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祥寺正殿内,小佛牌终于发完了,那名年轻僧侣正在向信众做最后的致词。不知道他是否为了他的第一次弘法即将结束而感到喜悦或难过,他那张长得像高中球员的娃娃脸胀得通红。
“真备,为什么松月老房主要求韮泽先生和茉莉小姐的孩子要继承瑞祥房呢?难道他没有想过松月房主可以再婚、生孩子吗?”
如果茉莉怀的果真是儿子,并且由他继承了工房,等以后松月再婚生下儿子,事情不是会变得很复杂吗?
“松月房主不可能有孩子。”
“——为什么?”
“他没有生殖能力。他很可怜,罹患了名为克林非特氏症(Klinefelter syndrome)的疾病,那是一种染色体异常导致的疾病。”
“克林……?”
“这是一种先天性疾病,正常人身上应该是XY性染色体,得了这种疾病的人的性染色体却是XXY。昨天,他一个人的时候我曾经单独问过他,我果然没有猜错。他的婚姻失败似乎也和这个原因有关,因为他事先没有和对方说清楚。”
“你之前就知道他有这种疾病吗?”
“我只是隐约有这种感觉。克林非特氏症的症状很多样化,但有一些共同的特征,其中之一,就是手臂特别长。”
我回想起松月身穿白色工作服的身影。由于他双手特别长的特征和释尊相同,所以从小就被认为可以成为一位好的佛像师。
“身体女性化也是这种疾病的另一种症状。他的外形是不是看起来很像女人?”
这一点也没有错。
“还有他左臂上有许多红点。我昨天问了他之后,才知道那是注射的痕迹。我之前也不知道,原来得到这种疾病的病人必须定期补充男性荷尔蒙——近江交通的樱川先生说,他经常载松月房主去车站,我想他应该是去大城镇的专科医院。”
“原来是这样……”我突然感到万分愧疚。
这时,我突然想起一件事:“真备,你之前说松月房主是‘╳二’——”
“我之后深刻检讨了,当时真不应该说那种话。”
╳二——也就是XX。当时,真备已经在暗示松月的疾病,暗示他的性染色体有两个X。
“啊,老师,慈庵住持之前说‘松月房主似乎真的和准胝观音特别有缘’该不会也是——?”
“准胝观音有助于早生贵子,我想慈庵住持应该知道松月房主结婚当初,曾经向准胝观音许愿这件事。”
参观放置所时,曾经听真备说过,准胝观音有助于早生贵子。当然,现在回想起这种事也没什么用。
我们全都沉默不语。
年轻僧侣结结巴巴的致词回响在冬天清澈的空气中。
“老师,摩耶小姐为什么要拜托松月房主,答应我们这次的造访?”
凛靠在外阵的栏杆上问道。
听凛这么说我才想起来。我上次几乎被赶回东京,多亏摩耶的帮忙,才能在短时间内得以再度造访这里。听说是她再三拜托,松月房主才答应的。
真备犹豫片刻后开了口。
“也许他希望我们可以消除她父亲的怨恨。”
“什么意思?”
