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子……人影的轮廓虽然朦胧,但仍旧让珂允想起了两人当初刚认识的时候。她的身影犹如动画影像,投射在染成鲜红色的背景上。虽然人物的动作像是减少格数的影片般,显得不自然而断续,但每一个动作都给人深刻的印象。
那是被白色灯光照亮的巨大卖场。“股票交易的超级智慧”、“婚丧喜庆的各式礼仪”、“炒鱿鱼=高尔夫球一百题”……她每天都在这些书籍包围下敲打着收银台的键盘。她的声音犹如易碎品般透彻。“谢谢光临。”她脸上的制式笑容看起来也很自然。珂允之前并没有对她特别加以留意,但从那一天起,他便注意到她制服上的名牌。基本上,他有一阵子都没有注意到她就在附近的书店上班。店员就和书架一样,属于不妨碍视线的实用装饰品。
而且她的工作场所夹在一楼的杂志区和三楼的文艺书区之间,珂允平常都只有搭电扶梯经过而己。
那是一场偶然——不论是时间、地点或其他一切条件——只能说是上天一时兴起的恶作剧。珂允那阵子突然对讨论兄弟类型的书产生兴趣,并买了一本。这个小小的偶然一直影响到今天,束缚着自己——他是受到了不车的相逢所吸引。
他是否还是不要知道比较好?是否还是不要发觉比较好?
他的生活永远追在弟弟的影子后头。当他发觉到这一点,一切都已经结束了。他之前也许已经发现到了,但只是装作不知道的样子。他知道一旦发现这一点,就会成为通往悲剧结局的第一步。这就等于是承认自己的人格不存在。
但他现在既然已经承认了这一点,就得了解弟弟追求的目标才行。他认为这是加在自己身上的枷锁。
话说回来,茅子现在不知怎么了。失去襾铃的茅子,有办法独自生活吗?她应该有些储蓄,但生活一定不够富裕。她打算出外工作吗?或者她已经重新振作,找到新的恋人了呢?这是珂允唯一担心的事情。即使遭到背叛,他是否仍应该放弃寻访这座村庄,回到悲伤的茅子身边呢?
他不知道。
但即使他装作什么部没发生一样回到家中,仍旧没有把握能够承受这段期间所累积的重担。
在那之后,他曾数度想要剃光头发。他觉得头发实在太沉重了。他想要得到翅膀,在天空翱翔。而就如这个愿望所象征的含意,他也希望能够除去压在自己头上的重石。
——为了从栅栏当中逃脱。
当一切问题都解决了,这样的选择或许也不错。他将舍弃自己身边的一切,甚至自身的肉体,只剩下灵魂漂荡在世间。到那个时候,也许他终于能够成为诗人。他可以像只鸟,飞舞在空中,唱着属于天堂的歌曲。
“蝉子在吗?”
珂允回头,看到一名弯腰驼背的老人站在中庭。灰色的和服让他看起来就像院中的石头。老人一头白发,脸上带着友善的笑容,背对着太阳缓缓走向珂允。
这个人是谁?珂允正感到疑惑,老人便开口:
“你就是那个外地人吧?你叫珂允对不对?”
他以细长的手指指着珂允问。以年龄而言,他的手指保养得相当不错。
他的脸颊让人联想到红豆麻薯,上头浮现数根细微的皱纹。
“是的。”
珂允警戒地起身走向院子。穿着和服的老人和善地说:“我听蝉子提起过。我叫做蓑绪屋。”
蓑绪屋……珂允对这个名字有些印象。他记得曾听蝉子提起过……不久后他终于想起来了。
“你是制作人偶的师傅……”
“你是听蝉子说的吧?不过我现在已经退隐了。”
老人眯起眼睛点头。
“我是来看看她的状况的。在那件事发生之前,她常到我家来玩,可是她最近都没有出现了。我听说她一直关在房间里。”
这个人就是松虫和乙骨的老师……珂允对他产生兴趣,从头到脚打量了这位老人。对方似乎也不介意他无礼的视线,轻巧地跳上回廊坐了下来。接着他挥挥脚,把草鞋踢到地上。没想到这老人的身手还挺矫捷的。
“我听说你是旅人,你在这里待很久了吗?”
