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已删除
2113年,夏。
我对另一个世界的最后印象是法官的判决书,由于“传播危险思维”和“攻击倾向”,我被永久地剥夺了网络使用权,我的所有账号、信息、医疗保险乃至生存记录,都被彻底注销,只在“回收站”留有最后的备份。
这一年我二十岁,虽生犹死。
2.鬼魂
我记得在我被拆除网络终端接收器之后的那个晚上,回到家,却感觉自己身处一个全然陌生的世界之中,甚至连“门”都无法辨识出我的存在。我只得在屋外等着,一天一夜。
父亲出现时,我冲了上去。他的目光却掠过我的脸,只是厌恶地盯着自己的手。
“是‘鬼魂’吗?”他的语调依然像以往那样彬彬有礼,可声音听上去却那么苍老,“请放开我,不然我要呼叫管理员了。”
我喊着他的名字,但他听不到。
他的视觉和听觉神经都被网络终端充斥,他看不到我的模样,也听不到我的声音。我是一个“鬼魂”,已经从他的世界中“删除”了。
我无法和任何一个朋友取得联系,无法被任何一个亲人看到。他们或许会为我的消失感到一瞬间的疑惑,但用不了多久就会有新的信息引起他们的关注——国家心理署总会格外照顾“鬼魂”曾经的亲友,用多样的咨询让他们尽快“从哀痛中走出来”。我想他们已经忘记我了,因为我不存在于他们的世界之中。
已删除——这就是我现在的状态。
我在城市中游荡,没有人能看到我。在每个下午的三点钟,在城市的“回收站”大楼会有专门的工作人员为我们这样的“人”派发食物和生活用品。这些东西与美味或者时尚都毫无关联,但它们的确能够让你生存。同样,如果你不介意舒适程度而只需要生存的话,回收站也可以成为你的住所。
我就是在那里遇到了陈一。
和其他的“鬼魂”不同,他看上去既干净又整洁,甚至连头发都用染料染过颜色。我无法想象那些依靠视觉效果的发型制作技术是如何还原到一张真实的面孔上来的,但是他就实实在在地站在那里,光彩夺目,像是一个幻觉。他保持着高傲的姿态和优雅的举止,当他伸出手去接工作人员递给他的包裹时,我简直以为他在接受第185届奥斯卡金像奖。
“谢谢。”他说。
像是中了病毒一般,我站起来走到他面前。他往侧旁走了一步,礼貌而冷漠,让我以为他是在拒绝同我交流。但正当我沮丧之时,他开口了:“你是新来的?”
与外貌相反,他的声音嘶哑难听,当这声音从如此近的距离传来时,我简直本能地想要对其去进行音调美化——当然,对于现在的我来说,那是不可能做到的事情——我的惊诧反应看来完全在他的意料之中,他不动声色地看着我。
“我……”我被自己的声音吓了一跳。
低沉,嘶哑,就像是生锈的铁。
他微微一笑:“看来是的。我们真正的声音没有想象中好听,不是吗?”
正是如此。
“好了,不要像条丧家犬一样。相信我,你的自由生活才刚刚开始。”他微笑着,伸出一只手,“我是陈一。”
他的手温暖,结实。
我说:“林默。”
3.垃圾桶
他们在我们面前杀死了一个男孩,就像删除一个错误文件一样容易。
“回收站”的工作人员在“那个世界”中是最失败的一群人。他们中的许多人患有终端过敏症,无法将网络接收器植入体内与神经直接相连,因此,他们只能安装外接的设备——最陈旧过时的终端,像傻瓜一样的眼罩和耳塞。他们的思维与行为经常会受到真实世界的干扰,总是不能集中精力,也总是跟不上他人交流信息的节奏。这一切都让他们从出生开始就备受歧视。即便在成年之后,这些人也大多沦为回收站管理员和鬼魂警察,每天的工作就是和鬼魂打交道,是最下等的公民。我还记得上中学的时候,我经常同好友一起嘲弄班中一个患过敏症的同学,“垃圾桶”——我们这样称呼他。我们会在升级后的高级网络系统中建群,用视线圈出自己想要联合的对象和攻击的目标,然后在群里商量好时间,一起向他发送各种垃圾文件。
垃圾桶,没错,他是垃圾桶。
可如今,这些和垃圾桶一样的人,却是我生命的主宰者。
他们围成一圈,那个即将被杀死的男孩蹲在中间,颤抖着,然后,他们用高压电流打他,男孩抽搐着倒了下去。
“你们要记住,攻击他人和偷窃,会有什么样的下场!”其中一个人对我们说道,他摘下了他的外接眼罩,当他冰冷的目光毫无遮拦地直接碰触到我时,我不寒而栗。
时间是下午三点,陈一拍拍我的肩膀,照常走上前去,拿走属于他的食物和日用品。
“谢谢。”他仿佛什么都没有看到,温和地说道。
我的视线却盯着那个死去的男孩。他的面孔惨白僵硬,只是口鼻被淌出的血液染成了暗红。
陈一回到我们的角落。他说:“自己去拿食物,我不会分给你的。”
在陈一之后,没有人再靠近那些垃圾桶。我走过去,像是踩在云里,暗红的血沾上了我的鞋底。
我突然想到,不知道曾经被我欺负的垃圾桶是什么模样,他的脸总是被我们涂黑,他的脑袋在网络世界里永远被罩在黑雾里。所以,他说不定是这群人中的一个。
我伸出手,接过那个包裹。
转身。
“林默?”一个声音说。
我觉得自己在发抖,但我像是被陈一附体了。
我扭过头,抬高下巴,尽可能地高傲:“怎么了?”
