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网,网,要掉了!”
身后传来智佳的声音,我一边蹬着脚踏板一边回头望。夹在车座和后轮之间的捕虫网歪着,真的就快要掉了。用一只手总算将它扶正后,我回过头,一个很大的东西进入了车灯的照射范围内。我急忙从车座上翘起屁股,将自行车调转了四十五度拼命避开。
“智佳,快!”
“咦?”
智佳似乎匆忙中打了急刹车。尖声响过之后是咣的一声撞击硬物的声音。我急忙让后轮打滑回转头,智佳连人带车倒在了路边的人行道上。车轮的转速逐渐慢了下来,看起来像是慢镜头。
我从车上下来奔向智佳,所幸她没有受伤。裙子卷了起来露出了里面的小内裤。人行道的旁边一辆大卡车发出轰鸣声开过。
“那是什么?”
从自行车下抽出腿,智佳瞪向绊倒自己的东西。
“好像是报废大楼的残渣。”
那是一块有我的头那么大的三角形水泥块,像一块巨大的硬豆腐被切去了一角。
“好像是卡车上掉下来的。轮胎没事吧?”
我检查了一下前轮,似乎没有爆胎。我扶起智佳和她的自行车。智佳啪啪拍了拍手,又拍了拍屁股和膝盖。她的脸被路过的车后灯照亮,一瞬间看起来像是另一个人。
“太危险了,我们把它挪到边上吧。”
水泥块很重,我不用尽全力就无法挪动。智佳也出手帮忙,我们总算将它挪到了人行道的边上。
已经离河边不远了。前面十米的地方,就是跨河大桥。从河堤下去,就是我们常去的地方。我们移动到栏杆边上,将自行车并排停好。云出来了,天空上既看不到星星也看不到月亮。
“哥哥,今天捉虫吗?”
“捉吧。”
智佳先沿着斜面下去了,最后两脚并在一起跳了下去。
“智佳,把手电筒拿出来。”
我也下了斜面,背向智佳。智佳拉开背包的拉链,将两只手电筒取出来。我们分别打开手电筒,向草丛走去。瞬时就有一点黑色的东西动了一下,低低的,接着飞跳起来消失在草丛中。大概是蟋蟀。时节还早,并不是太大的个头,我继续向别的地方踏去。带来的捕虫网就放在草丛前。想起来,在这里还从来没有用过它,我们捕虫都是用手。
“哥哥,会有油葫芦吗?”
智佳举着手电筒,像对着草丛探出脸颊一般竖起耳朵。现在并不是真正的捕虫季节,几乎听不到鸣叫声。
“油葫芦很罕见的,有的话我就会捉住,不过被咬一口挺疼的。”
我又踏向另一丛草。一个轻微震动着的东西跳出了手电筒的光圈,想要用目光追踪它的方向时,已经看不见了。
“什么?”
“出现了,但是被它跑了。”
云层移动,露出了月亮,月光照在智佳的脸上。微风吹过,附近的树叶发出沙沙的声音,像是在笑。
此刻我的胸中突然涌上一股悲哀。那是今天从学校回来以后一直压抑在胸中的悲哀。
“我说智佳——”
我将两手垂在身旁,面对妹妹。
“你说七夕的灯笼在学校做不好,是吧?”
“对,没做好。”
智佳的表情仿佛在说“那怎么了”。
“没有朋友教你怎么做吗?”
我将一直没能问出口的问题问出后,智佳的脸似乎抽动了一下。
“有人啊,小敦之类的,但是我还是不太明白。”
僵硬的笑容是谎言的最好证据。
智佳在学校和同学关系不好的事我很早以前就注意到了。虽然我并没有去窥探过她们的教室,她本人也没说什么,但是我还是清楚一切。她不会被打吧?不会鞋被人拿走,收到骚扰信,教科书上被人涂鸦画上触角吧?我很想问她。但又觉得可能会惹怒她,怎么也问不出口。
智佳的目光转向右边,脸也跟着转了过去,表情突然明朗起来。
“哥哥,对面有两个人来了!”
“真的?”
我也望向对岸——那如同浓墨般流动的河的对岸。河堤的上面,可以看到小小的光亮,仿佛眨眼一般微微动着。真的,来了。我胸中涌起一股热流。
“会不会注意到呢?”
我把手电筒举过头顶,左右摇了摇,对岸的光也回以同样的动作。智佳对着我笑了。
“你觉得对面的两个人捉到了什么?”