老人端正的声音让人联想到西村晃(而不是东野英治郎)所饰演的水户黄门他的谈吐风格虽然锐利,但却又像闲话家常般温和。换做是芹槻,大概会让人觉得话中带有讽刺的意味,不过蓑绪屋却不会给人这样的感觉。
“是的。”
这位老人似乎还不知道珂允来到这里的真正目的。这件事大概只传到芹檄那里,没有让其他村民知道吧。
“头仪先生是个好人,你也这么觉得吧?”
“的确。”珂允坐在他旁边微笑回应。
两人坐在一起,就像是在悠闲地下棋一般。珂允在不知不觉中被老人同化了。
“可是他竟然会遭遇这种事,蝉子原本春天就要结婚了……这个家老是碰到不幸的事情,大镜怎么都不替他们着想呢?”
“你是指松虫小姐的死吗?”
老人瞥了珂允一眼。他不只是身体和动作,连眼神都很有活力。眼睛是最能呈现内心的镜子,由此可见他真的很年轻。珂允感到有些佩服。
“我听说她以前是人偶师傅。”
“那女孩是我最后一个弟子,她非常地优秀。”
“是吗?”
珂允想起被遗弃在仓库里的人偶。
“她非常擅长制作手指和脸颊纤细的表情。她不只是手工精细,制作的人偶肌肤也非常细致,并带有温柔的质感。那样的气质连我都学不来。”
他以怀念的口吻说。接着他又眯起眼睛望着上空,好似感到相当惋惜。
“实在是太可惜了。”他低声地补充一句。
“乙骨制作的人偶是照实际的比例制作的,松虫小姐也曾做出过那样的人偶吗?”
“嗯,她制作的是自己的替身。你知道她原本快要结婚了吗?”
珂允摇摇头。
“她本来是要在春天成婚的。她制作的人偶本来要留在家里,代替出嫁的自己。所以松虫才会不休不眠、灌注所有精神在那个人偶身上。在这座村庄有这样的传统:女儿嫁人的时候要杷自己的人偶留在家里,算是当作纪念吧。一般家庭都会委托我们人偶师傅制作,不过松虫她本人就是人偶师傅,所以就自行制作……不过啊,我想人偶师傅还是别制作自己的替身比较好。否则就会被影子吸走自己的生命。”
姊姊在婚前病逝,妹妹则是未婚夫被杀。不到一年的时间,相似的厄运降临在姊妹两人身上。面对这样的人生狂澜,就如老人所惋叹的,尊为神明的大镜完全没有派上用场。在偏僻乡间被恭奉为神明的家伙,当然不会拥有改变人们命运的能力。但是大镜越是受到众人崇敬,就越是让珂允感到气愤与轻蔑。
“如果我能早点发觉就好了。”
“什么意思?”
珂允问他。但蓑绪屋只是凝视着草坪,接着便开口问说“对了,蝉子呢”,他似乎是在回避这个问题。
“她在那之后就一直关在房间里。”
“是吗……果然如此。对十八岁的女孩子来说,这样的事件应该是很难承受的吧。”
老人虽然这么说,但珂允想起蝉子复杂的表情,又觉得事情没这么简单。
“我以为蝉子并不期待这桩婚事。”
“那个年纪的女孩子都是这样的。”
这位老人似乎和蝉子很熟,以看透一切的口吻这么说。他的话语就像泉水涌出般自然。珂允无法说出这样的话,也学不来这种口吻。但这些话由老人口中说出,却相当具有说服力。
“请你去替她打气吧。”
“嗯,我就是为此而来的。”
老人轻轻“嘿”地一声,缓缓站起来。
“我也想早点看到蝉子振作精神。”
珂允独自坐在日照充足的走廊上,呆呆地望着蓑绪屋老而弥坚的背影。
一只老鹰飞过,在晴朗的天际画了一个弧。这幅景象既悠闲又带着些许哀愁。
过了十五分钟左右,当午之一刻的钟声响起,蓑绪屋缩着原本就已经弯曲的背部走出房间,他原本福神般的笑容已经消失,脸上的皱纹显得更深了。不用问也知道,他说服蝉子的尝试并没有成功。老人看到珂允,寂寞地摇摇头。
“只有再等一阵子,看看情况会不会好一点。”
每个人都说同样的话,却没有任何结果。然而珂允并不打算因此而指责眼前这位失意的老人。和大半心思都被弟弟的事占去的珂允相比,老人已经非常替蝉子着想了。
老人自我安慰地说:“不过,她能够照常进食,身体方面应该不会有问题才对。”
“蓑绪屋先生。”
老人正仔细地穿上刚刚随性脱下的草鞋,听到珂允叫他便抬起头回了一声:“嗯?”
