白了他的意思,从桌子上拿了一部手机塞进他手里。

    Y914用手机打出一行字:“别担心,为了救活你,这不算什么。”

    “呵呵,”Q311苦笑了一下,“耳朵卖了也就罢了,你把舌头也卖了,往后我们怎么说话?”

    “这样还不是一样?”Y914又熟练地打出一行字。

    是啊,这样还不是一样。

    自从有了手机,我们可以不再见面;自从有了电脑,我们可以不再说话。

    短信,E-mail,QQ,微博,我们已经有了那么多种方式与世界沟通,舌头还是不是必需的条件?

    有多少人,已经在休息日的时候整整一天都说不了十句话?

    Q311的苦笑依然挂在脸上,她突然从桌子上拿起一根细长的针管,里面有一点红色的液体。

    Y914讶异地看着她,在手机上按道:“这是什么?”

    “呵呵,”Q311的笑声中充满了绝望,“你知不知道,光卖耳朵和舌头,是远远不够的。”

    “什么?”Y914只按出两个字,就看到Q311将那管红色液体打入自己的吊瓶之中,接着,他就沉沉地昏睡过去。

    “在这之前,我始终不敢肯定你有多么在意我,可是现在,我看到了你全部的勇气与决心,我知道你说的为了我可以不惜一切代价是真实的,”Q311对着这具已经毫无知觉的身体缓缓地说道,“那么,就让我们继续下去吧,我帮你得到一直喜欢的东西,你也应该满足我,因为古人的书上写道:爱,永远是相互的付出,没有理由,没有借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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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高科技的未来世界究竟有多疯狂?

    人类身体的各种感觉,一直靠着全身存在的神经系统传达给结构复杂的大脑,再由大脑做出或者愉悦或者痛苦等各种复杂的表情,直到有一个超级宅男科学家挑战这个权威,发明了一个叫作神经系统终端器的玩意儿,我们将它戴在头上,输入各种不同的指令,比如“痛殴×××”“跟×××做爱”……终端器马上将特有的感应效应直接反馈给大脑,我们不用付出任何代价就能直接享受指令应该得到的快感。

    自从神经系统终端器这种东西发明之后,人类的各种神经末梢迅速地退化,各种感情迅速地被冰封,因为我们不再需要,不再需要所有这些可能带来麻烦的复杂的东西。

    同时,医学的高速发展以及人类求生的本能,使得各种人造器官层出不穷,你的身体就像汽车,无论哪个零件坏掉了,都能替换,都能保修,而且后期药物先进到可以让排异反应忽略不计。

    最终,我们变成了一群自己跟自己意淫的可怜动物,只要有钱,我们就可以活得很久,因为,坏了哪里都可以修理。不过事情总不会那么一帆风顺,因为人造器官的使用寿命要远远低于人体自生器官的寿命,也就是说,一旦你换上了人造鼻子,就要不停地换下去,不停地花钱。

    假如你没有钱,就要卖掉自己身上一个依然完好的自生器官,换成钱,去买你需要的人造器官,比如卖掉自己原生的眼珠换一个人造鼻子。

    这世界上,永远存在着少数一辈子都富裕的人,他们在眼睛坏掉的时候,可以花大价钱买走你那颗自生的眼球,哪怕它的使用寿命只能比人造的多那么几个月,但那也是财富的象征。

    所以,大部分穷人都在卖,卖到卖不动为止。

    所以,每个器官都是有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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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Y914再一次醒来,在睁开眼的一瞬间,他很庆幸还能看到五彩的世界,这至少说明他还不是瞎子。此时,他浑身剧痛,身子一动也不能动,他无法检查自己究竟被动了什么手脚,但这种疼痛让他无法遏制地想起一年前,同样的痛,刻骨铭心。

    Q311依然陪在他的身旁,眼神中依然充满了爱怜。

    “你究竟对我做了什么?”Y914用眼神表达出自己的质疑。

    Q311双手捂住脸,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等手指松开的时候,她冷静得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真的没有想到,你居然早就来过器官黑市。”

    Y914讶异地盯着眼前这个女人,她的脸上有一种陌生的表情,让人心寒。

    “呵呵,别装了。”Q311说着,缓缓地站起身,双手抓住盖在Y914身上的那块墨绿色的手术巾往空中一抖,那块手术巾像风筝一样飘忽起来,暴露出下面那具完全赤裸的不堪入目的肉体——Y914煞白的皮肤上横七竖八地缝着几条粗陋的黑线,三四根管子同时插在他的腹腔、胸腔里,向外导出着淡黄色的液体。

    “我们打开你的身体后才发现,你身体里所有值钱的玩意都已经换成了人造器官,”Q311不禁摇摇头,冷冷地说,“我怎么也想不通,你要这么多钱干什么?”