一张年轻的脸,苍白,瘦长,眼睛下面有着深深的阴影。
“还记得垃圾桶吗?”他说。
时间回到2106年,冬,我十三岁。
天气寒冷的标志在视线里不停闪烁。
那是对青少年的公共警告,我无法将其关闭,因此,即便在我玩神庙逃脱游戏的时候,那个闪影还是不断地在我的头顶上蹦来蹦去。
我极为烦躁。在朋友圈里,我向来是这个游戏的纪录保持者,直到这款该死的游戏出了第二代。第二代让一切都得重新开始,没有人还会去玩第一代。我们同时回到最初,我的骄傲被扫平了。
老常说他刷新了纪录,他跑了六万米。他把图片发给我们每一个人,这张有着巨大数字和闪亮标志的图充斥了我们每个人的视野。
为了庆祝,他难得地换了一身新装,那张六万米的记录图片成为他的衣服,随着他的肚皮上下起伏。老常是个可悲的穷小子,他和他的家人都靠我家施舍的残羹剩饭过活,如果不是因为他总是听我的话,我才不会和他一起玩。如今他好不容易找到了一点值得骄傲的东西,就如此趾高气扬,让我有种想掐死他的冲动。
可你知道赢得游戏不仅仅需要技巧,还需要时间和运气。
我决定找点别的什么来玩。
我圈出那些曾经的手下败将加入讨论组,我告诉他们,我们应该让垃圾桶知道,他不配和我们在一个教室里上课。除了老常之外,他们都表示认同。群话题很快就刷新为如何整治垃圾桶。老常的六万米纪录图片消失了,他肚皮上的数字就像是一个苍白的讽刺。我很满足,于是我说,我们还得玩点更有创意的。
很快,我们就讨论出几种创意,例如:宣传垃圾桶有传染病、以垃圾桶的名义向班上脾气最暴躁的女生表白等。
但是最后我们选择了难度最大的那一种:在考试前将考卷偷盗出来,并且放进垃圾桶的网络系统里,诬陷他作弊。
“这会让他被学校开除的。”老常忧心忡忡地说道。
我说:“你是打算退出当叛徒吗?”
我说:“你是打算向网络警察告发我吗?”
我说:“你去啊,有本事你就去!”
老常不说话了。在几个人之中,我的网络攻击技术最纯熟,因此,我负责盗窃考卷。我说:“我愿意承担风险,如果我没有成功,我不会说出你们任何一个人的名字,我会删掉所有的聊天记录,但是我希望大家能够团结一心。”
“好。”他们说。
“……好。”老常说。
我说:“老常负责和垃圾桶套近乎,把试卷交给他。”
我们都盯着老常。我知道,他不敢拒绝我,他早上才让我去求情,以免他无能的老爸被我家的公司裁员。
“好。”他说。
4.叛徒
2113年,春。此刻我是一个大学生,还丝毫不知道自己即将失去网络。
我们的朋友圈基本没有变,当然,垃圾桶早就退学了。他消失不见,被生活删除了——事实上,在大学里,你很难看到一个网络终端过敏症患者,因为无法及时升级系统的人是不配接受高等教育的。
我是一个例外。
生于一个富裕家庭的好处就是,可以用高额的代价来换取正常的生活。每天一片抗过敏药,可以解决所有问题。
我父亲常常告诉我:“你不仅和别人一样,你还比别人更优秀。”但我还是会做梦,梦见我变成了垃圾桶,因此,即便他消失之后,我还是恨他。
为了打发冗长、无聊的大学生活,我加入了一个户外骑行社团。理所当然地,在大二的时候,我当上了社团的社长。我总是中心人物,我享受那种在队列的最前端飞驰前进的感觉。我是最优秀的。
但是,骑行有个唯一的缺点就是:在一些不完善的路段上,自行车的维修和补给会成为问题。
我希望政府能够重视我们的需要。他们只为汽车驾驶人提供完善的休息区,却从没有想过自行车骑行者根本不可能在一个下午前进一百公里的路程。我认为我应该争取自己的权利。
我开始建立网站,召集朋友,试图引起更多人的注意。可穷鬼老常还是忧心忡忡:“你会不会玩得太大了?”