“她房间的书架上不是有道尾的书吗?那本描写之前我们在福岛县遇到的灵异现象的书。”
“对,她有那本书。”
“我想,摩耶小姐对自己杀了冈嶋先生这件事感到恐惧。看到乌枢沙摩明王流血,觉得自己好像在父亲的怨念怂恿下杀人,这件事令她感到害怕。这时,她刚好想起这本书,觉得如果我们来瑞祥房,或许可以拯救她——她内心可能抱有这样的期待,或是认为也许我们可以改变什么。摩耶小姐同时有想要为父亲报仇和希望有人阻止自己的想法,这两种想法在她的内心交战着。”
我重重地叹了一口气,仰望腊月的天空。映入眼帘的景色和十个月前仰望的天空有几分相像,我怔怔地看着自己吐出的白色气息升向天空。
真备也抬起头,空虚地嘀咕:
“不过,人心应该是无法简单定论的。”
“因为无论鬼还是菩萨,都是来自人……”
“松月老房主说,瑞祥房是地鼠洞——或许每个人都象是地鼠,无法看清对方真实面貌,只能在黑暗中用鼻子相互嗅闻,用爪子拨开泥土,努力活下去——”
所以才会不时有人误入歧途,一旦走进歧途深处,就听不到别人的声音。
此时突然传来一阵嘈杂声,我低头一看,原来释迦成道会已经结束,信众们三三两两走出瑞祥房,彼此谈论着今天接下来的活动和最近腌渍的酱菜味道。这种光景格外亲切,也格外令人感动。
真备离开栏杆。
“我们走吧,樱川先生应该已经到了。”
我们走下外阵的阶梯,随着拥挤的人潮走出瑞祥寺。近江交通的出租车停在铺着圆石的工房角落。
“谢谢各位每次都叫我的车,我刚到。”
一头花白短发的樱川先生摇下驾驶座旁的车窗,露齿笑了起来。我们请他送我们去车站。
“辛苦了。”
我无法正视他的脸。各大媒体已经大幅报导了瑞祥房发生的事,他一定也已经知道摩耶的事。我忍不住想起第一次来瑞祥房时的情景。他和摩耶分别从驾驶座探出头,像很熟的亲戚般谈笑着。
我决定绝口不提这件事。
“喂!你们别走!”这时,身后传来一个声音。
“啊,是唐间木先生。”
“真的耶,发生什么事了?”
“他想和我们拥抱道别吗?”
身穿灰色工作服的唐间木老爹从通往瑞祥房的山路上跑了过来,手上并没有拿扫帚。
“啊哟啊哟,哈,终于、追、上了……”
唐门木老爹喘着粗气,双手撑在膝盖上。
“刑警先生、来了,我告诉、他们,你们、刚走,他们说、想和你们、打声、招呼。”
“是吗?他们在哪里?”
真备问道,唐间木老爹仍然弯着腰,用右手的大拇指指向背后。谷尾刑警和竹梨刑警悠然自得地从山路上走了过来。
等到他们走近时,真备说:
“你们竟然把老人家当跑腿的,太不像话了吧。”
两位刑警来不及回答,唐间木老爹就突然直起身体,瞪着真备说:“我才不是老人家!”
“啊,对不起。”
唐间木老爹的态度,就像小学生说自己不是小孩子一样。
“其实我们有阻止他。”
谷尾刑警苦笑着说道。
“结果,唐间木先生跑得飞快。”
竹梨刑警摸着像茄子般的脸说。
“谷尾刑警、竹梨刑警——这次的事,我在有些地方搅了局,真的很抱歉。”
真备向他们低头致歉,两名刑警各自露出复杂的表情,互看了一眼。他们沉默了好一会儿,好像在思考该怎么说,最后谷尾刑警开口说:
“嗯——我觉得我们以后还会在其他地方见面。”
真备点头回答说:“我也觉得。”然后,转头对唐间木老爹说:
“唐间木先生,你也很辛苦。瑞祥房应该会有一段时间无法平静吧。”
“对啊,不过,反正不管怎么说,都会那个啦。”
唐间木老爹含糊其辞,茫然地移开目光。或许是因为光线的关系,他的眼中似乎泛着泪光。
“摩耶以后也不会传简讯给我了……”
“唐间木先生,听说你和摩耶小姐关系好。”
谷尾刑警关心地说道,唐间木老爹仍然把头转到一旁,轻轻地点头。
“摩耶……我作梦都没想到摩耶……”
“依照她的情况,应该可以酌情减轻量刑,当然,我不是法官,不能随便乱说,我想——”
