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夏天开始到入秋,天上就没有落下一滴雨水。田野上的水稻和地瓜都枯死了,看着干枯的禾苗和瓜秧,人们眼泪都流不出来,加上麻风病的威胁,唐镇人正在步入一个极度危难的时期。
这是一个清晨,太阳还没有从东山坳露出头,龙冬梅就起了床。旁边房间的郑雨山还在睡觉,她怕吵醒他,就蹑手蹑脚地开了门,走了出去。清晨的空气还算比较好,少了些古怪的臭味。唐镇小街上十分安静,偶尔有个人匆匆走过,一会就没了踪影,像一块小石头投进水塘,冒个泡后就无声无息。听郑雨山说过,原先的唐镇,早上十分热闹,卖菜的,杀猪的,早起挑水的……充满了生活气息。可是现在,冷冷清清,落寞凄凉。龙冬梅无法想象以前的情景,同样也无法想象未来会怎么样。她十分担心,麻风病会在唐镇继续蔓延下去,那样,唐镇也许就真的成了一个死镇。
沿着小街往西走,细碎的鹅卵石砌成的路面还是有种特别的风情,但是,在这个时候考虑什么风情,有点不合时宜。龙冬梅想,要不是因为麻风病的肆虐,来到这样古朴的小镇住上一段时间,也是件惬意的事情。一天到晚,龙冬梅为那些麻风病人操碎了心,觉得身心都很疲惫,难得这样的早晨起来,吹吹清爽的风,让自己紧张的情绪得到些许的缓解。走出镇子,龙冬梅来到了唐溪边上。因为长时间的干旱,唐溪断了流,两岸的田地龟裂,庄稼枯死,一片肃杀。龙冬梅抬头望了望瓦蓝的天空,长长地叹了口气。
龙冬梅在干枯的河道上慢慢走着。
河道上,有些原来比较深的地方,还有些积水,里面还有些小鱼在游动,它们不知道面临着渴死被阳光晒干的命运,龙冬梅心里隐隐作痛。
在离一个水潭不远的地方,龙冬梅发现了一朵小花。
那是一朵野菊花。
晨风拂过,野菊花在颤动。
龙冬梅内心突然充满了感动。
她蹲下来,凝视着这脆弱的生命。
她看到花瓣的周边已经有干枯的迹象,心里针扎般疼痛。
龙冬梅站起来,来到水潭边,弯腰掬起一捧清水,来到野菊花跟前,浇在了它的根部,她希望野菊花不要过早地凋零,就像那些麻风病人,不要过早地被死神夺去生命。
靠近水潭的地方,还有一小片一小片的草地还没有完全干枯,如果来一场大雨,或许那些地方还会长出鲜嫩的青草,无论是龙冬梅,还是那些靠种地为生的唐镇人,都渴望一场大雨,把旱魔赶走。
这时,不远处走过来一个手上挎着竹篮的女子。
龙冬梅在唐镇待的时间比较长,镇上的很多人,她都认识。
女子走近了,龙冬梅看出来了,她就是花痴王春发的老婆李秋兰。他们家的事情她都清楚,李秋兰还找过她,企图让她治好王春发的病,李秋兰认定,王春发一定有病。龙冬梅知道王春发的心理有病,这种病不好医治,需要专门的心理医生,可是,哪来的心理医生。
李秋兰的脸色苍白,一看就是营养不良。
她朝龙冬梅笑了笑,说:“龙医生,你早呀。”
龙冬梅说:“你怎么也那么早起。”
李秋兰说:“没有办法,命苦。”
对于她的身世,龙冬梅有所了解。她说:“会好起来的。”
李秋兰说:“原来以为嫁人了,会有好日子过,最起码也不会像以前那样,老被人抓去批斗了,可是现在,比以前更惨了。”
龙冬梅知道她信任自己,才说这样的话,可是,怎么劝慰她呢。
龙冬梅一时无语。
李秋兰说:“龙医生,我想问个问题。”
龙冬梅说:“你说吧。”
李秋兰的目光变得迷离:“人死的时候会很痛苦吗?”
龙冬梅说:“看什么样的死法。”
李秋兰说:“人死后会怎么样?”
龙冬梅说:“死了就什么也没有了,连希望也没有了。秋兰,你还年轻,还有希望,你看看那朵小花,在如此干旱的日子,也要开放,这就是希望。我想,困难是暂时的,总会过去的,你个人的困难,家庭的困难,唐镇的困难……都会过去的,要相信未来。”
李秋兰说:“龙医生,你的话太深奥,我理解不了。我活得很没意思,很没意思——”
看着李秋兰的泪水流出来,龙冬梅在这个秋天的清晨,心又一次被刺痛。
她茫然地望着眼前这个被命运折磨得绝望的女子,浑身无力。
李秋兰抹了抹眼睛,说:“对不起,龙医生,我乱说的,乱说的。”
龙冬梅说:“没有关系。对了,你现在去干什么?”
李秋兰说:“家里快断粮了,我想省下点粮食,给他们母子俩吃,我自己去采点野菜垫肚子。你看,那水潭边上还有些没有被晒枯的野菜,再过几天,就没有了,我得赶在别人前面采了,过些日子,连野菜也吃不上了。”
龙冬梅感觉到了问题的严重。
她突然觉得自己的呼吸急促起来。
这时,太阳从东山坳露出了头,又开始了对唐镇大地的残暴。龙冬梅想,现在的阳光充满了罪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