“你认识曾担任禁卫的庚先生吗?”
“你是说庚大人吗?嗯,我跟他谈过几次。”
他似乎有些惊讶,但并没有表现在脸上。
“庚大人怎么了?”
“请问他是什么样的一个人?”
“他定个温柔而亲切的人。他虽然和你一样是外人,却非常敬仰大镜。”
“他为什么要离开这里呢?”
“我也不太清楚。不过他应该是有他自己的考量吧。”
“我听说他常去找一位已经自杀的男人……名叫野长濑,试图说服他信仰大镜。”
你对这种事情有兴趣吗——老人的表情似乎在这么说。但他没有说出来,只回答:“没错。他没有舍弃那个偏激分子,试着要教导他认识大镜的伟大。但最终野长濑仍旧背叛了庚大人的心意。”
“那位叫野长濑的男人是什么样的一个人呢?”
老人眨了眨眼睛。
“这个嘛,打个比方:假设有好几撮刘海跑到眼前影响到视线,你只要一开始在意,就永远在意不完。其实这种东西下要去在意就行了。就算吹气想要把头发往上吹,它也会马上掉下来,一点效果都没有。如果拼命猛吹它,也只会让你喘不过气来而己。野长濑这个人就是吹了太多气,忘记吸气,最后就这样死了。”
“如果在意刘海,可以把它剪掉或是梳到后面去啊。”
“有些人就是没办法这样思考,我看你应该也是这种人吧?”
老人以深沉的眼神看着珂允。珂允感觉自己的心思似乎都被对方看透了,不禁说不出话来。
“蓑绪屋先生,你难道不会在意吗?”
老人点点头。
“我以前不在意,现在则努力不去在意它。”
这时冬日从外头走进来。她手上拿着仍带着干燥泥土的白萝卜,大概是要用来煮汤的。
“哎呀,老师,你来了。”
“嗯,我出来散步,顺便过来看看。这把年纪如果不多活动筋骨,很快就会不行了。”
老人以比身体还要健朗的声音回答。
“你又来了。你明明就还很年轻啊。既然来了,就进来喝一杯茶吧。”
冬日露出黑色的牙齿邀请他。
“不,我只是来看看蝉子的状况。而且我看我还是不要跟你们见面比较好吧?”
“没这回事,事情都已经过去了。”
冬日把萝卜放在一旁跑过来,瞥了珂允一眼这样回答。她是在指松虫的事情吗?
“可是……”
“老师,你一定要进来喝杯茶才能回去。”
老人面带踌躇,似乎想要马上离开,但冬日却强硬地邀他进屋。这样的光景不论到哪里都看得到。珂允微笑着目送他们的背影。
然而当老人和冬日的身影消失,珂允又恢复原先的表情。拼命吹气以致于窒息的男人——老人指摘自己也和那个男人相同。他不认为野长濑与自己相似,但老人的话中应该有些许道理。那么自己是否也会踏上同样的命运呢?
珂允做了一次深呼吸。
三点左右,葛回到家休息,拿了一杯绿茶隔着茶几坐在珂允对面。
蝉子的哥哥今年就二十五岁了。头仪似乎也打算开始把部分工作转交给他,在目前的试验阶段先让他管理一些杂务。他最近为了调整佃农收割量的事情,常常一整天不在家。今天中午他也是在外面吃冬日帮他准备的便当。
葛为人沉默寡言,晚餐时也是一个人默默地吃饭。他的体格和父亲一样健壮,两只手臂相当粗壮,肩膀隆起,在体格方面和死去的远臣不相上下。
但是因为他的个性安静,不会给人太大的压迫感。他虽然是个好青年,但以管理二十一户的小长老而言却似乎稍嫌柔弱了一些。不过这几天他在面对远臣事件时,该做的事情都处理得很妥当,因此他或许是个外柔内刚的人吧。
葛断断续续地喝了几口茶,最后仰头一举饮尽,并舔了舔湿润的嘴唇。珂允茫然地望着他的侧脸。他和头仪相似,黝黑的皮肤和厚厚的嘴唇是他的特征。相反地,偏圆的眼睛则似乎是遗传自冬日。
接着他缓缓地将脸转向珂允。
“珂允先生。”
葛开口叫他。珂允有些紧张地回应了一声。他还是第一次和葛单独交谈。葛是那种会引起对方紧张的类型。
“听说蓑绪屋老师上午来过。”
他的声音虽然年轻,却和头仪一样低沉。
“他是来看蝉子的。”
“是吗?”葛举起茶杯摆出喝茶的动作,接着又将视线低下,问道:“……蝉子有什么反应吗?”