谷尾刑警的话还没有说完,唐间木老爹就发出“啊啊啊啊啊”的声音,重重地叹了一口气。积在眼角的眼泪顺着皱纹流下脸颊。
“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摩耶竟然是韮泽先生的女儿……我完全没有发现……我很喜欢摩耶……我们是朋友……”
他断断续续说话的样子,好像在专心念佛。
我们只能默默地看着他。
“我……要回去了,我还有事要做……”
唐间木老爹用几乎听不到的声音喃喃自语完,便转身离去。
“都是那棵老树惹的祸……不是有一棵快枯萎的老树吗……我要去砍掉它……要赶快砍掉它……”
他应该指叶螨寄生的那棵石榴树。
“啊,唐间木先生。”
谷尾刑警叫住了他。他把手伸进竹梨刑警手上的皮包,从里面拿出一个塑料袋装的东西。
“差点忘了,我要把这个还给你。”
说着,他打开塑料袋,里面正是那把鎌刀。
“摩耶小姐要我转告,她很抱歉,拿走了唐间木先生重要的工具——她要我这么转告你。”
唐间木老爹缓缓伸出双手,小心翼翼地接了过来,露出开心的表情。
“太好了,我之前还在想,如果有这把鎌刀就好了。既然拿回来了,我就用这把鎌刀来砍树。”
他抬头对我们露出笑容。
“各位,这次真的要和大家说再见了。”
然后,他消失在山路前方,身影好像比平时小了一圈。
我们的目光注视着那个方向,久久无法移开。
“如果有查到什么新事证,可不可以麻烦你们联络我?”
真备问道,谷尾刑警略带迟疑地点了点头。
“其实——老实说有点为难。”
“其实是相当为难。”
竹梨刑警补充道,但他的脸上没有责难的意思。
“真备先生,你应该已经统统知道了吧?”
谷尾刑警故意笑嘻嘻地说道。真备缓缓摇头,叹了一口气。
“当然有。比方说,摩耶小姐在停车场画的鎌刀图案。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喔,对,没错。”
说着,谷尾刑警用力拍了一下手。
“关于这件事,摩耶小姐始终保持沉默。无论我问多少次,她都低着头,拚命对我摇头。”
“是吗……?”
真备低头往下看,撇着嘴说。
“通常来说,可能是这么一回事——摩耶小姐认为让鸟居先生和魏泽先生看到沾血的鎌刀图案,可以让他们回想起过去的罪孽。当时,她自己也露出吓坏了的样子,可能是因为不想让别人知道是她干的——”
真备的表情突然变了。
“真备,怎么了?”
我问,但他没有反应。
“原来她知道?……不,应该不知道……没错,她并不知道……”
真备喃喃自语,然后突然抬起头。
“谷尾刑警,摩耶小姐是偶然听到鸟居先生、魏泽先生和冈嶋先生——这三个人的聊天,才知道他们杀了韮泽先生的吧?”
“嗯?对,没错,就像我昨天告诉你们的。”
——真的是纯属巧合——
——摩耶小姐偶然听到鸟居先生、魏泽先生和冈嶋先生三个人的窃窃私语——
——虽然没有谈及到底是怎么杀害的,却得知他们密谋杀害了韮泽先生,并在穴窑内烧掉了尸体——
等一下,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虽然没有谈及到底是怎么杀害的——
——虽然没有谈及到底是怎么杀害的——
“那不可能是摩耶小姐画的!”
我大声叫了起来,真备凝视着半空,微微动着嘴唇说。
“没错,她根本不知道杀害父亲的凶器是鎌刀。她是在魏泽先生失踪的那天早晨才知道这件事。她是听了唐间木先生和松月房主说了之后,才第一次得知这件事。所以,当时她深受打击,忍不住冲出餐厅。当然,得知杀死自己父亲的凶器竟然是鎌刀这件事,让她深受打击,但更令她感到害怕的,是她了解到某个人在停车场画的那个图案所代表的意义。”
“但是……真备,如果是别人画了那个图案,摩耶小姐为什么要装出很惊慌的样子?”
