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意渐浓。
那天我第一次没有带捕虫网和塑料袋。
“你是从学校直接来的吗?”
见到我坐在河堤上,书包放在一边,小幸露出意外的表情。
“因为虫子已经没了啊。”
我将准备好的台词脱口而出,小幸想了一会儿,点了点头,和我并排坐在冰冷的草地上。她的侧面看上去有一丝浅浅的微笑,其间似乎蕴涵着一种共犯似的恶作剧。看到她笑容的瞬间,隐藏在我心底的羞涩烟消云散。我下定决心不再带着捕虫网和塑料袋来。
可是第二天放学后,我去河边时,没有发现小幸的身影。等了一会儿还是没有出现。我在逐渐昏暗的河堤上信步晃荡了一会儿,视野的角落中一闪而过水手服的颜色,马上又消失了。桥下——桥墩的角落里,似乎藏着一个人。凑近的时候,我下意识地压低了脚步声。桥墩边上站着的果然是小幸。看到突然出现的我,她紧张地咽了一口唾沫,视线朝下。
“天变短了昵。”
她没看我。
“看不到手表了。”
确实,如果站在桥下,在路灯照耀下更容易看清表盘上的指针。可是她的话让人无法接受。
“以后就在这里见面吗?”
我故意在声音中带着刺。心底有一种将熟透了的水果用尽全力捏烂的残酷情绪。
当时的我无法理解小幸怀有的感情,也根本没有去理解。很显然,小幸不想和我见面。她选择了离平时的地方不远的桥下。如果不想和我见面的话,根本不必来河边,远离我就好了。秋日的河边,我的脑中满是疑问。
小幸没有回话,她只是抿着嘴低着头。
十一月的风将肮脏的塑料袋吹到我们脚下。被人用过扔掉的塑料袋上印着超市的logo,看起来已经很破旧。小幸弯下腰,用瘦弱的双手拾起它。我以为她会咔嚓咔嚓地摆弄沾着土的塑料袋,但她突然抬起头直视着我。在河边见面以来,她第一次用这样的目光看我。
“你说你将来想捉到谁也没见过的虫吧?”
唐突的一句之后,她继续说着莫名其妙的话:
“只要努力就能做到。”
努力就能做到。确实如此。这句话本身并没有什么异样。我觉得不可思议的是她当时的表情。她的眼神显得过于坚强。
“只要不懈努力,在这个袋子里装满世界上的所有虫子也髓做到。”
“在这个袋子里……”
对,小幸正面对着我点头道。
“不仅是虫子,把整个世界装进去也可以。”
她到底在说什么?
“如果将来你有困难,我来帮你。”
我完全理解了她的话是一个多月后的一个寒夜。可是已经为时已晚,一切都已经为时已晚。
“真的可以做到。”
低下头,她两手紧紧握住塑料袋,在冷风中用仿佛即将消失的声音说:
“我会帮你。”
小幸放开手,塑料袋再次飘起来,一度挂在鬼针草的叶子上咔嚓眯嚓地晃动着,但最终被吹走消失在了远方。
那天晚上,我躺在房里漠然地摆弄着捕虫网和塑料袋。想起小幸的话,就把桌子上的地球仪试着装入塑料袋里。不过对于塑料袋来说,地球仪还是太大,袋口被撕破了。我既没有笑,也没有叹息,只是望着被撕破的袋口。
第二天放学后,我去桥下,小幸靠在桥墩上,微笑着迎接我,仿佛昨天的事没发生过一样。我也装出什么都没发生过的样子,像平常那样和她在一起。只要能像以前一样和小幸在一起,我就满足了。
白天在教室里我也注意到了,那天的她显得非常疲惫。那张脸从远处就能看出来是没有休息好。一起站在桥墩边,我问她原因,她说是我多心了,然后就岔开了话题。现在回想起来,那时的她一定考虑了整晚吧。思来想去,最后还是决定和我见面。
那之后几乎每天我们都在桥下度过放学后的时光。她还是一如既往地不断从兜里取出手表确认时间。每天六点前,她就会沿着斜坡回家。
随着河堤上芒草的枯萎,两人呼出的气息也开始变白,靠在桥墩站着的我们之间的距离也逐渐缩短。冬天真正来临,河面一片寒气的时候,我们已经肩并肩了。可是视线相接时仍然很不好意思,陷入了一种我望向小幸时她就别过脸,她看向我时我就直视前方的窘境。只是,通过校服布料传过来的她的体温让我有一种裸体相接的感觉,下腹涌起阵阵青涩的热意。站在我身边的小幸的脸,每到太阳西沉就会显得更加白净漂亮。我虽然没去过东北,但想象中,寒冷的小镇下起雪来,一定和小幸很相称。
