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捉了虫子能干什么?”
傍晚的河边,她向我搭话。头发映出天空的橙色,小幸面无表情地看着我。我完全没有注意到后面有人接近,左手拿着塑料袋,右手拿着捕虫网,整个身子转了过去。
我首先发现对方穿着我们学校的制服。接着发觉原来是和我同班的女生。——和小幸在同一间教室里应该已经快半年了,这个顺序多少有点不自然,不过之后数次回想起来还是这个顺序。
中学二年级的夏末。当时我和家人一起住在东京和墙玉交接的地方。成绩并不是出类拔萃地好,但也不差,家里并非富豪,也不贫穷。就在这样平平淡淡的生活中,我过着无聊却又并不积极寻找什么的年轻岁月。
“没什么,反正没事。”
那是我对小幸说的第一句话。从一开始就是谎言。
当时我的梦想是成为昆虫学者。那时我几乎每天放学后都带着捕虫网和塑料袋去山上和河边。我住的五榻榻米大小的屋子里有二十个虫笼子。在父母下班回来之前,我就趴在地上观察这些笼子里的虫子,和图鉴对比,如果发现上面没有的,就在笔记本上记录下来。黄星天牛、川蝼蛄……那时屋子里养的虫子现在还能全部记住。
我从来没有和任何人说过自己要成为昆虫学者的梦想。我知道,昆虫采集和同学们的一些爱好以及恶作剧等比起来,显得十分阴暗,况且对于中学二年级的我来说,谈起成人之后的自己还太过青涩幼稚。
左手提着的塑料袋中,刚刚捉到的螳螂在不停地动着。
“消磨时间吗?”
对于这位同班的女生,我起初一直以为她很高。可是随着她踏开秋天的枯草走到我近前,我发现我错了。她的身高只能够到我的鼻子,但是体形很好。身穿水手服,后背笔直,这条直线的上面就是浑然天成般的细细的脖子,像纸一样白皙,似乎在渐渐昏暗的暮色中发出微弱的光。只是在水手服的领子处,有微微的黑色污渍。
“每天你都消磨时间?”
被她一问,我在内心中咂了一下舌。她似乎不是第一次在这儿见到我。我在胸中寻找着合适的话,她则望向河面说:
“我放学后常来这里,你最近每天都来吧?”
小幸称呼我为“你”,直到最后都是这样。
“三天前开始。”
小幸说的没错。三天前,在寻找适合捕虫的地点而沿着河边走的时候,河边韵草地上一点漂亮的蓝色从我眼前掠过。那毫无疑问是我迫切希望贴近观察的黑丽翅蜻。不过当时我没能捕到,就想着再去同样的地方也许还会碰到,于是开始频繁地来河边。
想起拿着捕虫网在河边晃荡的样子被意想不到的人看到,我就故意粗鲁地说:
“那你在这干什么?”
小幸沉默了一会儿,看向暮色渐深的天空。
“回家之前我一直待在这。”
这算不上回答。可是那没有抑扬的声调和墨色的双眸中似乎有某种撼动人心的东西。
这时河边突然起了风。我用一只手护着眼睛,别过脸,却看见小幸的头发被风吹乱,颇为滑稽般地倒竖起来。——小幸并没有皱眉。我记得我当时颇为诧异。她并没有像普通的女孩子那样皱着眉摆出一张苦脸。她任突然刮起的强风吹得头发纷乱,脸上却在微笑。如果当时她皱眉的话,哪怕只有一点点,我还会被她吸引吗?还会期待她的身影,第二天仍然奔向同样的地方吗?
“这里偶尔会起风呢。”
被风吹乱的头发终于落在了穿着水手服的肩上,小幸用还带着笑意的脸看向我。大概是因为那张多少有点冷淡的侧脸的缘故,这次的眼神显得十分镇定。
小幸把手伸进裙子的兜儿,取出一块旧手表。看起来是男表。普普通通的四角表盘已经发黑,皮带上处处是擦痕,并且已经开始退色。她迅速地看了一眼指针,又迅速地将表放回兜里。
“拜拜。”
水手服的背影在草地上越来越远,最终消失在河堤上。第一天我们的对话就是这些。我盯着她消失的方向看了一会儿,塑料袋中的螳螂还在挣扎。
第二天早上的教室里,我和小幸目光相对。她先冲我笑了笑,我也回给她一个微笑,但她马上把视线转移开,坐在了自己的座位上,此后再没看过我一眼。我带着一种硬币掉进缝隙里的模糊的不甘上完了当天的课程。
她那笔直挺拔的背影无时无刻不在我的视野中。为什么之前我都将其忽略在了教室的日常风景中呢,真是不可思议。
休息时间里我向友人侧面了解了一下她的情况。并没有人很了解她,而且我能听出,他们在提到她的名字时,语气中都含带着对她的嘲笑。在他们的描述中一定会出现“脏”和“穷”等字眼。这就是小幸这位同学的最大特点,似乎所有人都这么认为。
“她没有爸爸。”
友人中的一位这么说。
“听说和一个女人跑了。”
放学后,我又提着捕虫网和塑料袋出了家门。
小幸站在河边,看见我,就和早上一样,鼓起瘦弱的双颊笑了。只是这一次直到我走到她面前,她都没有移开视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