“那不是她装出来的,她在停车场的时候,是真心感到害怕。”
“可是,她根本没有理由害怕啊。虽然用鲜红的颜料在地上画一个很大的图案的确令人心里毛毛的,但是——如果那时候摩耶小姐不知道鎌刀的事,她应该和我们一样,根本不了解那个图案到底是什么意思,但她竟然显得很害怕——”
“因为她觉得那可能是‘7’。”
“‘7’——喔……”
我记得,那是我说的话。
——这看起来也象是‘7’……啊,左右颠倒了——
当时,我一边这么说,一边抬起头。那时,我才发现摩耶浑身僵硬,露出胆怯的表情。
“七福神……”
“对,当时,摩耶听到你脱口而出的这句话,联想到七福神。她以为有人发现了她的所作所为,所以向她发出警告或是在要挟她。如果这么想,就可以从地上的这个图案中读取不少信息。把‘7’写成左右相反,或许可以理解成‘妳的七福神有鬼’,或是‘妳做的不是普通的七福神’——总之,她可能会产生各种想象。所以,摩耶小姐才会这么害怕,事情就这么简单。”
“老师,那到底是谁在停车场画了那个图案?”
真备没有回答凛的问题,双手摸着额头,低声说道:
“我太糊涂了——石榴树叶不可能刚好掉进那个裂缝。那座庙有屋顶,不可能有那么多树叶刚好掉进雕像额头上那么细的龟裂中——”
“真备……”
“他看到了。二十年前的那个晚上,他从头到尾都看得一清二楚。没错,所以,他知道韮泽先生遭到杀害的地点。否则,他根本不可能知道韮泽先生的头被砍伤。”
——当时我真的吓到了——
——因为是韮泽先生雕刻的佛像,而且头部裂开了——
“他说,他是偶然在外廊下找到那三个人杀害韮泽先生用的鎌刀,但其实他根本知道鎌刀在那里,他亲眼看到那三个人把鎌刀丢在那里。”
“唐间木先生吗?但是……”
“你也没有想到吧?唐间木先生在瑞祥房当了多年的园丁,很了解神泽叶螨的习性,也知道虫子寄生在石榴树上这一点——一年前,当乌枢沙摩明王的额头上出现龟裂时,他一定猜到了为什么会发生这种情况的原因。不需要我囉里囉嗦地解释,他早就猜到是阶梯窑的热能传递到下水道管线,使那座庙的温度升高引起的。我相信是因为他幼年时住的房子带给他的灵感。”
——我家旁边就有温泉,所以家里很温暖。温泉就从地下经过——
之前在餐厅聊到老家时,他曾经这么说过。
“当我用暖暖包让那尊佛像的额头流血时,只有他一个人回头看着阶梯窑的方向。他是在确认阶梯窑的烟。他认为叶螨会从佛像的额头爬出来,一定是在烧阶梯窑。”
的确,那时候唐间木老爹回头看着背后的天空,嘴里低吟着:
——怎么可能有这种事——
“是他把石榴的树叶放进了乌枢沙摩明王的佛像中,那并不是偶然掉进去的——他应该只是想要恶作剧,如果红色叶螨顺利从额头的龟裂爬出来,让佛像看起来像流血一样——如果可以让鸟居先生、冈嶋先生或是魏泽先生中其中一个人看到这个景象——他只是想得这么简单,只是想让他们三个人为以前犯下的罪感到后悔。就算不顺利,就算叶螨没有从龟裂中爬出来,或是即使爬出来,也许也没有人看到,那也无所谓。他就是抱着这样的心情——在焚烧阶梯窑时,叶螨真的从龟裂处爬了出来,就像鲜血在流一样。然而,看到这一幕的不是鸟居先生、冈嶋先生或是魏泽先生——而是摩耶小姐。”
——不知道——
——摩耶竟然是韮泽先生的女儿——
——我很喜欢摩耶——
——我们是朋友——
“唐间木先生当然不可能知道摩耶小姐看到了那一幕。而冈嶋先生在他恶作剧的那天晚上消失了,所以他以为自己的作战成功了。他误以为是冈嶋先生看到自己设计的假血,心生恐惧地逃出瑞祥房。于是,进一步激发了他的恶作剧心理,想要用更明显的方法威胁另外两个人。于是,就在停车场画了那把鎌刀。”
怎么会发生这种事?一切竟然都是源自唐间木老爹的轻率行为。他在二十年前,偶然目击了犯罪行为,为了让凶手后悔而做的恶作剧——最后杀死了两个人,还造就了一名凶手。
“后来,魏泽先生也消失了。唐间木先生以为魏泽先生和冈嶋先生一样,也是因为被自己的恶作剧吓到而逃出了瑞祥房。他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只有他直到最后都以为根本没有死人。所以,那时候即使发现自己放在柜子里的鎌刀不见了,仍然不以为意。”
——真的没什么大不了的,一定是有人拿去割草,随手就放在某处——
当时,他那没什么了不起的态度还让我感到有点烦躁。
“喔喔喔,原来是这么一回事……”
谷尾刑警皱紧眉头,轻声说道。真备缓缓转头看着他。
“谷尾刑警,这种情况下——会追究法律责任吗?”