说起其实我知道前年发生的毒点心事件的凶手,小幸竟然信以为真。当她发觉我是在开玩笑时,就做出要打我的样子,那时我们第一次近距离地对望。就像被吸引住一样,我把脸凑了上去,将自己的唇轻轻地触碰到了脸上还残留着笑容、微微露出牙齿的小幸的唇上。
从那一天开始,我们每次分别时都要轻吻对方。
我不觉得小幸不喜欢那样。所以每次当我的唇离开时,她那必定会展露的悲哀的表情让我很不解。每一天心底都在积攒冰冷的不安。而为了消解这不安,第二天又要两唇相接。
只有一次,我战战兢兢地将舌头滑进小幸的口中。舌尖相碰的那一瞬间,我被使劲地推开了。那时她的表情也是十分悲哀。可以说是迄今为止最悲哀的一次。我既无法询问她的感受,也无法无视自己身下觉醒的欲求,只能抱着苍白阴湿的感觉离开了河边。
从那天开始,站在桥墩边的我们之间的距离开始拉远。分别的时候也不再轻吻对方。
日落黄昏的一天,我在书包中藏着一个细长的小盒子去向河边。盒子里面是周日在站前的商场新买的手表。盒子用圣诞节的包装纸包好,绑上绿色的丝带。前一天我在夜里无数次联想收下这个盒子时的小幸的脸。在我的想象中,她一定满面生辉,或者吃惊地看着我,然后双眼浮现泪水对我说着温柔的话语,主动将脸凑过来。我想凭着这个礼物缩短和她的距离。我相信可以办到。无论她怀着怎么样的心绪,这块手表都会将那阴霾消去。我主观地这么认为。
在我的脑海浮现出小小的恶作剧是在爬上河堤、快要看到桥的时候。
如果在同样的地方,我却没有出现的话,小幸会有什么感想?
我突然这么想。
首先会感到不可思议吧。接着必然会担心。大概会担心我可能再也不去见她。然后,如果小幸的这份不安在我将手表递给她之后,反过来会变成数倍以上的快乐——这就是我幼稚而愚蠢的策略。不过将舌头伸进她口中而被她推开的那份羞耻仍盘踞在我胸中。或许我是想对她进行一个小小但却残酷的报复。
我决定试一试。一下定决心,我就离开河堤,在小路上闲逛以消磨时间,完全不知道那将会引起无可挽回的事态。我偶尔看看五金店的挂钟确认一下时间。四点半过去了,快要五点了。快要到时间了,我再次走向河堤。这时,被夕阳照得一片赤红的景色一端,朱色的一点飞了过去。
我以为我看错了,可是并没有。
“黄钩蛱蝶……”
大多数的蝴蝶化作硬的蛹过冬,可是有的黄钩蛱蝶则以成虫的姿态过冬。它们平常都在能挡风避雨的地方闭合着翅膀,也有的十分罕见地飞在空中。作为知识,这些都存在于我的头脑中,但是亲眼所见这还是第一次。胸中悸动不停。快要被遗忘的对昆虫的兴趣又再次涌起。
不知不觉间我已经开始追着黄钩蛱蝶。它在昏暗中低空飞行,就像在引诱我一样,欲拒还迎地飞着,将我引向小路的深处。终于它停在了一个小工厂墙边设置的自动烟草售货机上,在并排的两个按钮之一上闭合了翅膀,一动不动。仿佛被冻住一样在照亮烟草包装盒的灯光中浮现出来。我将手伸向它那像枯叶似的翅膀,将它捉到眼前。黄钩蛱蝶没有任何抵抗,乖乖地被捉过来。针尖一样的小圆眼睛软弱无力地看着我。我忽然觉得有点不好意思,马上就把它放回了原处。它就停在那里没再动。
突然看向四周,我注意到周围的景色自己完全没有印象。小幸的脸立刻浮上心头。我回头望向黑暗的小路,试着沿原路返回,但完全不记得该从哪里转弯。我借着微弱的路灯加快脚步,嘴里吐出白色的气息,胡乱地选择着方向,但是眼前浮现的一直是完全没见过的景色。
终于在视线的远端看见河堤时,已经过了很长时间。我急忙奔向桥边。可是到达时已经晚了,小幸的身影已经不见。桥上的路灯照在白色的河面上。我对自己的愚蠢气急败坏,忽地想起书包中的盒子。本该今天送给小幸的手表。昨晚开始我数次想象过收下盒子的小幸的表情。
站在桥边,我陷入迷茫。小幸有可能刚走,可能还在附近。
追——决定后我离开了桥墩。我知道小幸的家在哪儿。很久以前我就注意了学校的登记地址和地图。
我在无人的小路上加快脚步。终于前方现出了一排冰冷地排列着的简陋廉租房。小幸那挺拔的背影正像被吸入一般进入其中一间。就差了一点。没搭上话的我懊恼地慢下脚步。