“还是不行。蓑绪屋先生也很失望。他说也许要再等一段时间,蝉子的情况才会好转。”“老师也没办法让她振作起来吗?她连吃饭时都关在房间里,几乎完全不出门。虽然我能够了解她的心情……”
他以苦恼的神情低声说:“我有些害怕。”
“害怕?”
“嗯,我担心她会一直那样下去。”
“不会吧?”
但从葛严肃的神情看来,他不像是随便说说的样子。
“以前帝加的母亲死去的时候,她也有将近一个月的时间没有走出房门。当时她只有吃饭的时候离开房间,不过那是在第四天之后父亲看不下去,硬拉她出来的。当时因为有帝加在,转移了她的注意力,她才能恢复正常。”
“那么松虫小姐过世的时候呢?”
“松虫?这个嘛……当时她也是像现在这样关在房间里。”
葛似乎回忆起痛苦的往事,把头压得更低了。但是珂允察觉到他的回答迟疑了一下。珂允感觉有些不太对劲,就好像一根鱼刺哽在喉咙里一样。葛为了掩饰这一点,连忙又补充说:“不过,松虫过世之前因为已经病了一阵子……所以蝉子大概也事先有所觉悟了吧。”他的语调显得不够干脆,听起来像是在找借口一般,甚至让珂允觉得帝加母亲的死带给蝉子的悲哀似乎更大一些。
“刚刚蓑绪屋先生提到,松虫小姐原本也快要结婚了。请问她的对象是谁呢?”“……”
珂允虽然只是不经意的问起,然而葛不知为何却陷入了沉默。他看了珂允一眼,似乎打算起身,但想了想又重新坐下来。他为了镇定情绪,拿起空茶杯。
珂允担心自己问了不该问的话题,正要撤回刚刚的问题,但葛却先抬起头,以坚定的口吻说:“我想你迟早也会听别人说起……松虫是远臣的未婚妻。”
茶杯的杯底重重地碰撞在茶几上,发出咚的一声并不住地晃动。
“未婚妻……那么蝉子是代替死去的姊姊吗?”
葛闭上嘴巴,似乎难以回答这个问题。但从他的态度也可以知道答案是肯定的。“不是太过分了吗?简直就是政治婚姻嘛。”
“你这么想也是情有可原的。我也听说很多人因此而说父亲的坏话。不过当菅平家向我们提出这起婚事的时候,父亲首先问了蝉子的意见,并告诉她如果不愿意的话尽管拒绝没关系。”
“结果蝉子并没有拒绝?”
“是的。她当时没有马上回答,只要求父亲让自己想一个晚上。隔天她便以开朗的表情答应了。”
“你认为那是出自她的本意吗?”
“也许她是为了这个家着想才答应的。她或许认为,如果拒绝这起婚事,会对千本家造成伤害。”
“那是当然的。”珂允忍不住愤愤不平地说。
“我也曾问过蝉子,是否真的想要结婚。但是蝉子也说那是她自己的愿望,还说她由衷感到高兴。”
“怎么可能。”
“那么她现在为什么又会关在房间里下出来呢?”
珂允嘴巴张开到一半又阖起来了。关于这点他自己也一直觉得很奇怪。
“老实说,我完全不了解蝉子在想什么。”葛因为懊恼与罪恶感,微微歪了一下嘴角。他的样子看起来似乎真的很苦恼。“珂允先生。蝉子在婚事决定之后,在我们面前便似乎封闭了自己的内心。她表面上仍旧表现出很开朗的样子,但是却好像把真正的想法都关在心里深处的小房间里……在我看来,她似乎只有在面对你的时候,才能真正敞开心扉。”
珂允默默无言。葛凝视着他的眼睛。
“很惭愧,我身为哥哥,却不能替她做任何事情。反倒是你……”
身为哥哥……葛没有发现到他的说法让珂允感到相当讽刺。珂允自己也是个不合格的兄长。“我知道了。”
珂允这样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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