“不,应该不会。即使遭到起诉,应该也会获判无罪。”
然而,无罪和清白是两回事。对唐间木老爹来说,应该也是这么一回事。他或许不会把自己的所作所为告诉警方,但并不代表他无动于衷。他一定发自内心地反省了自己的行为,深感后悔——
——我要回去了,我还有事要做——
——都是那棵老树惹的祸——
——不是有一棵快枯萎的老树吗——
——我要去砍掉它——
“真备,难道……”
——太好了,我之前还在想,如果有这把鎌刀就好了——
——既然拿回来了,我就用这把鎌刀来砍树——
——这次真的要和大家说再见了——
——再见了——
“真备!”
在我大叫之前,他已经冲了出去。我和凛立刻跟在他身后,两名刑警也追了过来。我们跑在通往瑞祥房的羊肠山路上,拚命地跑着。终于穿过高高的建仁寺围篱之间的后门,每个人都大声呼唤着唐间木老爹的名字,接着冲进了工房。这时,我们听到了一声充满哀伤的悲鸣。
“是衣婆婶!”
我们沿着宿房的墙壁跑了过去。衣婆婶站在外廊旁,双手掩面,跪在地上。她浑身发抖,放声痛哭着。唐间木老爹死在她面前。他仰躺在地上,倒在一片血泊中,竹扫帚就枕在他的脑袋下,永远都无法动弹。他的表情很安详,右手紧握着鎌刀,那锐利的刀刃宛如巨大的爪子,割开了他的喉咙。放在胸前的左手上,紧紧抓着去年摩耶送给他的小佛牌。
腊月即将结束的平安夜,真备找我去他的事务所。
“好久不见——哇,这是什么?”
一打开门,我就被室内的情景吓到了。灯饰闪个不停,音响播放着圣诞歌曲。天花板上吊着麋鹿、天使和圣诞老人。当然,都是用厚纸板剪裁后着色的假道具,而且,还有一棵巨大的圣诞树,不,有两棵。
“道尾,你来看看,我好不容易牙一咬,买了一棵圣诞树,没想到北见拿来一棵更大的。”
“因为我阿姨说要送我嘛。”
“道尾,外面很冷,赶快进来吧。北见,火鸡差不多快烤好了吧。”
“好,我去看看。”
凛戴着象是自己动手做的三角帽,急急忙忙跑去厨房。我一脸茫然地脱下大衣,坐在沙发上。
“你们每年都这么热闹吗?”
“怎么可能?今年是第一次。”
“为什么——?”