他依旧是个懦夫。
我说:“这只是个开端,你怕了吗?我还要去攻击政府的网站,把我们的理念挂在首页上。你可以不参加,也可以去告发我,我是不会退缩的。可你别忘了,我们是一伙的。”
老常不说话了。
一个月之后,我接到了网络管理员的通知。我的网络受到了极大的限制,我的世界坍缩到不可思议的小。我什么都看不到,什么都听不到。这只让我更加愤怒。我用我能用到的一切力量来反抗这种压迫。然后,很快,法官做出了判决。
时间回到一个月之后——我在一堆垃圾桶面前,死去的男孩就在我的脚下,他的血染黑了我的鞋。
“你还记得垃圾桶吗?”老常说。
因为我的缘故,老常被学校退学,在回收站工作。
面对他,我没有办法像陈一那样微笑。这是一个新的游戏,我的骄傲被扫平了。
当工作人员提问题的时候,我必须回答。我说:“我记得。”
他说:“你很少只答我一句话。”
他说:“垃圾桶是我弟弟。”
他说:“因为你,他退学了,我们家付不起他的抗过敏药费,可患上终端过敏症不是他的错。”
他的声音听上去和网络世界里不同。他的眼睛赤裸裸地直视着我,我觉得自己再也不能俯视他。
我说:“对不起。”
“我听不到,鬼魂。”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我低下头,攥紧拳头。
我是最优秀的。
他笑了:“林默,哈。”他转过身,慢慢说道,“我就去举报你,你能怎么样吧?”
我抓紧我的包裹,回到那片属于我和陈一的草地上,陈一说:“只要你没做错什么,他就不能惩罚你。”
“我知道。”我说。
“你不需要对他那个态度。”陈一说,“我们都是人,我们是平等的。”
我只觉得嗓子眼像被什么东西堵着似的,恶心得想吐。
“就算是在这里,我们还是可以有自己的生活。”陈一说,“跟我来。”
5.鬼魂俱乐部
鬼魂俱乐部。
天气已经凉下来,我身上罩着粗糙的棉大衣。仅仅过了五年,我已经几乎忘记了原先的价值准则。我是鬼魂俱乐部的酒保,我在策划一个伟大的反抗行动。我是最优秀的。
陈一站在我身边,他是鬼魂俱乐部的老板。他说他已经是个“老鬼”了,偶尔去一下回收站,是为了提醒自己是个“鬼魂”。
我不相信。我说:“你看起来和我差不多大,怎么可能老?”
“我很早就离开了那个世界。”他平静地说,“那里没有什么值得我留恋的。”
我举起酒杯:“我同意,兄弟。”
他微笑着和我碰杯:“我很高兴看到你恢复过来,你知道,总有一些人还想留在网络世界里。”
是的,那些傻瓜挖掘出几十年前的古董,试图接入网络,在失败之后,他们建立起一个可笑至极的局域网,在里面像白痴一样互相打招呼。
你好。
你好。
我对陈一说:“对我来说,这里,现在,是一个新游戏。我喜欢游戏。”
他说:“我知道你在做什么。可我的态度你一向是知道的,我不支持你,但也不拦着你。但我还是要说一句,你有没有想过结果?如果你失败了,会怎样?”