    Y914很焦急,他现在很怀念自己的舌头,他想辩解,但是手上没有手机。

    “我以为很了解你,以为你只是个单纯善良的男人,可是没想到,你居然一直深深地隐瞒着,连这么重要的事情都不告诉我。”Q311近乎绝望地沉吟着。说到这里,她突然愣在那里,不停地抖动起来,两滴眼泪从眼角刷地滴落下来,划出两道悠长的弧线,最后挂在了下巴上。“我还不是一样,呵呵,我还不是一样,”她重复着,“为了我自己的目的,把你大卸八块。”

    “我们都一样——自私的人。”说到这里,Q311终于把手机扔给Y914,“为了能顺利把你骗到这里,我答应帮你偷薰衣草味道的粉末换取曼陀罗花,只是为了偷着卖掉你身上的器官完成我自己的目的……”

    Y914握住手机,手指不停地颤抖着,他的眼神很焦虑,心里挣扎着不知该打一行什么字好,最终,他决定实话实说:“一年前,我来到器官黑市,卖了我的器官,给你买了一些美丽的头发——真正的头发,从极少数出现毛发返祖现象的人那里得到的。”

    “什么?”Q311愣在那里,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因为我早知道你是女人,因为我早就中意你,”Y914按出自己的心声,“可是看到你在我面前那么刻意地隐瞒自己的性别,我害怕表白,害怕被你拒绝,所以,那些头发我一直保留着……”

    “头发,呵呵,头发,”Q311摇摇头,“如此昂贵又毫无意义的东西,我要它干吗?”

    “我看到古人的书中写道,‘男人可以送一枚昂贵的钻戒去俘获一个女人的心。’”Y914有些激动地说,“现在这个时代,天然的头发远比钻戒更有价值,我以为把它送给你,你就无法拒绝我的爱了。”

    Q311并没有流泪,也没有失控,她安静地坐下来,微笑着坐在Y914的床边,将自己的手轻轻地放在这个身体被打开又缝上的男人手里,她笑得那么安详,安详得像个古代照片里的幸福女人。

    Y914呆呆地看着她,不知所措。

    Q311缓缓地站起来,解开自己病号服上的扣子,Y914看到了一个跟自己一模一样的身体,一个布满简陋伤疤的让人心疼的躯体,而且那些疤痕已经开始干枯,显然手术已经动了一段时间。

    “知道我为什么要这样做吗?”Q311淡淡地笑着,甚至有了一丝羞赧。说着,她拿起手机戳了几下,调出一张图片,递到Y914的面前,“知道我为什么卖了自己的器官还要卖掉你的吗?”

    那是一个全身通红的婴儿,浸泡在羊水之中,全身娇嫩玲珑,他是那么可爱,可爱得让人忍不住想亲吻想爱抚想触摸他。他的眼睛眯成两条缝,两只小小的手伸展着,像在抓挠什么东西。

    “你说他美不美?”Q311的眼神中展露出迷人的母性。

    Y914仔仔细细地看着这张图片,不放过任何一个细节,他激动地点着头。

    “我费了那么长的时间,预谋了那么久,把你骗到这里,仅仅是想要一个我们的孩子,”Q311穿好自己的衣服,这个女人的表情异常决绝,“如果不花巨额的钱从黑市交易,我们这样的人根本没有生育的资格,我们不是优质的人种,精子和卵子在上等人眼中毫无价值,可是,我不甘心……”

    “你有没有想过,”Y914用手机问道,“在黑市医院花高价提取的精子与卵子,即使结合成一个孩子,也注定是下等公民,没有身份,他长大了也只能和我们一样。”

    “我知道。”Q311点点头,“可那是我们的孩子,我不后悔。我在古书上看到过,以前有一种叫螳螂的东西,雌的会把自己的伴侣吃掉。为了繁衍后代,等到后代出生时,它也会死。所以,从一开始我就打算牺牲我们俩,为了孩子,我们亲生的孩子。”

    Y914不禁痛苦地皱了下眉:“你为何不早跟我说?”

    “因为我压根儿不知道你爱我究竟有多深,我压根不敢听到你的拒绝,那会让我脆弱的勇气瞬间灰飞烟灭,所以,我只有什么都瞒着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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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即使没一个政府都会干预,但这种黑市医院仍然顽强地存在着。

    因为它会诞生一批又一批的下等人。

    所有人的面孔都在朝着同一个模样发展,这样可以大批量生产廉价的人造器官。所有人的性器官已经退化,体内能产生精子还是卵子,已经变成区分男女的唯一标志。提取精子与卵子很容易,然后将它们放在培养皿中结合,再浸泡入模仿羊水的营养液中让其自由生长,甚至不再需要子宫。

    不管在哪个时代,很多人的出生其实就是这样毫无意义——出生、生长,做底层的炮灰,一生碌碌无为。这些人出生的作用,仅仅是为少数的上等人服务,就比如这里,下等公民源源不断地出生,意味着有足够多的人体自生器官可以被交易,他们可以被有钱人不断地剥离、榨取,直到什么都不剩。

    你看那个黑市医院里,有一对夫妻用自己全身的自生器官换取了一个用自己的精子与卵子制造出来的婴儿,而他们身上的器官则全是劣质廉价的人造器官,他们勉强艰难地生存着,直到看到自己孩子出生的那一天。他们已经没有钱再换取别的器官,生命即将结束,甚至等不到孩子叫第一声爸爸妈妈,可是,他们眼中充满了激动的泪花,他们觉得自己可以安详地死去。

    Y914与Q311也依偎在一起,他们已经没有足够的自生器官换取亲生的婴儿,也没有钱更换体内劣质的人造器官,他们也丧失了工作的能力,无法再回到斯麦尔公司,此时此刻,他们只是在幸福地等死,因为他们终于表达了对彼此的爱意,可以不顾一切地亲昵(尽管身体本身毫无快感可言)。有很多事情,在别人眼中微不足道,但是他们自己却觉得无比甜蜜,不是吗?

    我突然在想,其实每个生命都有自己的精彩,尽管这精彩可能在别人眼中毫无价值。如果可以选择,你究竟选择精彩而短暂的一生,还是平淡而漫长的一生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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