“不知道,可能是油葫芦吧。”
对面的两个人——我们这么称呼他们——指的是对面同样带着手电筒,同样在捕虫的两个人,他们也是和我们两个年龄差不多的小学生兄妹。但这只是我的想象,并未经过证实。在被夜色涂抹得漆黑的河对岸,总是能看到寂寞的手电筒光。最初注意到这光,并像刚才那样发出信号的是智佳。对方也用同样的信号回应我们。我们就像发现有人和自己用同样的钥匙链一样,既有点害羞又颇为惊喜。我和智佳不谋而合地认为对面的两个人和我们的情况相似:像我这样矮个子、走路目光朝下的哥哥和智佳那样鼓起脸笑的妹妹。每当发现对岸的光,我们就发送信号,对方也必定回应我们。
河对岸的手电筒光亮又摇曳了一会儿,终于消失不见了。
“他们回去了吧。”
个子长高了的智佳由于一直蹲着,t恤上面全是皱纹,肚子部分猫的图案像是被折断一般歪着。
我们就是在这时注意到了脚步声。
黑黑一团从草丛中走近。是一个披着长发、胡子覆盖了半张脸的男人。智佳绷紧身子靠向我,我也向她挪近了一点。
男人身上传来恶臭。
“你们在这儿捉啥?”
男人说话时最后一个词提高了声调,配合着他缓慢的语速,乱蓬蓬的黑胡子一动一动的。我们使劲闭上嘴沉默不语,男人晃动着单薄的、有洞的t恤笑了。
“吓了一跳?可不。正在捉虫子的当儿,出来这么一个大叔。”
笑声里都带着口音。男人在稻草人一般扁平的胸前抱着双臂,抬头看天。
“说实在的,七夕应该是送虫,可不是捉起来哦。”
他将目光转回我们,得意地眯起了眼睛,看起来不像是坏人的样子。智佳放松了僵硬的身体,我也好不容易在恶臭和紧张中松了一口气。
“捉虫子不行吗?”
听了我的问话,大叔像赶苍蝇一样使劲摆了摆手。手掌和手指都脏兮兮的。
“不是不行,不是不行。只是在俺们乡下地方,七夕时先要送虫。”
“送虫……”
我只是嘟哝了一句,大叔却像就等这句一样,配上奇怪的节奏念念有词起来。
“让开——让开——
“稻草虫要过路——
“就这么唱着,大家在村子里来回转,赶走吃稻叶的虫子。这就是送虫。不送虫就会影响米的收成,稻叶被吃了米就长不好啦。”
我和智佳面面相觑,一副茫然的表情。大叔皱紧大蒜一样的鼻子凑过来低声说:
“不过,你们真是笨啊,一只都没捉到。”
大叔问我们想捉什么,我们回答说是油葫芦。
“啊,捉油葫芦有窍门的,油葫芦这东西不把它逼到绝路不行。”
我没听明白又回问了一遍。大叔扬起下巴看了一下四周,问了个意想不到的问题:
“你们要几只?”
我们从来没想过要几只的问题,只能回答“能抓几只要几只”,大叔哈哈地开口笑了。
“真贪心啊,小屁孩儿。笼子装不下我可不管哦。还没到秋天,大个的还没有,不过积少成多。”
不管怎么说,笼子不可能装不下油葫芦。这么想着,我侧脸看了看带来的笼子。
“那就开始吧。”
大叔说。
“一下子就过来了啊,你小子,把笼子打开,把嘴闭上哦。油葫芦要是飞进去了,虽然没有毒,可也够恶心的。”
“嘴里……”
我有点害怕,但应该不是真的吧,大叔只是在夸张。
“我把它们逼到你那儿,就在这儿?行不行?那小姑娘,我教你怎么逼它们,哎呀,这小手,不够大吧。”
大叔扭动着脖子,带着智佳离开了。
“小姑娘,会拍手吗?知道什么叫拍手吧?就是对着大人物常做的那个,手这样……”
大叔的声音渐渐远去,消失在黑暗中。不时传来几声拍手声,过了一会儿又消失了。我蹲在草丛中,按照大叔说的那样打开笼子盖。
——笼子装不下我可不管哦——
明显的谎话。
——一下子就过来了啊——
不是用机器,而是两个人。不知道他用什么方法,但是怎么想也不可能一下子聚集来那么多的油葫芦——我知道的。虽然明明知道,但我仍旧蹲在草丛中。下半身在逐渐变凉,拿着笼子的手逐渐用力,发出的鼻息粗重得连自己都能听到。还是没有开始。没有任何动静。按照刚才大叔的说法,我在等的就是听到他们俩的拍手声那一瞬间。但是根本就没有类似的声音。胸中心跳在逐渐加速。——不是这就开始吗?渐渐明朗的预感在我的身体中扩散。不是说马上就会有大量的油葫芦飞向我吗?
恐惧一点一点蔓延,我无意间站了起来。月亮又被云层覆盖了,周围一片黑暗。呼吸困难。周围的空气像是潮湿的黑油。大叔不见了。智佳不见了。两个人都不见了。去了哪里?