我想了想,对他说:“你知道,赢得游戏不仅仅需要技巧,还需要时间和运气。现在,我拥有技巧和时间,我希望自己能拥有运气。”
他摇摇头,把杯中的酒一饮而尽:“那么,祝你好运,兄弟。”
时间回到2113年的夏夜,陈一第一次带我去鬼魂俱乐部。
这个酷极了的地方我在学校里听说过,你不可能在任何一个导航上找到它的存在,这就意味着在网络世界里,就算你站在它面前也看不到它。因此,我对这个传说的兴趣很快就消失了。有一天老常告诉我,鬼魂俱乐部里有真漂亮的妞。
“真——漂亮。”他格外强调那个“真”字,“不是附加的视觉效果哦。”
我哈哈大笑:“你怎么看见的?把手都摸人家脸上去了?”
我笑了半天:“你赶紧给自己找个妹子才是真的,少跟我在这儿吹牛了。管他真的假的,有妞在身边才是真的。”
老常不说话了。
陈一把我带到一个角落里坐下,我的对面有个女孩在看我。她像陈一一样染了头发,眼睛很大,忽闪忽闪的。
没有网络世界里那些光圈环绕的妹子好看,但是,却比她们更吸引我。
因为更真。
陈一拍拍我的肩膀,就走开了。那个大眼妞坐了过来。
“你就是林默?”她说。
我被她直勾勾的眼神看得有些不好意思:“嗯。”
“陈一说你是个能办大事的人,”她伸出手,握住我的,“我是琳达。”
“你好。”我说。
“白痴。”我对自己说。
“你对加入反抗组织有兴趣吗?”她忽闪着眼睛问我,“我们认为这个世界是有问题的,我们想要唤醒那些沉醉在网络世界中的人。”
我想起我喊着父亲的名字,但他听不到。
“就像是一个闹钟。”我说,“让他们醒过来。”
“正是如此!”琳达的声音清脆动听,“我们要让他们知道,我们是平等的!”
“但是空谈口号是没有意义的,”我说,“我想听到具体的计划。”
她笑着摇头道:“这正是我们面临的问题,我们的力量太小了,就现在的情况来说,恐怕只有流血才能让他们警醒,才能让他们看到我们。”
“在那样的状况下,我们恐怕要做出更多的牺牲。不,这不聪明。”
她看着我:“你的意见和陈一一样!我想,或许我们需要聪明人的帮助。”
我喜欢被注视的感觉。
我说:“琳达,我很荣幸能成为你们中的一员。”
6.覆盖原文件
正如在骑行社团时一样,我总能够很快成为一个队伍的核心成员。在第二年,我便同琳达一起策划了几个富有趣味的小行动,为伟大的“闹钟计划”做铺垫。我需要网络世界中的内奸,我需要让我们的人自由地出入网络世界,获取资料,并且扰乱对方的视线,只有这样,才能最终一举毁掉服务器。
因此,我们需要网络的登录账号与终端,让我们在网络世界中“复活”。
“从技术的角度来说,这并不难。”在一次机密会议中,我说道,“尤其是对于那些使用外接终端的人来说,只要仿制他们的视网膜和指纹信息,就可以骗取网络的登录认证。你们看,这就是网络愚蠢的地方,只要你用某一个人的终端成功登录,它就会认定‘你’就是‘那个人’,‘你’就可以获得‘那个人’享有的一切。这样,我们就可以再次进入网络之中,获取自己需要的信息。而一旦出现问题,则可以让‘那个人’来承担责任。”
琳达睁大眼睛看着我:“这就像是把我们的思维‘粘贴’到网络世界里去!”
“对,把我们自己‘粘贴’到网络系统之中——确切地说,是‘覆盖原文件’——取代原先的那个人。”
“这真是太棒了!”琳达惊呼,“你是怎么想出来的?”
很多年以前,我曾经让老常骗来垃圾桶的视网膜信息和网络终端,然后登录学校系统去偷考卷——所以,在任何人看来,都是他自己偷的。
当然,我不会告诉她这些。我摊开手,微笑:“这很简单,亲爱的。”
陈一在一旁笑道:“我早告诉过你们,林默是一个能办大事的人。”
我很愉快:“所以,我们现在的工作,就是找到几个目标,复制他们的视网膜和指纹,并且抢夺他们的终端。”
我们选择的目标之一,是老常。
我不会忘记他背叛过我,我也无法容忍他整天趾高气扬地在我面前走来走去。我亲自当了诱饵,说要找个安静的地方诚恳地向他忏悔。这是一场愚蠢的戏,但是更愚蠢的老常轻易地上当了。我带他到鬼魂俱乐部,这个他曾经觉得很酷的地方,这个在任何一个导航上都不存在的地方,然后使用自制的干扰装置让他的终端暂时失效。他成了一只任我宰割的小绵羊,呆滞地站在那里,暴露在外的眼睛里充满了恐慌。
我说:“好久不见,老常。
“感觉很熟悉吗?这样的对话方式?
