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来得正好。”
帕特里克神父叫住乌有。结城与村泽扭作一团,神父正在劝架。结城一边猛挥拳头,一边破口大骂,像疯牛一般,将村泽当成了攻击对象。神父将他两手紧紧攥住,可他个头太小,一个人制止不住愤怒的结城。乌有还不清楚状况,连忙绕到结城旁边,用橄榄球中抱人截球的方法阻止他继续前进。
结城一惊,一时停止了进攻。可乌有势单力薄,根本没能扭转局面。结城大吼一声“躲开”,一把甩开乌有,站到村泽面前,向其下巴猛出一拳,接着拳头雨点般的砸了下去。
“啊!”
桐璃大叫一声,村泽被打飞到后面的墙壁上。他的后背与后脑勺撞到墙上,发出一声闷响,随即倒在红色地毯上。
“村泽先生!”
神父正欲上前,可迫于结城的压力,停住了脚步。结城的眼里冒出火来,跟平时大相径庭。
“小柳,你很早就知道这件事情了吗?”
神父没有回答,可也不像乌有一样吓得一动不动,他只是用沉默的方式回应着结城的挑衅。
“原来……只有我……这二十年来……多么愚蠢啊!”
结城骂着自己,眼里含着泪,脸上浮现着苦笑,俯视着垂头丧气的村泽。为了解气,他还不断地踢着地上的那个人。村泽一动不动,任他踢。结城一边踢着村泽的腹部,一边重复着那句“只有我”。这句话也传到了乌有的耳朵里。
这样下去,村泽该不会被踢死吧,他好像已经完全失去了意识。结城疯了吗?乌有很担心。
“停下!停下!”夫人叫着飞奔过来,护住村泽。
“躲开!”
“停下吧,孟先生,我求求你,够了,真的够了。”
结城的肩膀在颤抖,一脸愤怒地瞪着躺在地上如死尸一般的村泽,骂了句“畜生”,转身离开客厅。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一阵暴风骤雨过后,乌有终于清醒过来。眼前的情景完全无法让人冷静,也不能理解。现场的气氛,与昨天相比已经起了很大变化。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乌有问神父。
可他只是一味摇头,用一副请勿再问的表情望着乌有,冷静地吩咐道:“拿水和毛巾来。”
“可是……”
桐璃比乌有先反应过来,她去厨房找水和毛巾,乌有只好尾随而去。急忙赶回来时发现村泽已经被两个人抬到沙发上躺着,好像恢复了意识。夫人在旁边,满脸担心,不停用手帕擦拭着他嘴唇上的鲜血。现在看来,他只是下巴发青,并无大碍。神父非常冷静,检查过他的腹部,发现并无内伤。
“谢谢。”
“啊,让你们见笑了。”夫人拿起湿毛巾,敷住村泽的下巴。
“你还好吧?”
村泽呻吟起来,声音微弱,丝毫不见平时刚毅果断的模样。可能是下巴和腹部的肌肉还出于麻木状态,他只能发出断断续续的声音。
“实在抱歉,让你看到我这副模样。”
“说什么呢……”
“尚美,对不起。都是我的错,结城是对的,是我负了你。”
“好了,别说了。”夫人用毛巾擦着他的嘴角。
“别说了……”乌有发现神父有离开之意,就拉上桐璃,跟着他一起来到走廊。他倒不是随机应变能力强,只是觉得作为一个局外人,不应该继续待在那里。
“究竟发生什么事了?”
出走廊后乌有再次提问,仍然没有得到回答。神父像是没有听到乌有的提问,只是注视着结城离去的方向。在这种情况下,连桐璃也没有刨根问底乱提问题,只是安静地站在乌有旁边。
“罢了,早就知道这无法避免。”神父沉默了一阵,像旁观者一样,用冷静的口吻说道,“你们最好不要知道,并不是知道所有事情都有好处。”
当然,这与乌有无关,这是他们内部的事情。可亲眼看到如此激烈的场面,不听到一两句解释似乎难以释怀。乌有也知道,这肯定是别人的私事,不应过问。
“……我只想确认一点,这事跟本次谋杀事件有关吗?”
