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祝丰收与大镜治世的薪能祭典在傍晚之前就开始了。剧目以“翁”为首,一共有五出。正式的“五番能”除了“翁”以外还要有五出,因此算是少了一出。此外,在能剧剧目之间并没有夹杂“狂言”。正确地说,在这座村庄似乎没有“狂言”这种东西——连这个词、这个概念都不存在。然而五番能的形式虽不完整却仍旧保留了下来,并同样以“翁”为第一出,由此看来“狂言”也许是在导入的过程中遗失——或是刻意被舍弃的。
虽然无从得知这项选择是否与大镜有关,不过这座村庄大大小小的事都与大镜的存在密切相关,因此大镜理应在决策过程中造成了某种影响。简单地说,大镜不喜欢狂言这种东西……也可能是大镜周围的人或是村民认为他不喜欢。
珂允无法回答这个问题,即使是这里的村民大概也不知道答案吧?民俗学家也许会非常乐意探究其中的原因,不过珂允所冀求的只是要见到大镜,探究襾铃死亡的真相。
大镜神社境内后方矗立着泛黑的能剧舞台。这座古老的舞台不知经历了数十乃至数百年的岁月,也许连它本身都不记得了吧?舞台虽然已经失去光泽,却因此具有一种独特的格调。
正面屋檐下挂着木雕的大镜标志。只有这个标志似乎为了迎接祭典重新粉刷过,呈现亮丽的颜色。大镜的标志很像武田菱家纹,同样是将菱形凹等分。但是在大镜标志的中央却多了一个凹陷的小菱形。这个标志就像是在四片并排的菱形饼上再铺上一层小菱形饼,只是凹凸正好相反。周边的四块菱形分别涂上绿、白、黑、黄的颜色。
根据头仪的说明,大镜创建的这个世界是由四种元素所组成的。一是树木,一是燃烧的火焰,一是大地,一是流水。这四者当中,树木燃烧之后成为火焰,接着成为灰烬回归于大地。大地涌出水,滋养树木。四者形成彼此循环相生的关系。
珂允问他,既然如此,为什么还要加上第五个菱形?头仪告诉他,中央没有上色的菱形代表了不存在于世间的彼岸,因此没有颜色,并以意味着倒反的凹洞显示。此外它也代表了掌管四元素的绝对法理——大镜。四元素是物质的存在,但法理是力量,非肉眼所能见。听了他的说明,珂允不禁也常得这是一个简单易懂又能够彰显教义的标志。大镜的教义试图以四种元素来说明这个世界——也许正因如此,这场薪能才会改变原本五番能的形式,除了“翁”以外只上演四出剧目。不过珂允也觉得这个标志与其说是彰显大镜的宗教理念,倒比较像是在描绘四周山峦环绕的这座村庄。
舞台四周空荡荡的,没有放置镜板。一条大约三、四十公尺的走廊连接了舞台和类似社务所的建筑。走廊尽头的社务所入口挂着四色的帘幕。把这里和珂允所认知的能乐堂做一个对照,社务所大概就等同于后台和“镜之间”,而走廊则是桥梁。不过这段桥梁也未免太长了一点。而且它不像能乐堂的桥梁是斜的,而是以直角连接社务所和舞台。珂允不知道这样的形式是否为经过变化的结果,或者原本就以这样的形式传人村庄。他并不认为这些东西在古代一开始就有很明确的其通规格。直到今日,各地的神社也有许多不同规格的舞台。与其说它们是衍生出来的变体,不如说是没有搭上统一规格的列车。桥梁前方整齐地种了三棵与人同高的松树。由于走廊很长,松树也显得格外疏落。