“你有什么要忏悔的吗,背叛者?”
老常看着角落里的阴影,默然不语。
我一拳打歪了他的鼻子,黏稠浓黑的血液从他的鼻孔里淌下来,脏兮兮的。
我从口袋里掏出刀子,我得解决掉他,我恨他。或者说我们得解决掉他,他是我们要覆盖掉的原文件,他即将被删除。
陈一从角落里走出来,他握住我的手:“林默,把他交给我吧。”
我摇头:“不用。”
他说道:“这是我的俱乐部,我不希望有人在店里杀人。林默,你相信我,把他交给我,我会解决他。”
我看着他的眼睛,没有看到一丝虚伪。他是坚定的,是一个战士。
“好。”我说。
我就这样成为老常,回到网络世界之中,如此轻易。但我已经失去了对它全部的眷恋,我对它充满了愤怒,它的每一句话都是骗局,它的所有装饰都是虚伪。我要做一个很大的闹钟,敲醒它,震碎它。我要毁掉网络服务器,毁掉整个网络世界。
到了闹钟尖叫的时候,生活在网络世界中的人会骤然停下脚步,茫然四顾,不知所措,哭泣流泪。想到这一幕,我就热血沸腾。
7.闹钟计划
时间回到2118年的鬼魂俱乐部,我二十五岁。
最初的轰鸣过后,世界一片空白。
闹钟计划已经开始,时钟的秒针嘀嗒嘀嗒向前走着。
爆炸和新年的钟声同时响起。起初人们大概还以为那是电子声波的余音,但紧接着,从地下传来的战栗让他们从不同的网络世界中惊醒。当那些轰鸣如同浓雾一般笼罩住每一个人时,他们惊恐地低下头看着自己战栗的双手,猛然瞪大眼睛,看到一个全然陌生的世界。而真正清醒地感受到这个伟大时刻的人,只有鬼魂,只有我们。
我们在看着他们——这些从熟睡中惊醒的人。
我们是伟大的战士,我们正在击碎旧世界。
我在爆炸过后的五分钟内录下了一段视频,它很有可能是我以真面目留下的唯一记录,在这份记录中我不再是鬼魂,而是一个人。
我说:“新年好。”
我背后的路人停下脚步,疑惑、恐惧地看着我。
我对着镜头说:“当你看到这段视频的时候,你可能刚刚从网络世界中清醒过来,正觉得无所适从。请不要惊慌,我并没有恶意,只是想让你看清一些事实。你看,网络世界仿佛满足了你的一切愿望,它充斥着吸引眼球的新闻、值得关注的明星还有可以娱乐的傻瓜,可到头来,你却不知道自己需要什么。你被欺骗了,我的朋友,当午夜过去,你会发现新的一天和旧的一天完全相同,新的流行色、新的明星、新的创造、新的女友……什么都是新的,但什么都是一样的,和过去一模一样。”
我说:“醒醒吧,朋友们,在网络世界里,我们永远不会感受到真实的呼吸、紧张与痛楚。你拥有的只是绝望,无边无际的绝望。不要再被欺骗了,醒过来,加入我们吧。”
我的话音落下,音乐响起,那是我们用从垃圾堆里找到的音箱,放出的贝多芬的《悲怆》。当钢琴的第一声重音坠到我的心里,我从未感觉自己像此刻这般伟大。
距离爆炸已经过去十分钟。
陈一关掉摄影机,他把视频传到老常的终端里,它由那里接入网络,然后在备用服务器启动的瞬间,传进每一个人的视野里。做完这件事,陈一和我一起走回鬼魂俱乐部,那里,人们正在狂欢,庆祝我们的胜利。他递给我一杯红葡萄酒。
“为了鬼魂。”他低声说道。
外面的乐曲还没有终结,音符流动的速度越来越快,嘀嗒嘀嗒。
我说:“为了我们的明天。”
陈一笑了,他仰头喝酒的模样,好像吸血鬼在啜饮人血,优雅,邪恶。
温暖的酒像血一样滑过我的喉咙。我知道等待我的结局是什么,尽管我们还有下一步的计划,但最终却不可能逃脱。我的结果无非和当初那个偷盗的男孩一样。我们即将面对的不再是垃圾桶警察,而是真正的军队。
于是,我决定在这几分钟里回忆自己的一生,但是却什么都想不起来,记忆像是被清空的回收站,干干净净的。接着,浮现在我脑海中的,是垃圾桶和他每天被涂黑的脸。对,垃圾桶,那个原本无辜、却让我恨极了的人。我不知道那个时候的他,在摘下外接眼罩的一瞬间,会看到什么。他像这些刚刚惊醒的人一样看到这个世界了吗?真正的世界?