意外的是,神父的眼睛呈现半透明状态,好像是未受过丝毫污染的深山湖泊一样。接下来他会说什么呢,应该不会撒谎才是。若是要撒谎,乌有根本就不是他的对手。
“这……不能说毫无关系,不过倒也没有太大关联。”
神父好像知道事情的原委,话说得很有自信。但是,所谓“关系不大”,到底有多大关联呢?乌有正打算继续问,神父已经离开。
没有办法,乌有只能和桐璃面面相觑。
乌有揣着心事,爬上顶楼想散散心,发现又有人比他先到。那人在最东边,身体靠着扶手,一动不动。因为是背朝着乌有,不知道他是否在看海。过了很久,这个人还是稳如磐石,纹丝不动。
“结城先生。”过了一两分钟,乌有搭话道。
“是你?”结城回过头来,无力地笑着。失控的情绪已经整理得差不多了,比在客厅时看到的表情稳重得多。“刚才实在抱歉,不该在你面前……”
“没关系。”
乌有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敷衍了事。他先开口,却不知道接下来该说什么。可现在抬腿就走,也未免太过唐突,只好在离结城一米左右的地方,模仿他的样子开始看海。可能是发生了刚才的事情,现在的海看起来与昨天大不相同。水面上反射的光以及波浪都与昨天完全相异。这是由看海人的心情决定的吧。事实上,乌有并没有心思观察海的模样。
“结城先生也是来看海的吗?”
“在这里,能得到平静。”
这句话与昨天迥然不同,听起来甚至有几分软弱。看来刚才发生的事情背后,隐藏着太多故事。
“你觉得我是个爱闹事的人吧?”
“没有。”
“事实上,过了四十岁,愤怒就不会那么持久。要在过去,我肯定早就发狂了。”
结城难以控制自己的情绪,两手插入头发里乱抓起来,头慢慢垂下去。那时,乌有甚至以为他哭了起来。
“你爱过谁吗?”
“嗯?”问题太过唐突,乌有不知所云。
“女人。”
结城抬起头,乌有发现,他眼睛发红,目光很真诚。
“啊,有过。”
“是那个女孩吗?”
“不是。”乌有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说实话。换在平时,他肯定不会回答这种问题,更不会告诉他真实的答案。
“后来怎么样了呢?当时是怎样的心情?”
“心情?说不好,肯定是……不,已经忘了。”
“这样啊。”结城闭上了自己的双眼。“不过,这跟村泽那家伙还是不一样啊。”
那句话声音极小。
“好歹,还是有过啊。也就是说,现在已经没有了?”
结城竟然笑了,那并非揶揄的笑,往好的方向说,那是深有同感的笑容。乌有第一次知道,除了自嘲和嘲笑他人以外,这个人还可以露出这样的笑。
乌有跟志乃伶子只交往了一年,扪心自问,他真的忘记两人在一起时的事了吗?刚失恋的时候,确实是想尽快忘记自认为努力后得到的瞬间的欣喜与失落、紧张与不安。他以为,若是能够忘记过去的一切,自己就能成为真正的乌有。忘记他们曾经一起去散步、去爬山、去电影院、去动物园、去游乐园、去博览会、去祇园祭、去保龄球馆、去日本海、去商场、去旅馆、晚上出去看夜景、彼此看望等所有的事情。可是他做不到,最终还是选择放弃。乌有没有料到自己竟然能够坦然面对此事。就像是不知道战争已经结束,仍然担心受到敌人的袭击,战战兢兢躲在山里的士兵。现在的问题是,他真的做到了,忘记了。乌有打算这样解释,并不是自己真的忘了,只是克制住了刻意忘却的情绪。
“怎么了?”
