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我没有去河边。最后一节课结束后,我去了小幸的家。出校门的时候,看见小幸的身影消失在去往河边的方向。难道她今天仍旧准备去见我吗?像平常那样并排站在桥墩边,进行着一些不着边际的对话吗?还是说她准备呵责我昨天的事?无论如何,我没有见她的打算。
我在考虑自己该做些什么。
站在玄关前,我按下门铃。没人应声。再按一遍,里面传出一阵塞塞率率声,然后是从里面开锁的声音。
玄关的三合土上站着一个女人。
一望便知,这就是那天当小幸和那个男人在一起晃动时对着桌子喝酒的女人。此外还有一件显而易见的事。她毫无疑问是小幸的妈妈。面貌十分相像。从小幸身上脱去水分,不加清洁,在脸上涂满怠惰和卑屈,就是面前这个女人。她的后背也不像小幸那样挺直,并且有着一双和整体极不协调的眼和一张歪嘴。
看见我,她眯起了眼睛。那并不是上下眼睑一起运动的结果,而是只有上眼睑落下。她什么都没说,似乎在等着我说什么。
我不想多说什么。本来就没打算多说什么。看到我的制服就该知道我和小幸是同一所学校的吧。看到我看她的眼神就该知道我是满携攻击性来的吧。
“我看见了。”
我简短地说了一句。
“从那边的窗户看见了。”
膝盖开始发抖。心脏的跳动仿佛在加剧。女人的表情毫无变化。她的全身都散发着酒气。没有肉的脸颊一侧有一块红黑色的伤痕。静脉突起的手上也有很严重的擦伤。每一处伤口都还很新。
我吃了一惊。
——不回去的话……——
看着手表的小幸说。
——妈妈……被……——
那时她说的是妈妈就会被打吗?
昨天小幸超过六点才回来。这和她妈妈的伤有什么关联吗?
女人的嘴唇张开,发出令人生厌的声音。
“看见了又怎么着?”
声音和措辞都像个男人。她用浑浊的眼睛盯着我。
“看见了,又能怎么着?”
本该和小幸相像的脸在那一瞬间看起来像是一只鸟的脸。没有感情的、却在静谧中发狂的鸟。不经意间,愤怒已经突破咽喉盘踞在我脑中。眼球后面仿佛有什么滚烫的东西压迫着一般,我全身发抖,双拳紧握。
“请停止那种事情。”
没有回应。
“那个男人是谁?为什么——”
对方的脸微微痉挛了一下。接下来她突然双眼圆睁,将力量汇集到脸上,猛然间把脸凑到了我的面前。
“我的男人,那是。”
她的眼球在瑟瑟发抖。
“他说想和年轻的搞一搞,那就让他搞呗。”
无色的嘴唇仿佛在寻找接下来的话一样微微张开。从里面飘出阵阵酒气,湿乎乎的掠过我的脸。我全身僵硬,无法动弹。异样扭曲着的她的脸就在我的鼻子前。只有在下一句话出口的时候,她那歪曲的声音中才蕴藏着一丝感情。
“要不你来供我吃饭?”
然后她快速地回转身,使劲将门关上,发出刺耳的响声。
我在跑。蹬踏着冰冷的冬日地面。蹬踏,蹬踏,奔向河边。眼泪流了出来。泪水被风吹凉滑落到衬衫的领子里。为了金钱,为了生活,小幸就要被男人压在身下吗?像冬天的蝴蝶一样合着翅膀发出痛苦的声音吗?
我想见小幸。见到她,在她面前大声喊。可是我该喊什么呢?自己的声音和行动有什么用呢?我还在跑。周围的建筑在融化消失,看不见的景色中传来小幸的声音。瘦弱的狗的呼吸一般,生满锈的合叶一般。
小幸站在那里。在相同的地方,两手提着书包,清冽的眼神望向远方。注意到脚步声,她转头望向我。我跑到她的身边。
“我来想办法。”
开口的一瞬间,我意识到就凭这一句脱口而出的话,我将踏上再也无法回头的路。不过我从未动过回头的念头。只能前进。必须要做什么。要想办法。我要想办法——这些想法在胸中膨胀、扩大,转瞬间变成更加具体、更加凶暴的东西,逆流涌上咽喉,我脱口而出:
“我杀了那个男的!”
小幸睁大眼睛,簌的一声倒吸一口冷气。从我的这句话里她明白我已知道了一切。
“杀了他,挽救小幸,绝对要杀了他,我——”
接下来又说了些什么我自己也不记得了。印象里似乎只是这几句话不断重复。但是我却清楚地记得自己的这些话不经意间被小幸从喉中挤出的一句话轻易抹杀。
“别那么自以为是。”
我甚至过了一会儿才明白那是小幸的声音。那悲鸣般的、仿佛被逼上绝境的动物发出的吼叫一般的锐利声音直刺我的心底。数秒后,我全身失去感觉,大脑麻痹,腹中升起一股寒气。仿佛周围的空气消失了一样,静寂在耳中回响。面前站立的小幸那苍白的脸鲜明地印刻在眼中,除此之外别无一物。地面传来声音,同时小幸的身影开始远去。她直视着我逐渐后退。
“你……你养活我吗?”
她问了和她妈妈同样的话。这无疑又是对我的重重一击。紧绷的神经出现裂痕,从里面涌人大量情感。
“你给我出学费吗?”
泪涌了上来。肋骨的内侧,心脏跳动得疼痛。血液在身体里循环,我的手脚却失去了感觉。我想要说什么,想要说些什么,但是头脑一片空白。我看着小幸,将失去感觉的右手伸入书包,握着从那天开始就没拿出过的长方形盒子。
“我来救你,绝对。”
我口中只能重复着这些已经毫无意义的话,把包装着圣诞节礼物的盒子递给小幸。这期间她一直没有离开我的视线。小幸看着我伸手接下盒子。在夕阳的映射下,小幸看着我充满红丝的眼睛。
小幸没有打开盒子,突然两手捂着脸哭起来。从她颤抖的手中能间歇性地听到她极力抑制的呜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