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笔作家都是职业的夸大狂。我们总是按照传主的要求将他们塑造成世人眼中的理想人格。我们是个人形象的整形医生,我们是别人忽略的专家。我常常问自己的客户,看到自己的母亲或孩子阅读自己的传记时会不会感到别扭。再比如,当我写到某些性虐待的情节时,我总觉得有某些人特别喜欢充满这类情节的回忆录,因为这能让他们产生某种难以言说的兴奋感。因此,在我的写作中,总是避免那些和娈童有关的露骨描写。我可不是为那些娈童癖患者而写作的。
在我所创作过的所有以小说故事为主心骨的自传作品中,《众目睽睽》绝对是挑战性最大的。我觉得,斯嘉莱特的表现给我出了前所未有的难题。以前,我要加工的材料并不需要过分地添油加醋。比如,我写过一个战胜了癌症病魔的斯诺克台球冠军的传记,整本书的核心就是他如何从自己美满的婚姻中汲取力量。我并不需要给他的故事增添佐料。而他自己和经纪人也不想让广大读者知道,女人和毒品才是他隐秘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两样东西。
我早已经练就了一身本领,在传主的传记中呼应报纸杂志上的诸多爆料,同时又不让我的传主看起来是现实生活中一无是处的弃儿。尽管我替斯嘉莱特掩饰了那些会使她难堪的真相,但其中的原因并非是那些真相本质上很龌龊。除了约舒这个看起来是她私生活弱点的人之外,真实的斯嘉莱特更聪明精明,感情更为丰富,比观众们在电视中看到的那个人复杂得多。刚开始,我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可是久而久之,我不得不怀疑,斯嘉莱特展现在世人面前的形象或许就像迈克尔·杰克逊的那张脸一样,早已不是那本来面目了。
真不敢相信她在世人面前能装得如此逼真。直到我俩的面谈进展到第七或者第八天的时候我才提起了这个话题。“你比在电视上聪明许多。”我说道。
当时已经接近傍晚了,我俩正懒洋洋地坐在皮沙发上,对话的主题就是《众目睽睽》的第二季,我坚持要斯嘉莱特谈谈同丹尼·威廉姆斯之间所发生的摩擦,她显然已经被我的死缠烂打给弄得不耐烦了。“哎呀,这件事都已经发生了,”她坐直了身子,瞪着我说,“不需要我再重复一遍吧,网上有视频呢。”
“网上可不会告诉我你当时的想法。”
斯嘉莱特把目光转向了别处。“你想让我说些什么呢?我当时失去了理智,不知道自己在胡言乱语。”她挺直了身体,不耐烦地说,“瞧,我说了些自己都不能相信的话。那些天我整个人都不在状态,身边尽是些稀奇古怪的东西。现在我才意识到是因为自己怀孕了,荷尔蒙水平过高。即便在当时,恐怕也没人比我为自己说过的话更目瞪口呆的了。”她哼了一声,“这样说行了吧?”
就在那时,我主动打破了多年来自己所立下的,与客户之间彼此遵守的商业规矩。我本不是一名调查性新闻记者,我的职责并不是质疑客户口中所说的那些话。除非他们说的那些话同自己在公众领域所树立的形象截然相反,否则我是不会怀疑的。偶尔有那么几次,我会怀着一种如履薄冰的心态,拐弯抹角地向客户指出他们的话同在公众眼里的形象不甚相符。
这是因为,一旦说了第一个谎言,那么接下来就会有第二、第三、第四个。
然而对于斯嘉莱特,我就不能这样纵容下去了。和她相处的三个星期以来,我已经开始喜欢上她了。之前,我总是与客户保持一定的距离。可这次,我真的隐隐有一种感觉,认为我俩能成为亲密的伙伴。如果这种友谊真能实现,那么眼下,我们彼此就不能这么藏着掖着了。当然,我无法把真相写进书里。但我还是需要知道真相。
“这么说来,你还是比你的外表聪明了许多。”我说,“其实根本不是什么荷尔蒙在作怪,对吗?”
斯嘉莱特脸上舒缓的笑容说明了一切。“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她指指一旁的数码录音机。
她的用意我很明白。我不喜欢没有记录的事情,因为那会令你陷入无比尴尬的境地。我记得有一次,一个幼年时期在基督兄弟会遭受过性虐待的中年男人私下里向我倾诉,他和妻子的婚姻完全是一个空壳子,因为他一直与自己的教区牧师保持着性关系。而这名牧师居然还引导着一群人谴责所在教区里发生的虐童丑闻。这也是少数的那么几次,我希望有一台时光机把我带回过去,永远都不要知道这些事实。
因此,我需要多大的勇气去关掉录音机啊。但是,想要同斯嘉莱特建立真正的友谊,我迟早是要这么做的。
我关掉了录音机。
我俩面对面,静静地坐了一会儿,两双眼睛一直盯着录音机。之后,斯嘉莱特清了清嗓子。
“你说的没错,一切都在我的计划之中。回到福特拉的时候,我得知自己怀孕了。而且我还知道,第二季的《众目睽睽》将把我的事业带上一个新的层次。我认为自己只有一次机会能以惊天动地的方式让世人知道我怀上了孩子,因此,我不得不孤注一掷。”她看了我一眼,露出狡狯的神情。
“我觉得自己干得不错””
我笑着说,“你是顺竿子往上爬,对吧,从一开始你就计划好了,是吧?”