“……智佳。”
我试着叫了一声,但是没有回音。
“……智佳?”
不安渐渐成形,笼罩在我的心中。
我在草丛中踏出一步,视线转向四周。又一步。再一步。下意识间脚下的频率加快,回过神来时我已经跑了起来。虽然毫无疑问在跑着,但下半身却像棉花一样绵软无力,脚下毫无感觉。我重复着智佳的名字跑出了草丛,任手电筒挂在身上东磕西碰地响着,向两个人消失的方向跑去。不在。智佳不在那里。跑过水泥的桥墩时,眼前豁然开朗。沙子的地面。矮矮的杂草。一个人也没有。没有来这里吗?不,应该来过。我回头望向身后,这时不知从哪里传来一声重物相撞的声音。是哪里呢?我立刻停下脚步,望向周围。草丛。地面。河堤。桥墩。——桥墩。
我将手电筒的光对向那里。圆形的光圈扫过水泥表面。什么也没有。我又绕到内侧。——帐篷。废材和帆布支起的四角帐篷像是张开四只爪子一样落在桥墩边。我握着手电筒接近帐篷,正面有一个帘布一样的入口。我伸手将其拨开。
“你他妈的,不是让你等着吗?!”
手电筒的圆形光圈中浮现出大叔的脸。这张脸似怒非怒、似笑非笑地扭曲着。帐篷中,大叔两膝支在地上的防水布上,身体对着智佳,转头瞪大双眼看着我。
“我正在教她怎么逼油葫芦出来,你小子去那边待着去,刚才那地方。”
大叔和智佳的影子在后面的帆布上被放大。
“快去等着!”
帆布上带着褶皱,看上去就像是两只毛发浓重的动物的影子。
“……回去吧。”
我的声音带着颤抖。智佳瞪着双眼轻轻点了点头,然后慢慢迈开步子,像从一只大狗旁经过一般来到我身旁。
“你去哪儿?还没教给你呢。”
智佳伸出手,我握住她的手,冰冷的手。
“回去吧。”
我们背对着大叔,离开了帐篷,能听到后面的咂舌声。我们的步伐并没有变化。一步一步地、试探地、确认地走着。脚下毫无感觉。我对智佳说打开手电筒。两只手电筒的光照着脚下的路,我们回到了草丛边。我们牵着手,拾起一直扔在那里的捕虫网,一起爬上河堤。爬上斜面后,我只回了一次头,大叔似乎并没有跟来。
我们沉默着走到桥边停自行车的地方,将捕虫网插到车座后面,手还在不停地颤抖。
“没事吧?”
我也不知道自己想确认什么。智佳轻轻点了点头。我跨上自行车,但是智佳只是推着,并没有骑上去的意思。我只好从车上下来,握住车把等着智佳靠近。智佳的手像搔痒一样隔着裙子触摸着大腿根。
“智佳?”
我开口后,之前一直低着头的智佳像是极力抑制住要从喉中飞涌而出的什么一样,头低得更深了。被路灯照亮的脸上闪着泪光。知道我在看着她之后,她已经再也忍不住了,呜呜地哭出声来。眼泪就像本该被关上的水龙头里漏出的水一样静静流着。她小小的背抖动着。她用力忍住哭泣,结果背抖得更厉害了。浑然不觉中,我已经双膝着地。卷起智佳的裙子一看,白色的内裤下面满是污渍和泥土似的痕迹。我想起了那个大叔的脏手。脑中一阵恍惚。但是我很清楚鼻中什么东西在不断膨胀,似乎马上就要爆发。不知为什么,我忽然想起几年前为智佳去摘柿子的事。智佳指着空房子的墙上伸出来的柿子树,不直接说想要,只是将那只手指含在口中一直看着柿子树。我只能爬上有两个自己那么高的墙壁摘下柿子给她。柿子还没长熟,智佳咬了一口就酸出了眼泪。
我们站起身走了几步。眼前出现了刚才和智佳合力挪到路边的水泥块。我蹲下身,张开两手,憋了口气推起水泥块。水泥块微微动了一下。重复一次,又动了一下。这时路灯突然变暗了。智佳就站在我身旁,看我没抬头,她也蹲下身,两只手抓住水泥块,和我朝一个方向推。我们就和这块水泥块一起沿着栏杆一点一点地移动着。
到了那个帐篷时,我们合力将水泥块举起。为什么会爆发出这样的力气,我也感到不可思议。都不用互相表示一下,我们就将这块水泥块扔到了下面。松开手的瞬间,我们还调整了一下水泥块落下的角度。桥下黑糊糊的什么都看不清,只能听到一声沉重的撞击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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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