头仪告诉珂允,乐师和演出者都是由禁卫担任的。能剧的练习想必也是禁卫的重要工作之一。村子里每年有四场大祭典,分别称作木祭、火祭、水祭和土祭。只有水祭的薪能和其他三者不同,是在大镜的神社举行。也就是说,在神前举行的祭典每年只有这一次,因此这场薪能应该是四场祭典当中最重要的。话说回来,庆祝丰收的庆典通常是在年初或春初举行,因此珂允不免常得时间上有些奇怪。不过据说这场祭典是为了替正在结实的作物(大概是以稻米为主)除去瘴气而举行的。镜川的源流(之一)是从这座宫殿后方涌出的泉水,因此这场仪式具有将净化的泉水引入镜川并分送到农田的意义。简单地说,也许是大家理解到瘴气无法事先预防,只能设法去除——或者也可能是因为他们信奉性善学说,即作物在种子阶段尚未染上瘴气。头仪则提出另一个理由:因为今天是(第一代的)大镜开辟此地的日子——亦即天地创建之日。这大概就是类似日本开国纪念日那样的节日吧。
野外舞台位于大镜神社境内,周围没有座位。四、五百名村民挤在舞台前方的空地席地而坐。观众都是男人。女人是禁止进入大镜神社境内的。这是自古流传的禁忌,女人和小孩在薪能的日子只能在家里庆祝。珂允是随同头仪和葛来到这里的,蝉子和冬日则留在家里。
在等侯舞台开始上演的这段时间,村民们在台下彼此谈笑,享受庆典的乐趣。平常无法轻易接近的圣地,只有在今天容许他们如此放肆。台下似乎越来越热闹了。大家虽然也在喝酒,不过这早毕竟是大镜的神社,因此还算有所节制。乙骨也夹杂在这群观众当中,仍旧像平常一样臭着一张脸。
村民们不知有没有发觉到珂允在场,但没有人显出特别在意的样子。如果是在街上,大家一定会瞪着他瞧吧。对村民而言,舞台和祭典远比一个外来者重要多了。
珂允原本担心会遭来众人的白眼,没想到在如此众多的人群当中反倒没有担心的必要,让他感到既意外又高兴。
“舞台还要再等一会儿才会开始上演,我们先去拜会菅平长老吧。”
头仪在人群当中往鸟居的方向前进。珂允也跟在他后方,穿梭在人群之间。
鸟居旁边,站在穿着武士礼服的远臣身旁的,是一名身穿黄褐色和服、身材矮小的老人。旁边旺盛的火堆造成逆光,看不清他的脸孔,不过那应该就是菅平芹槻了。
“芹槻先生。”
头仪向对方打了招呼。先反应的却是远臣。
“你这家伙好大的胆子,竟敢跑到这里!”
他恶狠狠地说完,握紧拳头往珂允逼近。这时芹槻低声对他说了几句话,他便停下脚步,收起拳头:心不甘情不愿地“啧”了一声。
“你就是珂允先生吧?”
芹槻的声音听起来像是掺杂着无数混浊的颗粒。他长得很矮,体格好似一颗馒头。他站在愤愤不平的远臣前方,抬起头以深埋在皱纹底下的眼睛看着珂允,发黄而下垂的脸颊微微蠕动。珂允想要回答,但当他看到那双灰色的瞳孔,却不禁全身战栗。
依照珂允的看法,老人可以分为两种。一种会让人感受到衰老的悲哀,另一种则会让人感受到年龄增长所累积的经验。前者只留下人生的残渣,但后者却仍意图将人生玩弄于股掌之上。而芹槻明显地属于后者。狡猾与坚毅的性格在岁月的累积之下,凝结于一双深奥而锐利的眼睛当中,仿佛散发着危险的辐射线,不容他人擅自接近。
胆怯——也许不只牵涉到肉体上的均衡关系,更重要的是内含的气势强弱。珂允站在这名老人面前,深刻地体验到这一点。他并不害怕臂力比他大的远臣,然而面对芹槻时却连一步都无法动弹,仿佛正面对不知名的怪物。
“原来如此,真是个有趣的人物。等能剧上演完毕,我就带你去见持统院大人吧。”
珂允仍旧无法开口说话。芹槻对他的反应似乎很满意,缓缓点了两次头。他的动作稳重而让人感觉含意深远。这也是气势的差别。珂允了解这一点。他了解这一点,但却无法对抗那强有力的视线。他的双腿仿佛像是灌了铅一般沉重。
“当你了解大镜的教义,想法自然也会改变。”
这个老人大概觉得珂允是个可以任凭自己摆布的人吧。珂允感到心有不甘,却也没有办法抵抗。他感到全身紧张。这个老人搞不好可以凭眼力杀死一个人。
