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逐年记录夏洛克·福尔摩斯先生的公私生活,有些人恭维我的这些尝试,甚至以学者的研究方法探究至今;而他们已经论证过,我在精确编年史的方面屡有闪失。有人好意找借口替我开脱,说是因为笔迹潦草或者文学经纪人的粗心大意,这些用心我虽然感激,却必须先承认,我的错误不管多惊人,全都是故意的。这当中一方面是来自福尔摩斯的坚持,一方面是我自己天生的谨慎,常常让我无法做到对传记作者来说十分宝贵的精确度。有时我为了掩饰大案而被迫改变琐碎小案的日期,或是更动人名与情境细节,但是我仍尽力保持事件的核心真相,要是少了这一点,写什么都成了无的放矢。然而在这一桩案件中,任何含糊其辞的做法都会显得荒谬,因为知道这些事实的不只有伦敦人,而是全世界都关注。所以我应该根据福尔摩斯跟我的遭遇,写下全盘真相,绝不省略与此案有关的任何细节,毕竟在我跟我这位杰出友人受邀破解的所有案件之中,以这一连串的罪行最令人痛心。
事实证明一八八八年是夏洛克·福尔摩斯相当重要的一年,因为就在这一年,他为欧洲某皇室提供了宝贵的服务,同时继续先发制人,遏阻了詹姆斯·莫里亚提教授的行动。就我的朋友所知,这位教授对伦敦黑社会的控制力变得愈来愈明显了。当年有几件备受瞩目的调查行动,让大众见识到福尔摩斯卓越的能力,其中包括故障油灯引起的骇人事件,还有维多莉亚·门多萨太太的顶针神秘失踪及其后果。吾友的聪明才智一度在晦涩的专业研究中枯萎,但在那一年却发光发热,带来相当令人满意的好名声。
尽管随着福尔摩斯无所不知的美名水涨船高,日子也跟着忙碌起来,但是在八月初,银行休假日的次日傍晚,我们还是闲闲没事家中坐。福尔摩斯正在分析一种美洲蛇毒的化学成分,最近证实了这种毒几乎是无迹无痕的;而我则埋头细读当天的报纸。让我高兴的是,向来最难以捉摸的伦敦阳光,正在建筑物上空发光发热,窗边还有一阵生气蓬勃的微风飘送——我打开其中一扇窗当成安全措施,以免福尔摩斯的化学实验出什么差错。就在这时,最新出刊的《星报》里有则新闻吸引了我的目光。
“我实在难以理解,”我自言自语地说,“是什么会使一个杀人犯这样彻底地亵渎人体。”
福尔摩斯完全没抬头,就评论道;“也可以这么论证,对人体最极端的亵渎行为,就是终结它在尘世的用途;也就是说,所有杀人犯都分担了这个特定罪状。”
“但这真是相当过火。报上说白教堂区发现某个身分尚未查明的可怜女人,她被乱刀刺死。”
“很可悲,但这称不上是离奇事件。我猜她在那一区工作,以便换取饮食和每天的栖身之地。这种可怜的失足妇女,特别容易刺激与她们结交的男性犯下冲动的罪。”
“福尔摩斯,她被刺了二十刀啊。”
“然而按照你无懈可击的医学评估,一刀就够了。”
“唔,是的,”我的声音颤抖着。“显然这恶棍在她丧命之后,还继续砍杀她好一阵子,或者至少血迹模式表明如此。”
侦探微微一笑。“我亲爱的华生,你真是最有同情心的绅士。虽然你可能会原谅在绝望或复仇煎熬中犯下的冲动罪行;我知道你这么做过。但是对于这样病态的残虐行为,你却看不出任何可取之处。”
“你可以这么说。”
“坦白说,我也无法想像自己愤怒到全无理智,连续痛击我的受害者。”他这么承认。“有更进一步的消息吗?”