向小幸家缓缓走去时,我再次迷惑起来。要按门铃吗?会是谁出来开门呢?会是小幸吗?还是说有可能是她妈妈?如果是她妈妈的话我该说什么?不请自来的我会给小幸添麻烦吗?想着想着,心里就丧了气。手表还是明天再给她比较好。我的决心在一点点消失。
我靠在附近的墙上,长时间看着小幸家的玄关。远处传来狗叫声。周围一片黑暗,只有小幸家的窗户里传来黄色的光。隔壁的玄关里出来一位弯着腰的老婆婆,用困倦的眼神看了一眼信箱,又嘟哝着什么回了屋里。不知谁家的窗户里传出一阵微弱的咳嗽声。
我从书包里取出手表。深深吸了一口气,给自己鼓了把劲。没事的,一定是小幸来开门。她一定会很高兴。一定会因为我特意给她送到家来而高兴。就算她妈妈出来,我也并没有要做什么坏事,只是麻烦她将小幸叫到玄关来就好了。仅此而已。
我一手握着华丽的包装纸,向小幸的家靠近。木板卷边的玄关门旁有一个简易的门铃。我战战兢兢地伸手去触碰的时候有微弱的声响。
似乎是使用多年的信箱合叶的吱呦声一般,又像瘦弱的小狗痛苦的呻吟一般。不,不是声响,是动物的声音。是从薄薄的门板后传出来的,动物的声音。
小幸家养了什么宠物吗?我诧异地按了一下门铃。声音戛然而止。我竖起耳朵,什么都听不到。再按了一下门铃,门后还是悄然无声。
我的心中充满了不解。可是不解的背后又有一种暖昧的理解像增高的水位一样逐渐迫近。我再一次向门铃伸出手,但还是改变主意离开了玄关。砖墙和她家的外墙之间有一道缝隙。我钻了进去。漏出光亮的窗户镶着毛边玻璃,看不清里面。继续前行,又有一扇窗。再次听到刚才的声音时,我正从那扇窗向里窥探。
能看到一个肥胖的男人的后背。男人的对面就是小幸。从躺在床上为避开男人的脸而别过脸的她口中传来那个声音。一开始分别晃动的两个人的身体在我的眼前逐渐动作整齐划一。即使是不太懂事的我也能看出这不是他们的第一次。小幸那歪曲的脸。她头的对面,残破的纸拉门开了一道缝隙。缝隙中能看到一个女人的后背。女人侧坐在榻榻米上,上半身像是在矮桌上爬行一样扭曲着,一只枯枝般的手放在桌上的日本酒瓶上。
怎么和小幸说好呢。
第二天开始,我还和小幸在河边见面。可是无法开口。涌上来的所有话语都在出口前化为乌有,反而会在胸中留下针刺般的痛感。两天过去了,三天过去了,一周过去了。每一天就像在充满恶臭的积水中艰难移动。小幸还是一如既往地和我见面,偶尔看看兜里的手表,六点之前离开河边。为了回那个家。为了让那白皙的身子被人压在身下。
那是小幸自身所期望的吗?那个蠕动的后背是谁的?纸拉门后面的女人——那是小幸的妈妈吗?快到六点时小幸就要离开。为了扭曲着脸,发出那种声音而回去。只剩我独自怀抱焦灼的心情。
“给我看看你父亲的手表。”
一天傍晚,在桥边时我这样说。天空中含着雨气、云层压低。头上的路灯光照射着她白皙的脸,小幸有点不解地抿了抿嘴,但马上就从兜里取出了手表递给了我。指针指向五点二十一分。那个时刻我至今都没有忘记。
“这表挺有年头啊。”
“我小的时候父亲就在用。”
小幸似乎很在意我为什么突然对手表产生兴趣。我摆弄了一会儿,什么也没说又把表还给了她。
就这样过了一段时间。这段时间里我比平时都要话多。因为我害怕话头中断。小幸眼里泛着迷惑听我说话,期间两次取出手表确认表盘。她没发觉。这样就好了。小幸的脸色发生变化是在她第三次取出手表确认的时候。在她手掌上的手表指针指向五点二十一分。
转身看向我的小幸脸色大变,瞪大的眼珠像玻璃球一样。
“我把它停了。”
我用自己都听不清的声音说。
我不想让她回去。无论如何都不想。既然不能问明详情,至少要用自己的力量将小幸留在这里。就算时间很短,也要让世界停下,将我们封闭在一起。现在肯定已经过了六点。我打破了她的规矩。可是那算什么规矩?为什么为了那种事情必须要赶回家?小幸什么都没说,只是目光如刺地看着我,然后转身离开了。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河堤上,我都无法呼吸。后悔,悔恨——不,不是这种情感——将我的双腿缚在地面上,攫住我的胸口使我无法呼吸的是无穷无尽的悲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