不过他听了老人的话,开始了解自己为什么这么轻易就得到晋见持统院的许可(虽然还无法见到大镜)。他也了解到远臣为什么会感到焦躁与愤怒。
他们对他抱持着某种期待。
“谢谢您。”
头仪低头道谢。珂允也连忙跟着鞠躬。
……深深地鞠躬。
他不是为了刻意要讨老人欢欣,而是身体自然而然做出了这样的动作。
这也许是一个非常可怕的地方——站在旺盛的火堆旁,珂允却感到寒意。就连民众代表之一的芹槻都这么具有威严,那么在他之上、身为这座村庄副领导人的持统院不就是个更厉害的人物?毕竟连芹槻都无法干涉禁卫的任用。
自己来此地调查,会不会反而落人陷阱……这是珂允来到这座村庄之后,首度感到不安。
“我要去负责警卫的工作了。”
远臣仍旧满面怒容,往本殿的方向前进。他走过珂允身旁的时候低声说了一句“你给我记住”。他丝毫不了解珂允的恐惧。对他而言,芹槻只不过是一个老当益壮的爷爷而已。珂允开始羡慕起他来了。
本殿前方有十名左右穿着武士礼服的年轻男子,挺直背脊站在身穿白衣的禁卫之间。每个人看起来臂力都很强壮。他们看到远臣接近便同时鞠躬敬礼,看样子应该都是翼赞会的成员。
“那位老人直可怕。”
回到人群中,珂允老实说出内心的感受。当施加在自己身上的咒语解开,他无法克制自己想要向他人倾诉的冲动。
“嗯,”头仪点点头。“你也发觉到了,那家伙是个怪物。”
不过称老人为“那家伙”的头仪眼中却毫无畏惧之色。
过了一段时间,舞台似乎马上就要开始上演了。两名禁卫静静地打开本殿的大门。
嘈杂的人群顿时安静下来。会场有如一片止水,眼前的光景相当井然有序。
坐在本殿当中的不是禁卫,而是一名头戴乌帽、身穿白色公卿服饰的男子。只有他身上系的是黄色的腰带。
“他就是持统院大人。”头仪低声说。
……他就是持统院。
珂允从人群之间的缝隙眺望持统院。他想要知道敌人的长相。持统院的五官——包括眼睛、鼻子、眉毛、嘴巴——都相当细致。他的脸虽然相当端正,却不带任何表情,感常很难亲近。也许是因为身在这样的场合,他似乎刻意扼杀了所有的感情,在自己周遭画了一道明显的界限,冷冷地与外界对峙。他和狡猾风格的芹槻形成强烈的对比。
但持统院一定也不是个好对付的对手。毕竟连他手下的禁卫都会让珂允感到难以对付。
持统院坐在本殿右方,中央垂着白幕。纯白色的布让人目眩。接着他以恭敬的动作拉开了白幕。白幕后方挂着一道御帘,御座上可以看到一个人影。御帘的缝隙相当细小,无法看清人影的模样。那大概就是大镜本尊吧。
既然是神明,当然不能轻易现身在庶民面前,否则就有可能破坏业已趋近于成熟完善的形象。
这时村民同时低下头,有如一阵风吹过稻田。珂允也模仿他们低下头,并窥伺着两旁。
“请开始。”
持统院请示了御帘后方的人影后,向村民宣布。他的声音虽然清澄透明,却充满了威严。珂允重新体会到大镜在这座村庄所拥有的绝对地位。
听到持统院的指令,村民又同时转向能剧舞台的方向。他们的视线投注在神殿的帘幕上。
“大镜一直待在御帘后方不出来吗?”珂允低声问。
“嗯:”头仪点头回应,似乎觉得理所当然。珂允还直担心他会说出“看到神明眼睛会瞎掉”之类的诳语。
不久后,帘幕庄严地拉起。面持、翁、千岁、三番叟轮番出现。他们都还没戴上面具。面具此刻都放在为首的面持手中的面箱当中。
“翁”保留了能剧当中祭仪的特征,因此属于特殊的剧目,和其他能剧有许多相异的部分。演员从桥梁出现时,没有笛音鼓声伴奏,只由演员齐声唱出称作“翁渡”的咒文。此外,乐团和合唱团也不像在其他剧目当中会事先在舞台上方坐着等侯,而是跟在演员后方同样庄严地登场。