“警方还一无所知。”
福尔摩斯叹了口气,把他的科学研究材料推到一旁。“我的大善人啊,要是你我有这种能耐让整个伦敦安全就好了,但现在就让我们放下自己的沉思,别去想我们的市民同胞能堕落到什么地步,转而去好好探究我们能否赶上皇家亚伯厅七点半开演的〈布拉姆斯E小调四号交响曲〉吧。我哥哥迈克罗夫特要我注意那位第二大提琴手;要是我在这位绅士的地盘上观察他的时候有你作伴,我会很感激的。”
后来,夏洛克·福尔摩斯花了整整五天的时间,办完那桩第二大提琴手案,而且才一结案,就得到来自英国政府内阁部门的重重酬谢;他哥哥迈克罗夫特正是该部门的重要成员。我自己对于迈克罗夫特·福尔摩斯的高层要职略有所知,那在当时是需要严格保守的秘密,因为他偶尔会动员弟弟参与国安层级的重要调查行动——对于这类事件,无论夏洛克还是我,本该是连一点蛛丝马迹都不应得知。总之,相当遗憾的是,随后几周除了最平庸无奇的罪行以外,什么都没发生。这段时间我的朋友陷入忧郁懒散的状态,我的生活也因此受到了极大压力,更别提我们的房东哈德逊太太有多难受了。福尔摩斯老是主张,要是他这种情绪又发作时,我们应该彻底放任他不管,但身为一个医师,我很怕又看见他那支小小的、保存得完美无瑕的皮下注射器,还有事关重大的药局之行。而且这些物品与现象都向我保证,要是我不采取任何步骤限制我的朋友,他就会在几天或几周之内开始自我毁灭。因此,我只好徒劳无功地扫视报纸,又徒劳无功地试图说服福尔摩斯,无论是不是在白教堂区,一个女人都不该被刀戳那么多次。最后,我甚至发现自己有那么一瞬间抵触了良心,偷偷渴望着某种耸动的不幸事件降临。
在那个关键的星期六,九月一日的早晨,我早早起了床。吃过早饭后,我坐下来抽一管烟,这时福尔摩斯大步走进起居室,全身穿戴整齐地读着《每日新闻》。他苍白脸庞上的红润色泽显示他出过门了,而我更令我宽心的是,我看见在他锐利的凝视中,并未显露出那可鄙药物所留下的丝毫痕迹。他线条分明的额头专注得起了皱纹,他把摊开的报纸摆在餐桌上,然后在顷刻间就打开了七、八份其他的报纸,并迅速地在每份报纸里锁定同一则报导,一看完就随手摆在某样家具上。
“早安,福尔摩斯。”我话虽如此,但我们的起居室却陷入危险,随时可能会埋在劈啪作响的报纸风暴之中。
“我出去过了。”他这么回答。
“是。”我淡然回应。
“华生,我希望今天早上你已经开过荤了。”
“你在说什么?”
“看来在自教堂区,亵渎遗体是一门愈来愈兴旺的事业。亲爱的伙伴,他们又发现一具尸体了,她惨遭谋杀以后,腹部还被划开了。”
“死因是什么?”
“她的脖子几乎被砍断。”
“老天爷啊。她在哪里被发现的?”
“似乎是在囤货路,这案件立刻引起我的兴趣。我原本认为另一桩案子是个奇特的异常状况,不过现在又有一桩跟着来了。”
“第一桩案件已经够糟了。”
“那女孩的名字叫作玛莎·塔布兰,而且先前的报告弄错了,她总共被刺了三十九刀。”他冷静地陈述事实。“昨天早上的受害者,她的名字是玛丽·安·尼可斯,所有报导都说,她被移除了部分内脏。”
“我是不是可以期待你会追查此事?”我问道。
“要是没有人谘询,那就不在我的权限之内——”
就在此刻,哈德逊太太进门了,并且以沉默的讥讽表情打量着我们聊刚装饰过的家具。我们的女房东心情并不是顶好,因为先前福尔摩斯以他那种满不在乎的幽默感,用莓果小杓盛装化学物质放在他的烧灯上溶解。这项活动所引起的不快,至今还没有消弭到能让哈德逊太太满意的程度。
“有两位绅士要见您,”她在门口说道,“雷斯垂德探长和另一位先生。福尔摩斯先生,您需要我从碗柜里拿出任何东西吗?或者您已经什么都不缺了?”
“哈!”福尔摩斯喊道,“雷斯垂德偶尔会把时间拿捏得恰到好处。真的用不着费事,哈德逊太太,我的餐具够用了。如果我需要一只长柄腌菜叉之类的东西,我会拉铃。要是你愿意的话,就把探长带上来吧。”
带着一副刻意表现的高姿态,哈德逊太太走出了房间。片刻之后,雷斯垂德探长跟一位同伴进了房间。福尔摩斯常哀叹说我们这位小头锐面、精瘦俐落的探长欠缺才智,不过雷斯垂德的勤奋还是赢得我们的尊敬,但他极度缺乏想像力的思维,给福尔摩斯带来不少精神压力。这一回,雷斯垂德一如我过去所见,衣衫依旧凌乱,人也是焦虑不安。他的同伴穿着深色花呢西装,稍微修剪过的胡子是一道让人印象深刻的八字胡。这人有一副苍白、腼腆的外表,他的双眼也怯生生地在福尔摩斯和我之间梭巡。
我的朋友迅速一瞥就把他们看明白了。“雷斯垂德,你好吗?我们会很乐意提供咖啡给你们两位,如果必要的话,更强烈的东西也行。很荣幸能够认识您,医生,怎么称呼您……?”
“路威林在此恭候差遣,先生。”我们的访客相当不安地回答。
“路威林医生,我向你保证,是我恭候您的差遣。请原谅我叫出你的职称,不过那是因为最近你的右手受了一些轻伤,而且包扎的方式让我相信,你完全是靠自己的左手帮忙包好的。然而这种布料,只有医学单位才有。要是我们这里的医生变得这么散漫,竟然要求一位绅士自己包好绷带,我会十分吃惊的。”
“先生,每一点您都说对了。真是厉害。”
福尔摩斯简洁地把头一点。“这是我的朋友兼同事,华生医生。”
“很高兴能见到你们。我乐于会见任何愿意直探这起恐怖事件底细的人。”
福尔摩斯挥挥手,招呼雷斯垂德跟我们这位紧张兮兮的新朋友入座,即便此刻椅背上仍然盖满了报纸。接着我的朋友也坐进他的扶手椅里。
“我猜想,你们是为了囤货路的事情而来,”他提出这个看法,“路威林医生,你昨天忙得不可开交吗?”
