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能登半岛的小村庄中,村民外出时都不会锁上家门。村子里大家彼此认识,因此没有锁门的必要。就好像在一般家庭里,每个房间都不会上锁一样。这是因为彼此之间存在着信赖关系(即使未必纯粹出自善意的正面理由,而是因为做了坏事立刻会被人发现)。
相反地,偶尔造访该地的外地人自然而然会受到村民无意识的监督,越是陌生人越显得突出。外地人一旦做出不寻常的举动,就会在村民心中留下深刻的印象,甚至有可能会被报警处理。
当然,这是在人口极端稀少且较封闭的村落才会见到的情况。像这座村庄有一定的人口,又有河川将聚落分为两半,自然不可能所有人都彼此认识。再加上这座村庄遗留着古老的阶级制度,更拉开了村民彼此之间的距离。
但珂允身为外地人的印记不是来自面孔,而是来自服饰(洋装)。穿着这样的服装,就等于是在背后写着“我是外地人”一样。也因此传言流布的速度也比平常更快——尤其是像他擅闯大镜宫殿、玷污圣地这样的消息。
珂允感觉到路上村民的眼神明显地和昨天不同,显得格外冷淡。自己头上仿佛亮起了黄灯,唤起众人警戒的意识。但是该警戒的是他,还是村民?
村民的反应比珂允预期的更迅速且激烈。中午时分,一名青年闯入千本家责难珂允,让他强烈认清这一点。
“喂,听说你玷污了大镜的宫殿。别以为你是外人,就可以拿不知道当理由。你到底抱着什么鬼主意?”
这名青年宛若生麦事件的武士般,高声批判珂允。他名叫菅平远臣,体格相当高大,态度充满自信,臂力想必也很强壮。
珂允事后才知道,远臣是西村长老菅平家的次子,是个虔诚信奉大镜的狂热信徒。光论他的家世和人际关系,他原本应该会被选为禁卫——他本人也热烈期盼加入禁卫行列——但不知为何他却落选了。他输给了庚。
这样的屈辱对他而言应该是非常难以置信的结果。但这并没有磨灭他对大镜的信仰。他现在利用自己的地位,组织了一个名叫“翼赞会”的极右派青年团体。
“希望这种事情不会再度发生。”
远臣对出面调解的头仪说完这句话就离去了。在这之前他连续二十分钟都在对珂允破口大骂,并投以凶狠的眼神。
“真抱歉。他其实是个好人,只是一扯到大镜,就会被热血冲昏头。”
暴风雨过后,玄关显得相当凉爽。蝉子以微弱的声音向珂允表示歉意。
“没关系,我习惯了。”
珂允面带微笑,说话的态度就像柏落肩膀上的灰尘一样。
他以前在公司负责处理消费者的投诉。他每天都得面对跑到窗口怒骂的顾客……其中甚至有些近乎流氓的家伙。虽然不像美国,曾发生把家猫放在微波炉里加温的事件,但他仍必须每天处理好几件类似的蠢事。投诉内容虽然五花八门,但有一点是共通的——每个人都相信自己是绝对正确的。他们认为一切都是公司的错。珂允这七年来都得正面迎接顾客的陈情攻势。不论是多么恶劣的对象、多么离奇的投诉内容,他都必须谨慎应对。他不能对顾客表示不满。他也曾为此得了胃病。从这个角度来看,远臣不过是个气势凌人的青年,根本没什么好怕的。
“他这样的举动大概也是出自对大镜的爱吧,不过你为什么要道歉呢?”
“我们春天就要结婚了。”
蝉子轻轻地说。她的口吻就像是在说——她的兔子帝加死了,或者也像是顺手牵羊被逮到时无力的回话。
“和他?”珂允惊讶地反问。
蝉子点点头。此刻的她不像平常那个快活的少女,显得非常纤弱。
“我没有想到你们是那样的关系。”
他们看起来并不像是半年之后要结婚的恋人。刚刚远臣也几乎完全没有看蝉子一眼。
“可是我们真的要结婚了。”
她的眼睛有些湿润。
“你不喜欢他吗?是为了家庭因素才要结婚吗?”
“我并不讨厌他。我很喜欢远臣先生,不是像你想的那样。”
珂允无法了解。他想要进一步追问,但这时他却听到头仪以斥责的口吻叫了一声“蝉子”。这个声音很冷淡。珂允回头,看到他以严厉的眼神看着蝉子。
“我要去练琴了。”
蝉子说完就跑到走廊上。
“很抱歉给你添麻烦了。”
珂允道过歉,也回到自己的房间。但他仍旧无法释怀。
蝉子为什么要流泪?
回到房间之后,这回轮到笃郎跑来责难他。看来对珂允心怀不满的不只是远臣。难道他也是大镜的狂热信徒?“我今天还真有男人缘。”珂允在心中喃喃自语。这和昨天四处碰壁的情况完全相反。
“你到底打算在这里待到什么时候?”
笃郎的口吻虽然平静,但眼中却隐藏着杀机。这是危险的眼神。相对于直肠子的远臣,面前这名深藏不露的青年反而让珂允感到更加危险。
“我想至少还要再多待几天,等身体好一点吧。”珂允努力做出冷静的回答。但他还没说完,笃郎又接着发问。他的双手紧紧握拳,像是要捏破胡桃一般。
“你来这里有什么目的?”