不久之后,饰演翁的禁卫在舞台正面深深地磕了一个头。他敬礼的对象大概是神明——也就是本殿的大镜吧。
配角的千岁和担任狂言的三番叟开始起舞。在这当中,饰演翁的禁卫从面箱当中取出白色尉的面具。这顶老人面具的特征是棉花般的眉毛和胡须。
它和其他能剧面具不同,只有称作“切颚”的下巴部分是独立的,以绳紊连接。
一般的说法是:戴上白色尉面具的瞬间,演员便化身为神。在那之前,他既不是神明也不是翁,只是一名演员。翁的舞蹈是神的舞蹈,藉由神的舞蹈庆祝祭典,祈求国泰民安——在今天的祭典当中则意味着丰收。神明降临的仪式则表现在千岁和三番叟的舞蹈以及戴面具的行为当中。在日本,饰演翁的演员为了准备降神的仪式,必须有一段期间在日常生活中使用清净的火,称之为“别火”。也就是说,使神明降临的行为本身就是翁的目的——正确地说应该是前提——之一。
从饰演翁的演员向大镜膜拜的行为模式来看,翁在这座村庄应该也扮演了同样的角色。但这样一来,就等于是在神明面前扮成神,跳神乐之舞,感觉似乎有些矛盾。或者应该把他视作神的代理人?据说翁的服饰是历代大镜即位时亲手编织的。黄色的布料上缝了红、音、白、绿等颜色的波纹图案,看来神明的手艺相当精巧。这件服饰也许就象征着代理神的身份吧?
珂允心中虽然有许多疑问,但舞台上神明似乎即将降临在演员身上。仪式伴随着打击乐器的原始节奏及木笛的啸声,庆祝村子的繁荣。
就在这个时候,远方传来的声音划破了傍晚的天空。
珂允曾听过同样的叫声……
乌鸦。
珂允不禁抬头仰望西边的天空——不只是珂允,还有正准备目睹神明降临的村民们。
大群的乌鸦几乎将傍晚转变为黑夜,向神社飞过来,仿佛被某种力量操纵而群起激动。它们像是要来妨碍祈求丰收的仪式,寻求死尸的肉。
“乌鸦!乌鸦来了!”
有人大叫。众人纷纷站起,会场一片骚动。
群众慌乱地逃跑。从天而降的不是神明。
持统院以灵活的动作迅速关上本殿的大门。负责警卫的禁尉和翼赞会成员站在大门前方挺身守护。
在舞台上原本即将化身为神明的禁尉,此时也和其他演员同样经由桥梁奔进神殿当中。假想的神明碰到现实的乌鸦也起不了任何的作用……而即使是现实的神——大镜——也是一样。
村民个个仓皇失措,争先恐后地跑向山路。一大群人抢着跑下又窄又陡的坡路,其后果不堪设想——在正常的情况下,这些大人应该都可以想见得到才对。但乌鸦却让他们丧失了判断能力。这就是所谓的集体恐慌。山路下方传来与乌鸦无关的尖叫声。
此刻乌鸦则盘旋在神社境内,疯狂攻击抱头鼠窜的人群。
但即使在这样的状况下,仍旧没有人逃向能剧舞台或本殿。也许是他们本能地受到禁忌的束缚。众人在乌鸦的追逐下部跑向通往村庄的道路,并纷纷掉落至黑暗的深渊……在神的庭院当中,人们因为遭遇神的使者攻击而逃跑。
珂允站在樱花树旁,冷眼眺望着眼前的地狱画。他靠在树上,意外地发现自己胆量还挺大的。他比谁都清楚乌鸦的可怕,他的身体也不断地催促着他逃跑。但是珂允却一动也不动。他并不是无法动弹,而是不愿意移动。他以清醒的目光扮演一名旁观者。
乌鸦能够敏锐地找出心生畏惧的人——过了一会儿,珂允才发现到这一点。也因此,他身边完全没有乌鸦接近。只有高声尖叫逃跑的村民才会受到鸟爪与鸟喙的攻击。
“真惨。”
头仪的声音从背后传来。他的声音和珂允同样冷静。珂允回头,看到头仪也以平静的眼神看着眼前的地狱景象。
“恐怖才是它们的食粮。”
“它们为什么会飞到这里。还有……”
珂允凝视着头仪问。
“大镜身为神明,难道没有力量驱散它们吗?”