“我的诊疗室在白教堂路一五二号,到案发现场只要几分钟的时间,”他承认如此。“昨天早上快要四点的时候有人来喊我。那时我刚刚才完成验尸的工作。”
“请稍等一下。雷斯垂德,虽然我跟过去一样很高兴能见到你,但是天啊,你为何等了一整天才来谘询我的意见?”
“两小时前我才被指派来办这个案子!”雷斯垂德这么抗议。“刚开始是史普拉特林探长,接着是海尔森。而我可是一分钟都没浪费,一接手就立刻带着路威林医生来了。”
“探长,请接受我的道歉吧。”福尔摩斯微微一笑。“你行动迅速又毫不马虎。这还真是难得一见啊。”
“并不会比那具尸体更难得一见。如果你看过今早我在停尸间目睹的景象,也就是这位路威林医生昨天看到的……”雷斯垂德摇摇头。“你的方法可能有点脱离常轨,但是为了尽快了结此案……福尔摩斯先生,这案子有些地方非常诡异,要是我搞错了就请你纠正,但通常你会在这个时间点上加入办案吧。”
福尔摩斯往后靠向他的椅子,半闭着眼。“这样很好。路威林医生,请照着你处理的经过,看,他只是刚好路过。这个可怜人吓坏了。尼尔警员随后就赶往现场,并且找来了路威林医生,希望能够救她一命。当然,为时已晚。”
起风了,我们静静坐在那里。我纳闷了一会儿,不知道波丽·尼可斯的家人是否听说她骇人的遭遇了,然后我又想到不知道她有没有家人可以通知。
“雷斯垂德,”最后福尔摩斯说道,“警方运气如何,是不是已经厘清本月初的玛莎·塔布兰谋杀案?”
雷斯垂德困惑地摇摇头。“调查才刚刚重启。我自己没有参与那个案子,不过我们全都认为那是一次出了严重差错的幽会。老天爷啊,福尔摩斯先生,你该不会认为这两件事有关联吧?”
“不,当然不。只是根据我的专业,我相信在步行相距不到十分钟的范围内,连续发生两件如此粗暴的罪行,值得我们好好注意。”
路威林起身去拿帽子。“可惜我没什么别的消息能告诉你们的。不过,我恐怕得回诊所去了,不然我的病人可能会开始纳闷我出了什么事。”
“路威林医生,麻烦请留下名片。”福尔摩斯一边说,一边心不在焉地握着他的手。
“当然。祝你们大家好运。如果我还能提供任何协助,请务必让我知道。”
在路威林医生离开以后,雷斯垂德面色凝重地看向福尔摩斯。
“福尔摩斯先生,我一点都不乐见你老是提起玛莎·塔布兰案。怎么可能同一个人跟这两位女士都闹翻?波丽·尼可斯比较可能是被吃醋的情人、帮派份子或者某位醉到乱发飙的恩客杀死。”
“你可能是对的。不过我要请你迁就我一下,让我知道这两件罪行的详情。”
雷斯垂德耸耸肩。“如果塔布兰引起你的兴趣,我当然没有异议。对我来说,要搜集那些文件应该不难。今天下午我就可以替你准备好。”
“我会立刻检视证据。”
“福尔摩斯先生,你有完整的权限,只要在停尸间或犯罪现场报我的名字就行。之后,我会在苏格兰场等你们两位。”探长点点头,然后就自行离开了。
我的朋友走向壁炉,从几乎空了的花瓶里倒出一支雪茄,然后开始极其专注地吸烟。“这个塔布兰谋杀案非常奇怪。”他下了这个评语。
“你是指尼可斯谋杀案吗?”
“我指的就是我说的。”
“福尔摩斯,先前你几乎没在想这个案子。”
“每天早上我都期待看到他们已经破案的消息。男人通常不会捅无助的女人三十九刀,然后就彻底消失。这么暴戾的行动背后,一定有耸人听闻的动机。”
“然而这样的女人必定有很多相好,而且他们大多都难以追踪。”我指出这一点。
“显然如此,”他反驳道,“但同样明显的是,白教堂区为掠夺者提供了很多地理的优势。太阳一下山,那里几乎伸手不见五指,而且该处设有屠宰场,身上有血迹的男性可以大方来去,而无人闻问。比较没那么明显的是,这两起死亡事件地点时间很相近,这其中是否有我们必须担心的地方。”
“这当然是一个让人难过的巧合。”
福尔摩斯摇摇头,伸手拿他的拐杖。
“一具受到恶意毁损的尸体是很让人难过,但两具就完全是另一回事。而且我们恐怕没有时间可以浪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