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少冰让游武强暂时住在他家里。
游武强没有推脱,在唐镇,他没有投靠之人。那天晚上,张少冰买了瓶烧酒,吩咐老婆游水妹杀了只鸡,给游武强接风。游武强看了看桌子上的菜,说:“少冰,现在日子过得不错嘛。”张少冰说:“是好是坏,你慢慢就晓得了。喝酒吧,别说那么多了。你一回唐镇,就说了太多的话了。”游武强喝了杯酒说:“还好了,不算多。”张少冰说:“这么多年,你到底去了哪里?过着甚么样的生活?”游武强说:“以后再告诉你吧。”张少冰说:“你不说,我也不会强求你,你活着回来就好。我就是担心你两件事,一是话多,二是你的火爆脾气。现在不比从前了,管不了自己的嘴巴和脾气,要吃大亏了呀。”游武强说:“放心吧,没有甚么事的。”张少冰压低了声音说:“武强,你和我说实话,你那证明是不是伪造的?”游武强说:“怎么连你也不相信我。”张少冰说:“不是我不相信你,我只要你说句实在话,我好安心。”游武强喝了杯酒说:“少冰,我发誓,如果是假的,我不得好死!”张少冰说:“真的就真的,发甚么誓呀。”游武强说:“少冰,你胆子还那么小。”张少冰说:“没有办法,天生的。对了,以后不要和郑马水红脸了,惹不起他呀。”游武强说:“他有甚么了不起的。”张少冰说:“不要这样说,郑马水到区里去,不一定会把你说成甚么牛鬼蛇神呢,你还是小心点,我现在还担心着呢。”游武强说:“少冰,别担心,就是有甚么事,也是我一个人的事,和你没有关系,我不会连累你的。”张少冰叹了口气说:“话不能这样说,你好不容易回来了,就应该好好的过日子,不要再浪荡了。对了,你有甚么打算?”游武强说:“唉,你看我这个样子,能做甚么,能走到哪步就哪步了。”张少冰说:“实在不行,就和我一起卖棺材吧。”游武强说:“这样也好,可是,会不会给你添麻烦呢?”张少冰说:“喝酒吧,一家人别说两家话,就这样定了。”喝了几杯酒后,游武强说:“水妹和孩子们呢?怎么不出来一块吃,你看,那么多菜,我们能吃完吗。”张少冰说:“武强,你在外面受了这么多年苦,应该好好吃一顿。他们在厨房里,有吃的有吃的。”
游武强见他说话时目光闪躲,觉得不妙。他站起身,朝厨房间走过去。
厨房间的门关着。
游武强推开门,怔住了。
游水妹和两个孩子看见游武强,也怔住了,他们手中都端着一个碗。
游武强走近前,发现他们碗里盛着的是照得见人影的没有几粒米的稀粥。游武强从张少冰大儿子张开规的手中拿过那还剩下半碗稀粥的碗,说:“你们就是这个?”张开规望着母亲,不说话。游水妹笑了笑说:“武强,你快出去喝酒吧,我们吃过了,喝点稀粥清清油腻。”两个孩子的脸都呈菜色,游水妹的脸寡黄惨淡。
突然,张少冰的小儿子张开矩轻声说:“我要吃鸡肉。”
游武强明白了什么,一阵心酸。
他拉起两个孩子的手说:“走吧,跟我出去吃。”
张少冰站在厨房门口,说:“武强,不要管他们,他们以后有的是东西吃。”
游武强说:“他们不吃,我也不吃。”
张少冰的脸色十分难看。
游武强说:“怎么会这样?”