说到一半,我立刻住了口。我似乎能够体会。
一定是基于两个理由。首先,我这次麻烦他的事和幽灵或是灵魂毫无关系。因为真备开设这个“真备灵异现象探求所”,是为了寻找和亡妻再见一面的方法。如今,案情已经明朗,谜底已经揭晓,他虽然嘴上没说,态度也没有异常,但内心一定很复杂,却不想让我察觉。他这个人很容易小题大作,我的这种想象应该八九不离十。
还有一件事。他们两个也和我一样,至今仍然无法摆脱那个事件的沉重压力,所以试图藉由圣诞节好好热闹一下,营造开朗的气氛。前不久,我们的生活都充满了佛像、佛像、佛像,所以希望藉由庆祝西洋的神明,努力调适自己的心情。
然而,我的心情反而更加沉重了。因为,我今天来这里,正是想要讨论佛像的事。
“好烫,老师,火鸡已经好了。道尾先生,你怎么了?为什么愁眉苦脸的?”
“嗯,呃……”
犹豫片刻后,我还是开了口。
“真备——不好意思,这些话可能会影响你的心情,但我还是想请教你一件事。”
“嗯?什么事?”
“我在想,二十年前,那尊千手观音为什么会遭到退货的事……”
顿时,室内的圣诞歌声好像突然停了下来——当然只是错觉而已。
“喔,你是说千手观音。”
真备撇了撇嘴,挑起眉毛,好像在说,真是受不了你。
“那我就解释给你听。其实,我也是回到事务所后,才突然想到的——答案就是这个。”
说着,他拿起一旁的垃圾桶给我看。
“那天之后一直很忙,所以还来不及清理。你看,里面是不是有你熟悉的东西?”
“什么东西——喔,你是说胸毛吗?”
上次我来这里时,真备贴在我胸前的双面胶还在垃圾桶里。
“没错,就是胸毛。印度教三大神之一的毗湿努胸前长得这个卍形的符号——上次,我曾经向你解释过吧。在千手观音的持物中,有一个外形是卍,名为宝印的东西。”
“对,你之前说过。”
“二十年前,那个来自美国的老人家在观光途中突然来到瑞祥房,买了一尊佛像。在精挑细选后,他从简介中订购了外形最豪华的千手观音——对不对?”
“对,当时是这么听说的。”
“当时,他并不知道千手观音的持物中有卍图案的东西。等收到货品后,才发现到,所以才慌忙退货。”
“为什么有卍就要退货?”
“那个老人叫什么名字?”
“呃,我记得好像是——某某·福克斯。唐间木先生还说,应该是狐狸和观音不合。”
“福克斯是犹太人特有的名字。那位老人应该也是犹太人。”
“为什么犹太人要退货——”
说到一半,我才恍然大悟。
“原来是钩十字!”
“应该就是这么一回事。那个老人一看到宝印,就联想到可恨的纳粹徽章。”
“可是老师,那个外国人只为了这个原因,就把昂贵的佛像退货吗?”
“完全有这个可能。虽然千手观音在欧美的美术价值受到相当的肯定,但因为有卍的关系,就连美术家也敬而远之。不光是犹太人,欧美人对钩十字的痛恨比日本人想象中更强。”
“是喔,欧美人果然比较敏感。”
“如果贴在胸口,绝对会挨骂吧。”
“北见,我那次并不是在玩——对了,道尾,还有其他问题吗?”
我摇了摇头。所有的疑问都找到答案了。
“对了,说到胸毛,我想起来了。”
真备用力拍了一下手,走回工作室。
“我是要用双面胶修数位相机的套子,我们三个人难得聚在一起,来拍一张纪念照吧。”
“我不用了。”
“别这么说嘛,道尾先生,一起来照嘛。来,戴上这个,老师也要戴。”
“北见,妳做了三顶帽子吗?”
“这叫有备无患。”
“真备,我可以和你换吗?”
“不要——要照囉。”
我请凛把当时用定时自拍功能所拍出来的照片洗出来后带回家。我想了很久,不知道该放在哪里。最后考虑到随意乱放日后可能会找不到,就放在工作桌子上。
过年的时候,我独自吃着橘子,拿起照片。
我想可能会拍到内心难以忘怀的那个人的脸,于是张大眼睛寻找着——
果然还是找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