“没有特别的理由,只是不小心迷路闯进了这里。”
笃郎的个子比较高,珂允必须抬头仰望他。这让他必须承受较大的压力。他开始后悔没有穿上高脚木屐。
“那就快点离开吧。你已经可以出外游荡,身体应该没问题了。这里不是像你这种外人待的地方。”
“我凭什么要听你指使?”
“因为你会造成老爷他们的困扰。”
他的理由和远臣不同。这是个替工人着想的仆人。但他所在意的真的只有主人吗?珂允想起他前天看蝉子的眼神。
“老爷是个善良的人,在这么紧要的关头,还收留你这种外人!”
这时他发现自己说溜嘴了,连忙闭上嘴巴。
“总之,你不能利用老爷的好意……”
“为什么说是紧要关头?是因为蝉子的婚约吗?”
“没事,和你无关。总之你快走吧,我不希望再看到你替老爷添麻烦了。”
他往前踏了一步,似乎暗示着不惜动用武力赶走珂允。这个男人应该不会只是威吓而己,他属于那种会做出激烈举动的类型。
但珂允也不能因此就拍拍屁股走人。对他而言,弟弟的死比其他一切都来得重要。
“我不能离开,也不打算离开。除非头仪先生亲口要赶我走。”珂允轻描淡写地强调了头仪两个字。笃郎是佣人,无法任意赶走主人的客人。“我想知道,你刚刚说的紧要关头是怎么回事。”
“我说过了,没什么。”
笃郎似乎想要隐藏狼狈的态度,强硬地加以否定。
“我不相信。”
珂允死缠不放地追问。
“没事就是没事。你为什么那么想知道?”
看来其中果然别有内情。但珂允也并非对这件事特别好奇。俗话说,攻击是最好的防御。当两人势均力敌,笃郎自然也无法向他提出强硬的要求。
珂允比面前这名青年多了几年的人生经历,当然具备这点小常识。
“……毕竟我目前受到他们的照顾。”
他以含意深远的口吻退让一步。如果逼问得太厉害,反而可能会刺激对方。适可而止,才能让笃郎冷静下来。
“不过,既然你说没事那就算了。我会小心不要替他们带来麻烦。”
“你发誓?”
笃郎瞪着珂允问,似乎要告诉他,自己会随时盯着他的一举一动。但先前激动的神情已经和缓许多。
“嗯,我发誓。”
“还有,关于我刚刚说的事情……”
“我知道,我不会去问别人。”
“嗯,那就好。”
笃郎似乎不知该把愤怒的情绪收到何处,噘了噘嘴便离开了房间。走廊上传来粗暴的脚步声。
珂允总算躲过了一场灾难。不过……
接下来该怎么办呢?
他一定无法遵守刚刚的约定,而事情一定也会马上败露。到时候笃郎搞不好会拿着杀鸡的菜刀把他赶出去。
一阵凉风从笃郎刚刚离去的纸门缝隙之间飘进室内,似乎预示着一场骤雨即将到来。
总之,先冷静下来吧。珂允躺在榻榻米上,思索解决问题的良策。
“三天之后,宫里会举行薪能。”
头仪在晚餐时告诉珂允。珂允感到颇为意外。头仪虽然曾说会“问问看”,但从他当时的口吻似乎无法期待会有任何结果。再加上今天早上发生的事情,珂允已经差不多要放弃仰赖他人帮忙,只想着要如何(凭自己的力量)接近大镜。“祭典。到时候菅平长老会带你去见持统院大人。”
没想到一大早醒来就听到这么好的消息,真是得来完全不费工夫。
“真的吗?”
“没错。我刚刚去见长老的时候,他跟我说的。”
不只是珂允,连头仪都显得有些不敢相信,口吻当中带着些许疑惑。
“你要去见持统院大人?”
蝉子惊讶地问,她的筷子还夹着芋头。冬日和蝉子的哥哥葛也停下筷子,看着珂允。从他们的反应,珂允了解到与持统院会面是非常了不起的一件事。
蝉子高兴地说:“等你见到持统院大人,一定要告诉我详细的情况。”
“嗯,我一定会一五一十向你报告。小心,芋头要掉下来了。”
珂允觉得事情的进展似乎太顺利了一点。不过毕竟先前也有像他弟弟那样的例子。
“也许大镜喜欢外人也不一定。”头仪抬起头喃喃地说。
珂允不知道他是否真心这么想。也许头仪自己也不知道吧?
“希望如此。”
珂允含蓄地回答。
三天后。
总之,这也许是一个转机。在那之前还是乖一点吧。除了村民之外,要是连神明都触怒,那可就遭了:
“这真是天大的好消息。也许你可以像庚大人一样,成为禁卫大人。”
只有蝉子天真地替他高兴。
“是哪可。”
珂允心中也知道不可能。他虽然寻求心灵的安宁,却不打算仰赖神明的救赎。神明这种东西,如果不是自己主动求助,是不可能伸出援手的。基本上,即使拼命求神保佑,他们也不一定会来帮忙。
但这一来,他就可以遵守和笃郎的约定了。约定这种东西也许都是在情势逼迫之下不得不去遵守的。
珂允心里不免这么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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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