张少冰说:“年景不好哇,再过两个月,说不定有钱也买不到东西吃了。还不让人离开唐镇,到时不知道该怎么办。”
……
因为麻风病的流行,唐镇很多店面都关门了,包括胡二嫂的小食店。只有几家店还开门,比如杂货店,人们离不开油盐酱醋;还有粮店,再怎么样,人们还要吃饭……张少冰的棺材店照样开着,因为死人频繁,需要棺材。三癞子的画店也开着,本地人死了,还是希望能够留下一张画像,可是,麻风病人的死状十分可怖,许多人家就不找三癞子画像了,直接放进棺材,抬到山上,挖个坑埋了,连葬礼都省了。
游武强在棺材店打杂的第一天,就没有用布条把脸蒙上。
他好像对令人谈虎色变的麻风病不以为然,没有丝毫的恐惧。
张少冰给他弄了布条,递给他说:“蒙上吧,凡事还是小心点好。”
游武强把布条扔还给他,说:“我不用。”
张少冰无奈。
这时,有个女人哭着走进棺材店里,外面还有两个男人拖着板车。板车上还放着一箩筐的石灰。女人用布条蒙着脸,眼睛里流着泪。她对张少冰说:“张老板,给我买口棺材吧。”张少冰说:“现在解放了,不要叫我老板了,叫我名字好了。”女人说:“叫甚么都没有关系,我现在最重要的是要买口棺材,我男人死了,要去收尸。”张少冰说:“你节哀呀,棺材马上给你搬出去。”女人说:“多谢你了,少冰。”
张少冰对游武强说:“武强,过来帮个手,给她把棺材搬出去。”
游武强应了声:“好咧。”
这是口薄棺,他们俩人还是抬得动的。他们把棺材抬出了店门,放在板车上。和女人一起来的那两个男人打开棺材板,把那箩筐石灰均匀地撒落在棺材里。女人望着张少冰,眼中的泪水涌出来,蒙面布已经湿透,她嗫嚅地说:“张老板,我现在拿不出钱,你看——”张少冰叹了口气,说:“先把棺材拉走吧,钱以后有了再说吧。”
女人深深地鞠了个躬,说了声:“恩人哪——”
然后,她带着那两个男人,拖着板车朝大宅的方向走去。
游武强说:“少冰,我现在晓得了,为什么你守着棺材店,还喝稀粥。”
张少冰说:“没有办法,乡里乡亲的,谁家没有个难处。现在又是非常时期,不能光想着钱哪。”
游武强点了点头。
过了不久,他们就看到那两个男人拉着板车,从棺材店门口经过,往镇西头走去。板车上的棺材装着女人丈夫的尸体,散发出腐臭气味。女人哭哭啼啼的跟在板车后头,披头散发,悲痛欲绝。
张少冰说:“这样的日子甚么时候才能到头。”
游武强无语。
郑马水朝棺材店走过来。
张少冰见到他,点头哈腰,说:“郑委员,你来了。”
郑马水笑了笑说:“我刚刚从区上回来。游武强在吗?”
张少冰看他和昨日判若两人,心里落下了一块石头。他说:“在,在,刚刚进去,我唤他出来。”
郑马水笑了笑。
张少冰喊道:“武强,快出来,快出来。”
游武强走出来,说:“甚什事?”
张少冰说:“郑委员找你。”
游武强看了看郑马水,脸上毫无表情。郑马水也用布条蒙着脸,从他的眼睛上可以看出和颜悦色。对唐镇人都蒙着脸,游武强有种奇怪的感觉,仿佛他们是没有嘴脸的人。他不知道是谁让人们蒙着脸过日子的,如果那人出现在他面前,非痛快淋漓地臭骂他一顿。游武强说,郑马水,你调查清楚了吗?郑马水说,调查清楚了,陈烂头是你杀的,没有错,还是你厉害,佩服,佩服。游武强脸上露出了笑容,说,你怎么调查清楚的?郑马水说,我到区里去,向区长汇报了你的情况,区长就打电话给了县委张书记,问了你的情况,张书记证实了这事,还要区长多关心你呢。
游武强说:“郑马水,你杀了猪牯,弄了个农协委员当。我杀了陈烂头,该给我个甚么官当呢。”
郑马水皱了皱眉头,说:“我这算甚么鸟官,只是个跑腿的,为人民服务,为人民服务。”
游武强笑了,说:“郑马水,你别紧张,不会和你争官当的,我这号人当不了官,就是给我当,我也不当,懒散惯了,就是去要饭也比当官舒坦。”
郑马水的眼珠子转了转,说:“区长让我告诉你,有甚么困难,和我说,我千方百计给你解决。”
游武强朝他抱了抱拳,说:“感谢,感谢。对了,我还真有个困难,不知你可不可以帮我解决一下。”
郑马水想,这兵痞虽然说难对付,可是十分讲义气,要把他笼络住了,以后当自己的帮手,唐镇的事情就好做多了。于是,他拍了拍胸脯说:“武强,你有甚么事,就尽管说吧,能做到一定解决。”
游武强说:“你看我现在回来了,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是不是能够给我找个住的地方。现在住在少冰家里,多有不便。”
郑马水说:“这是个问题,镇上地主豪绅的房子都分完了,那大宅子原来是区政府办公用的,现在住满了麻风病人,让你和麻风病人住一起显然不合适。容我考虑考虑,看谁家的房子多,能够调一间给你住。”
游武强说:“那就拜托了。”
郑马水说:“那是我应该做的,为人民服务,为人民服务。你等我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