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六四年八月二十七日星期四的晚上,有两个拎着手提箱的人在德比郡火车站下了车。同车的乘客没有太多地注意他们,可是一辆警车早已等候在车站。他们乘车穿过市区,来到了菲利普·霍金所在的牢房,有两名狱警在这里执行临刑前的监视工作。那天晚些时候,两人中年龄较大那一位轻轻地打开了活动门的活板,于是,这间死囚牢房便出现在了他的眼前。他看见一个个头较高、身材匀称的男人,烦躁不安地走来走去,手里夹着一根烟。眼前的死囚与他根据手中的材料做出的计算完全吻合。材料上说:“五英尺十英寸,一百二十六磅。”七英尺的绞刑架刚刚合适。
霍金彻夜未眠。他给妻子写了一封信。鲁丝·卡特尔曾把信让克拉夫队长看过。克拉夫说,他在信里坚称自己是无辜的。
无论我做过什么对不住你的事情,我绝没有杀害你心爱的女儿。我一生作恶多端,可是我绝没有杀过人。我不应该为自己从没有做过的事情而被绞死,但是我的命运已经注定了,因为有人撒了谎。我的血能将让他们愧疚不安。我并不是责备你被谎言所蒙蔽。请你相信我,我对爱丽森的失踪的确一无所知。现在,除了我的生命我已一无所有,到了早晨生命也将不再属于我,所以我根本没有必要撒谎,请相信我。对不起,作为丈夫,我没能做得更好。
在距离这里五英里的城市的另一端,乔治·贝内特也是彻夜不眠。他站在卧室的窗户前,吸着烟。他一个月前从巴克斯顿调到这里,这是他的新家。乔治难以入眠并不是因为菲利普·霍金的命运。昨晚七点五十三分,坐在椅子上的安妮突然挺起身子,疼得直喘气。她刚勉强站起来,乔治便一个箭步跨到她的身旁。很明显,这就是两周以来他一直期待的日子。安妮的预产期已经过了,可当时没有一点分娩的迹象。别人都给他说,头胎一般比预产期都会晚几天,但他还是一样感到焦虑。还没走到客厅门口,突然,羊水从安妮的下身流了出来,乔治被吓蒙了。她跌跌撞撞地下了楼,瘫倒在台阶上。她安慰乔治说,这是正常反应,但需要马上送她去医院,说着,便指了指大厅墙角的一个已经装好了的手提箱。
由于害怕和焦虑,乔治急得都快发疯了。他把安妮抱上车,又赶紧跑回来拿箱子,然后风驰电掣般地从平静安宁的街上驶过。路边的园艺工人向汽车投来了严厉的目光,而闲逛的小伙子们却羡慕不已。等他们到医院的时候,安妮已经疼得每隔几分钟都会忍不住尖叫起来。
还没等乔治说什么,安妮就被推进了产房。那是一个对于乔治来说非常陌生的地方。除非是男大夫,否则说什么也不会让你进。他再三申辩,但还是被赶到了接待区。一个护士告诉他,他不妨回家去算了,因为待在这儿无论是给他妻子还是给医务人员都帮不上什么忙。
乔治感到懵懵懂懂、迷迷糊糊。清醒以后才发现自己站在停车场上,他甚至都想不起来自己是怎么走出医院的。现在到底应该干什么呢?安妮倒是读了不少关于如何准备做妈妈之类的书,但没人告诉他该做些什么。只要孩子顺利生下来,就没什么问题了。那一套他还是知道的。到各个办公室给同事发喜烟,然后再和他们一同到酒馆喝喜酒。可是这一段时间里他该做些什么呢?需要等多久才能生下来呢?
乔治无奈地叹了口气,上了车,回到了家里。这是一栋漂亮的半独立式住宅,如果街角处再有一个小花园,那就和巴克斯顿的那套房子一模一样了。乔治到家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拿起电话,向医院询问消息。
“看起来几个小时之内还不会生,”一个护士生气地说,“你为什么不早早睡觉,明天早上给我们打电话呢?”
乔治放下了电话。他和这里刑事调查科的人都还不熟,不然可以请出去喝一杯。他刚从壁橱取出一瓶威士忌,电话铃响了。他吓了一跳,手中的平底杯掉在地上打碎了,那是朋友送给他的结婚礼物。“该死!”他惊呼了一声,然后拿起电话。
“我的电话不是时候吗,乔治?”听到汤姆·克拉夫的油腔滑调,乔治感觉高兴极了,就像警察的线人听到了什么秘密一样。
“我刚把安妮送进产房。现在没忙什么。你有事儿吗?”