头仪没有回答。
过了十五分钟左右,乌鸦终于离去。太阳已经下山了,夜色笼罩着四周。
接着又过了十五分钟左右,遭到大群乌鸦攻击的神社境内才逐渐恢复平静。援救伤患的行动展开,筐雪向大家宣布能剧演出中止并延期的消息。这是可想而知的。即使要重新开始上演,大家也没心情庆祝祭典了。
然而对珂允而言,这次演出的中止却带来极大的损失。他的理由跟村民不同……他是因为失去见到持统院的机会而惋惜。芹槻原本要在这场能剧演出之后介绍他给持统院认识,如此一来他就有可能向弟弟死亡的真相迈进一步。没想到乌鸦却选在这么重要的日子来袭。
今天大概已经没有希望了。不只是村民,即使是持统院及禁尉——甚至连神明在内——大概都没有心情去管其他事情了。
这天运气不佳。他又回到了起点。
珂允吐吐舌头,仰望夜空。讽刺地是,今晚的满月相当美丽。苍白的月亮鲜明地照出地面的惨状。
今天无缘晋见持统院,也许反而是一件好事……看着月亮上的免影,珂允突然这么想。当他看到那两个人的面孔:心中开始觉得,要向他们挑战必须有充分的准备才行。
而且……也许乌鸦是站在自己这一边的——他甚至产生这样的念头。
先前受到乌鸦攻击,反而让他得到在千本家作客的机会。这次同一群乌鸦破坏了今天的机会,或许也代表着特别的含意。今晚还是别去见持统院吧自己大概也被这座村庄感化了……珂允想到这里不禁苦笑。
“好可惜喔。”
回到家中,蝉子替他感到惋惜。
“大镜不能想想办法吗?”
面对他这个带有恶意的问题,蝉子和头仪同样没有回答。但和头仪不同的是,她忍不住轻轻抱怨:“真不知道是怎么搞的。”
又是那个声音。
从窗外传来类似呻吟或啜泣的声音。那是宛若来自冥府的微弱声音。
山鸟——头仪曾这样对他说明。但这个声音怎么听都像是人声。珂允也是在乡下长大的,分辨得出山鸟的叫声。即使是这个地区特产的鸟类,也不可能发出这种声音。翠鸟的叫声也不是像这样的。基本上,鸟和人类的声音频率本来就不一样。
声音断续而低沉。除此之外,没有拍翅的声音,也听不到风声。
珂允爬出棉被,在黑暗中凑近窗边。他竖起耳朵仔细聆听。声音只有一种。如果是山鸟的叫声,应该会有特定的规律和节奏。但现在听到的声音却时隐时现,没有规律可循。
如果这是人类的声音,头仪又为什么要骗他呢?
在月光下,整座后院都染上苍白的色泽。柿子树的树干上也仿佛长满了苔藓,散发着朦胧的光芒,似乎随时要飘向夜空当中。夜晚的静物画——珂允不知为什么联想到梵谷的画作“夜”。
静止的时间,只听到细微的啜泣声传来,仿佛这整座后院是一个巨大的生物。但院子里不太可能隐藏着人影。
除了柿子树后方的仓库之外。
过了一阵子,声音停小了,只剩下完全的沉默。在此同时,他看到一个人影从仓库附近回到屋子里。这个人影迅速地回到正房当中,浑然不知自己正被珂允监视。
是头仪?还是蝉子?人影一瞬之间便从他的视野消失,他无从猜测到底是谁。也许那不是这个家里的人。是这个人影在哭泣吗?为什么?他不知道。不过对方鬼鬼祟祟的举动和啜泣声一定有所关联。
他该怎么做?