“没错,一开始就想好了。”她张开双臂舒服地后仰在沙发上,“斯黛芬,把秘密说出来的感觉真好呀。那可让我憋得太苦了,简直要抓狂了。”
这就是一个眼看着生活正在走下坡路的女人想出来的计划,眼下被一股脑儿地全抖露了出来。
“《众目睽睽》刚播出那会儿,我觉得自己太年轻了,根本没有出头的机会,但我还是瞧出来了,这是一档能让我声名鹊起的节目。让一个像我这样出身社会底层的人一鸣惊人的机会。”
“智慧啊。”我说,“这就是你与众不同之处,不是吗?”
“嗯,我也这么觉得。在学校里,我表现平平。但是我想过了,只要能在这种真人秀节目中争取到哪怕一次的露面机会,我就能让自己露一手。我使出学习数学和历史的劲头来研究这些真人秀。”她咯咯笑着说,“不过,你可得记得,一知半解是很危险的事儿。”
在正式被剧组挑中之前,她参加了三次试镜。“我不得不刻意扮出一副蠢相。”她眼珠骨碌一转,继续说道,“你根本就想不到那帮上真人秀节目的演员有多么傻头傻脑。他们一点常理都不懂。怪不得电视公司如此喜欢《众目睽睽》这样的节目,他们可以毫无忌惮地利用这帮蠢材,而这批人还茫然无知。”
“如此说来,这根本就是一出戏中戏?”
“从头到尾都是。你还记得第一季节目里头,我喝醉了酒,站在桌子上跳裸舞吗?”
我不由得颤抖了一阵,哪里忘得了呢。“哦,当然记得。”
斯嘉莱特发出一阵肆意的大笑。“我知道,那段舞蹈看上去很刺眼。不过这连新闻的头版都上不了。你知道的,我其实一点都没醉,我只是装出喝了很多的样子,其实我清醒得很,这都是骗那些傻瓜的。看看眼下的我吧,有了自己的别墅,银行里存了不少的钱。你还会把我变成一个畅销书作家。我的宝宝就要有个爸爸了。”
“那么约舒呢?他也是你汁划的一部分吗?”
她有些恼怒地说:“当然不是啦。我还没那么残忍好吧,我可不会那样玩弄某人的感情。我爱约舒,约舒也爱我。”
我无法确定那最后一句话的后半部分是否属实。假如约舒知道他身边的这个女人其实要比他聪明好几倍,这一点就更值得怀疑了。“只要你自己觉得满意,就没什么大不了的。我还是要恭喜你,斯嘉莱特,你干得真漂亮。当初我也和那些观众一样,以为你就是一个有身材,无身份的花瓶。”
斯嘉莱特向我凑过身子,举起手与我击掌,“我也恭喜你,你可是第一个看破天机的人哪。那些八卦记者、电视制片人、利用我的形象打广告的商人——他们觉得我是个把所有事情都交给乔治打理的傻姑娘。这个乔治嘛,见识也和这帮人差不多。还没和我见面呢,就觉得我是那种头脑简单的小明星。他自以为很了解我,所以就利用我。他从不认真听我讲话,也从不正眼好好瞧我,他的眼里只有那些表象。这正是我选择他做经纪人的原因,因为他一向很诚实。说真的,如果你是个资质平庸的人,那么你选择的经纪人也必须是那种既会照顾你,又不会背弃你的那种,”
我不得不承认,在这方面乔治还是蛮称职的。
“你总是装模作样,难道就从不觉得厌倦吗?”
“有时候也会觉得烦透了,不过怀孕这事儿倒是对我有利。我厌烦那种每个礼拜都要出去鬼混那么三四个晚上的生活。现在呢,为了做一个好妈妈,我可以在家里歇着了。早睡早起,不抽烟不喝酒。你也知道,那帮媒体记者整天在外头游荡,巴不得拍到我在外面鬼混的样子。你可体会不到那种感受。每次出门,他们总会盯在我屁股后头。我去趟超市,他们就偷窥我买的物品。我去吃午餐,和停车场的守卫随便聊上几句,他们就围着那个人,打听我和他说了什么。除非躲在家里,被四面墙包围着,要不然就别想有一点点隐私。他们巴不得拍到我这个已有六个月身孕的坏妈妈在一家夜店鬼混。要是真让他们得逞,那我恐怕就很难再翻身了。所以我只能对约舒拉长了脸,告诉他我没办法陪他到城里参加巡回演出。”
“巡回演出?”
“他还真当一回事呢。别墅后面有一间录音棚,他会接连好几天躲在里面弄他的音乐。他真的不赖,都写出好几首曲子了。”
“这或许是因为你是他的女朋友吧。”
斯嘉莱特白了我一眼,“这有助于提升他的形象,不过,他真的很棒。”
“整天喝得烂醉如泥也能算很棒吗?”
“这话是什么意思?”先前那个凛凛不可侵犯的斯嘉莱特又回来了。
“我见他那几次,他多半都是一副醉态。你平时身边总聚着一帮酒鬼和瘾君子,对他们那副样子早就习焉不察了。”
“这两样东西他的确都碰,但这并不表示他就是个废人。他喜欢生活中偶尔能增添情趣的玩意儿,不过他不是上瘾的人。”
眼下可不是把我的真实想法和盘托出的时机和场合。我可不会让一个整天玩仿真手枪和毒品的家伙靠近我的孩子。不过,我好歹也把我对问题的看法告诉了斯嘉莱特。这样一来,她也知道我会真心诚意地与她相处,她完全可以信赖我,哪怕我说的话她并不完全听得进去。
那天,我俩的关系算是过了一道弯。我希望前面的道路是平坦宽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