“我想办法和别人把上班时间换了一下。我想过来,明天早上看着他们绞死那个家伙。我刚才想着我们可以喝个一醉方休,不过,现在看来你还有事。”
乔治紧紧抓着电话,就像一个落水的人抓住救生圈一样。“来吧,我陪你。在那些护士眼里,生孩子的事情男人一点儿也帮不上什么忙。”
汤姆暗自发笑。“真的吗?好啦,你是有老婆的人,我可不想脏了你的耳朵。我大约一小时到你那儿。”
趁这点时间,乔治到楼下酒吧又买了几瓶啤酒,想着和威士忌一块喝。但真正喝的时候却又喝得不多,因为他们各自都惦记着即将发生的事情。
午夜过后,克拉夫已经在备用客房里休息了,但并不是他那隆隆的鼾声让乔治睡不着觉——他第四次往妇产科打了电话。漫漫长夜渐渐散去,曙光初露。在不知不觉中,爱丽森·卡特尔所受的折磨与安妮正在忍受的痛苦在他脑中交替出现,竟至于最后把她们两人完全混在了一起。一直到东方破晓时,他才打了个盹儿。他蜷缩在床边,就像个胎儿一样。
七点,闹铃响了。他啪的一下睁开眼睛,脑子很清醒。已经是爸爸了吗?他展开盘着的双腿,几乎是一路跑下楼梯。电话里的语气依然如故,尽管口音不同。没什么喜讯。潜台词是:不要再打扰我们了。
克拉夫站在楼梯的扶手旁,一头蓬乱的头发,一双惺忪的睡眼。“怎么样?”
乔治摇摇头。“还没生。”
“好像挺奇怪的,”克拉夫打了个哈欠,“安妮的预产期应该到了吧!”
“倒不是这问题。预产期已经过了两周了。她有一本书,上面说焦虑会导致难产。这个案子也把她搞得很烦躁,”乔治一边上楼一边说,“一开始,我没日没夜地调查这个案件,不但不能照顾她,还让她为我担心;后来,报上说我怎么道德败坏、怎么把一个无辜的人送上了绞刑架,这些她还不得不看;现在,我已获得成功,她还会去想有个人就要被绞死。”乔治站在楼梯平台上,摇了摇头,他前额上的乱蓬蓬的金发也随之摆动,“没有流产真是个奇迹。”
克拉夫把手搭在乔治的肩上。“好啦,咱们穿好衣服吧。我去买早点,这条路上离监狱不远就有一家咖啡馆。”
乔治愣了一下。“你要去监狱吗?”
“你不去吗·”
乔治显得很惊诧。“我要去办公室,绞刑一结束,就有人会给我打电话。”
“你不去监狱?大家都在那儿,洛马斯一家、卡特尔一家、克劳瑟一家,大家都想见你。”
“想见我·”乔治的话音中带有一丝苦涩,“他们见见你就行了,汤姆。”
克拉夫耸耸肩膀,“我总觉得吧,把一个人送上绞刑架,如果其中也有我的一份功劳,我就应该面对它。”
“对不起,我没有这个兴趣。我去警局餐厅给你买份早点,如果你愿意,你就过来吃吧。”
“好吧!”
乔治转身往浴室走去。
“乔治?”克拉夫轻声喊道,“不管去还是不去,都没有什么难为情的。再没有什么差事比起我们干的这一行更糟糕的了,就连去告诉一位母亲她的孩子死了都比我们的活儿好干。但是没办法,我们还得干。我有我的干法,你还得再摸索。早饭就别买了,我过一会儿找你,我们今晚得出去,喝个天昏地暗。”
已是八点五十九分了,乔治看着手表的分针在表盘上滴滴地转动着。牧师应该已经给霍金念过祷文了。乔治想,不知霍金现在是一副什么样子,不用说,肯定是吓坏了。不过,或许他还会尽量保持自己的尊严。
分针指向了“12”,附近教堂的大钟敲响了九点的第一声。死牢的双层门应该已经打开,霍金也将走过他生命历程中最后的二十英尺,执行绞刑的人也应该已经把手腕儿上的带子系好了吧!
第二声敲响了。现在,行刑人应该在霍金的前面走着,他的助手紧随其后,他们尽量显得若无其事,仿佛在公园散步。
第三声敲响了。霍金应该站在了绞刑架上,双脚踏在了活板上。抽掉活板,霍金的生命也将随之结束。
第四声敲响了。行刑人就要转过身面对着死囚,伸出手示意他不要再往前走,他的助手蹲下来,把霍金的双腿用带子绑在一起。
第五声敲响了。乔治的眼前就像变魔术似的出现了一个亚麻布袋子。他仿佛看见行刑人从容地把它套在霍金头上。接下来进程就加快了,因为这个人一分钟内行将归天,人们不会再看着他了,他也不会再用哀求的目光看着他们了,也不会再用临死前那充满恐惧的呆滞目光盯着他们了。行刑人将布袋弄平整,以防绳索挂在铜眼上。
第六声敲响了。行刑人将绳索套在霍金的脖子上,确认一下铜眼位于霍金的耳朵后面。铜眼代替了传统的滑结,从而加快脖子断裂的速度,减少痛苦。
第七声敲响了。行刑人后退一步,给助手打了手势。助手抽出扁销,这是绞刑架上的安全装置。几乎在同时,行刑人拉动了控制杆。
第八声敲响了。活板拉开了,霍金猛地向下一滑——这是致命的一滑。
第九声敲响了。一切都该结束了。
乔治知道他的嘴唇边上都已经是汗津津的了,他伸手取烟时看见自己的手在颤抖。霍金现在已经一动不动了,就像爱丽森·卡特尔一样。
他轻松地出了一口气之后才意识到,他刚刚一直在屏住呼吸。就在这时,电话铃响了,他一跳而起。
就在菲利普·霍金离开芸芸众生的那五分钟里,保罗·乔治·贝内特来到了人间。
汤姆·克拉夫和乔治原本计划好的开怀畅饮最终没能进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