他是否该谨守客人的本分,乖乖待在房间里?要是被发现了,不只是笃郎,搞不好连头仪都会下达逐客令。
珂允犹豫了一会儿,终于决定到院子里一探究竟。他无法克制自己的好奇心。他拿起放在门外的草鞋,从窗户爬出去。他蹑手蹑脚地来到柿子树附近。
院子里没有人。珂允回头,屋子里没有亮光。所有人似乎都睡着了。刚刚的人影此刻大概也回到没有灯光的房间里,但应该还没睡着,或许正屏息藏身在黑暗的室内吧。
这么一来,刚刚珂允监视着被月光照亮的院子,这回却轮到他成为被监视的一方了。
要不要回屋子里……当晚风拂过肩膀,珂允突然这么想。但这个念头只停留了一瞬间,他又再度沿着灌木丛往仓库前进。
走在草丛中的沙沙声显得格外刺耳。
柿子树后方有一口盖上厚木板的古井,斜对面就是仓库。仓库的土墙上有几道裂缝,壁面也显得格外苍白。
仓库门没有上锁。珂允吞了一口口水,将手伸向门把。他为了避免发出声响,小心翼翼地把门一点一点往旁边推开,但仍不免发出“铿啷”的声音他连忙回头,不过看样子似乎没有被人发觉。
当他总算把门拉开到可以勉强通过一个人的距离,便迅速地钻了进去。
接着他又关上门。
简直像个小偷……他心中不免这么想。但他无法克制自己。他必须去探究头仪撒谎的理由,而且他也觉得所有可疑的事物都和弟弟的死有关。
仓库里很暗,只有从三公尺高的一扇钉死的窗户透进些撒的月光。也因此他看不清室内的景象,只知道这里应该是置物间,四周杂乱地堆放了许多东西。
他竖起耳朵,但没有听到声音。室内听不到一丁点的声响。
仓库里似乎没人。
过了一会儿,他的眼睛渐渐习懦黑暗,可以朦胧地看到周围的情景。仓库里摆着堆积如山的陈旧衣柜和长箱。如果现在发生地震,他一定会马上被压死吧。每一口箱子和柜子看起来都有相当悠久的历史,不像是经常使用的样子。这些家具就如同衣柜里无用的衣服般,只负责占据仓库的空间。
堆放在仓库的杂物之间有一条狭窄的通道,通往一道很陡的阶梯。珂允抬头,看到这道阶梯上方是大约只有一半空间的二楼——或者应该说是阁楼才对。阶梯蒙上一层灰色的尘埃,没有半点足迹,应该很久没有人爬上去了珂允心想:既然来了,就干脆爬上去看看吧。他为了避免留下明显的足迹,便垫起脚尖尽量沿着梯子边缘爬上去。
二楼的地板阻拦了月光,因此比一楼明亮多了。珂允从阶梯采出头,看到一名身穿长袖和服的女性。在她两旁是堆积如山的行李箱。女人静静地坐在房间中央。
宛若女儿节的人偶……
她的双颊反射苍白的光芒,眼睛也带着苍白的光泽。
珂允不禁叫了一声,往后退了一步。他差点就要从梯子上摔下去。
为什么会有人在这里……难道她就是刚刚在啜泣的人?
对方是否发现到他……?
珂允小心翼翼地再度操出头。女人依旧坐在原处。珂允所处的位置刚好被月光照到,显得格外明亮。女人与他正面相对,不可能没有发觉。
然而女人即使在珂允第二度出现之后,仍旧没有改变表情,只是望着他所在的方向。她静静地看着珂允,几乎可说是纹风不动。
她的脸和蝉子似乎有点像。
她该不会是眼睛看不见吧?
珂允凝视着她那双苍白却散发撒光的眼睛。
没有任何反应。
过了一会儿,珂允才发现这双眼睛完全没有在动。
……她死了吗?
该不会是被刚刚的人影杀的?他脑中闪过不祥的念头。他吞了一口口水,一步一步往前走。
女人没有任何动作。她应该听到脚步声了,却仍一动也不动。
珂允将微微颤抖的手伸向她的肩膀。肩膀是冰冷的。隔着和服,珂允仍能感觉到冰凉的触感。在此同时,他也发现女人的身体僵硬到不自然的程度,完全没有弹力。
他凑近那张端正的脸孔。无机质的表情的“人偶”。
他不知不觉地说出这两个字。这是他在今晚的历险中首度开口。他感觉全身无力。
“原来是人偶。”
也许是因为松了一口气,珂允直接瘫坐在人偶的对面,呆呆地望着人偶。
它看起来就像直人一样,仿佛随时都会开始活动。
……这是一具相当精巧的人偶。
他想起蝉子曾说过,死去的姊姊是一名人偶师傅。
他心中产生某种感受。
这个人偶在他心中引发某种感受,但他却不知道那是什么。
话说回来,刚刚在啜泣的到底是谁?难道是这个人偶……?
他仔细地端详人偶。
但人偶只是默默无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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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