如果他能看到,他又怎么能容忍它?他又怎么能忍受,每日回到网络之中被我们凌辱?
距离爆炸过去了二十分钟。我没有逃,我不想逃。
“你害怕吗?”陈一问我。
垃圾桶在等待我们丢弃垃圾的时候,会害怕吗?
“不,”我说,“我的人生从没有像现在这般完美过。”
8.删除
时间回到2113年的夏天,我的网络被法庭占据。
“你承认你犯罪吗?”
“不。”
“你承认以下这些言语是你说的吗?”
我盯着屏幕上的对话,我知道有人盗窃了我的隐私。
“请回答我的问题,林先生。”
“是,但是……”
“你是否知道你的行为已经危害到公共安全?”
“不,我什么都没有做。”
“你‘还’什么都没有做?”
这一次,我终于做了点什么。
时间回到2118年的第一天。新年的钟声已经融化在阳光下。
我在一个四方形的盒子里。
如果我能够跳出自己的身体,就像跳出网络世界那样,我就可以悬浮在半空中看到自己的模样:抿紧嘴角,强自镇定。
这就是我。
陈一坐在我身边,就像是在咖啡厅喝下午茶一般悠闲自在,他说:“原来你也会害怕。”
“为什么他们没有去我们设下的陷阱?”我说道,“为什么他们会直接找到鬼魂俱乐部?”
是的,原本的计划,应该还有第二轮攻击。我想到了这个结局,但没想到会这么快。
陈一看着我,举起手里的杯子:“你想喝水吗?”
“陈一!”我吼道,“你不明白吗?他们没有被我们唤醒,我们会死得毫无意义!”
“最起码,你给人们带来了一瞬间的清醒。”他说。
“但这是不够的!”
他摇摇头:“这就够了。”
我还想再争辩,但他没有接下去,静静坐着,像是在等待什么。
下午三点,是判决的时间。我听到一个声音从空中飘来:“林默,你被证实无罪,你可以离开了。”
我睁大眼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愣在原地。陈一站起来,走出盒子之外。
那个声音没有说陈一。
我跳起来,几乎是撞到盒子的侧壁上,那是一种特殊细胞构成的墙壁,会随着电流的微弱变化,允许拥有特定基因的人类通过。简而言之,它是一道具有识别功能的门。
我撞了上去,然后摔回地上。陈一站在盒子外面,看着我。
“这是怎么回事?”我惊诧地喊道,“我是林默,他是陈一,我才是林默!”
没有人回答。
门无法辨识出我的存在!
我盯着陈一:“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坐下,看着我,优雅,高贵。
他说:“小时候,我一直想成为林默。林默是所有人的中心,林默拥有让错误变成正确的权力,林默是完美无缺的领导者。所以,我一直想变成林默,虽然林默不知道我的想法。被网络世界放弃之后,我终于可以在这个世界里实现我的愿望,即便它还不圆满,但也很相近了。结果你也来了,这可真是一个惊喜。
“于是我想,或许有一种办法,让我的愿望变得完美,甚至让林默都比原先更完美。这就是为什么我让你加入闹钟计划,让你来领导大家,因为我既欣赏你的智慧,又知道我们不可能在这个阶段就取得完全的成功。所以,我告诉警方一部分的事实——他们起初并不相信我,但我在爆炸发生那晚让老常去同他们交涉——是的,他还活着,不要惊讶——警方答应我,如果我同他们合作,就会让我回到网络世界,拥有你的一切,你的抗过敏药,你的银行账号、信息、医疗保险乃至生存记录。当我站在网络世界里时,别人看到的是林默的样子,听到的是林默在说话。我是林默,我会带着被你唤醒的那些人,完成你未完的工作,开启真正的新时代。林默,你的名字将会名垂千古!
“只不过,你自己即将被删除,彻底删除,就像是垃圾一样。”
这可真是一个优秀的创意,它来源于我自己。我简直想笑。
“为什么?”我问。
他把纸杯放到唇边,嘴角绽开一个轻微的笑,仿佛是佛祖的拈花微笑。
“别这么看着我。”他说,“我是垃圾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