“没什么。”他勉强笑道,“在你们年轻人看来,我们已经是老古董了,经常会独自陷入沉思。”
“不会。”
“我曾深切地爱过一个女人。不是和音,而是尚美。”
他们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乌有打算在结城身上寻找突破口。
他在向一个比自己年轻二十岁的人吐露心事,实在令人难以置信。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一直以为,她才是我的女人。”
“这种心情,我能理解。”
不知从何时起,气氛变得相当感伤,也许是从乌有知道自己已经“忘记”那些事之后吧。乌有点点头,好像在听别人的故事,却又不像只是他人的故事。他被这种不安的心情控制着,无可奈何。
“真的吗?”结城的目光里满是怀疑,“没关系的,你不用附和我。”
“并不是附和,我也有过类似经历,有一个不管过多久都忘不了的人。”
就算时间的流逝能带走关于志乃伶子的记忆,可乌有无论如何也忘不了十年前拯救自己的那个青年。
到底是为什么呢?乌有不想知道答案。这与结城的情况有区别,也有相同之处。乌有并非一个容易被环境感染而变得感伤的人,毋宁说,他觉得自己受到了别人的侵犯。他突然想到,若救他的人是个女子情况会怎样。乌有一直以为救他的人是青年男子,现在第一次觉得也有可能是位女性。这样一来,不就没有必要向世人证明自己的价值了吗?也不会让别人疏远自己。当然,这只是一个希望。
“我真的明白。”乌有把伶子与那位青年混同起来,语气真挚,小声说道。
“好吧。”结城像下了决心似的,说出了那句话,然后继续望着东面的大海。
“现在也还爱着她吗?”
“对。”
“是啊,我也可以为她去死。你会耻笑我吧,觉得这么大一把年纪还说这些话。”
“不会。”乌有用力地摇头。
结城听到这句话,安静地点点头。
“来吗?”他把手从栏杆上放下来,耸了一下肩,邀请乌有道。
去哪里呢?乌有没有问,只是默默地跟着。
“这是什么地方?”
乌有跟着结城来到三楼正中朝北的房间。房门上没有挂名牌,门也没有锁,结城推门而入。映入眼帘的有铺着白绢的沙发、流线形的玻璃梳妆台、橡木床、新艺术派花瓶、圆形台灯、橡木桌等物。白色蕾丝窗帘与乌有房间的很相似。
回头一看,墙上也挂着一幅立体主义画像,这也许是和音的作品之一。这是四幅画中被分割得最细碎的作品,几乎完全看不出对象物的原型。着色最不起眼,只是区分了明暗。这可能是为了讽刺印象派,特地没有表现光线,只是突出了相互之间的关系构造,采用了概念方法论。画面中间大约三分之一以上的地方有两根红色的线条。整幅画呈灰色基调,红色线条显得十分打眼,这种手法使得整幅画给人很强的视觉冲击,像在倾诉些什么。
“这是《取下面具的女人》。”结城坐在沙发上解释道。
“面具?”
仔细看,也不是不能看出轮廓。线条切断空间,使之具有关联性。这就是立体主义从不同视角看到的片段给人的冲击,它能描绘出立体感。两个境界之间的连接线既分开了视野,又巧妙地表达了作画者的意图,着色非常巧妙,甚至完成了分割明暗的任务。那些破碎的片段,不仅是现实中的阴影,也可以认为是脑子里想象出来的各种“阴影”。这是画作最后完成的部分。整幅作品技巧娴熟,主题鲜明。
横向的线条是衣褶。平滑的曲线描绘的是纤细的香肩,与伸长的脖子连在一起。侧脸和嘴边像碗一样的东西就是面具。一只手伸着,将它戴在脸上。两条红色的线从脸中间向下倾斜,一直伸展到画布的下端。那是系面具的绳子,抑或是眼泪?
“这里是……”乌有再次问道。
“和音的房间。”
“不是在四楼吗……”
乌有望着天花板,想着楼上才是和音的房间。
“四楼的也是,那里是‘圣域’,住着宗教意义上的和音,安放着作为偶像的和音的象征与本体。这里住着不为我们所知的和音,她回归到普通人时就生活在这里。”
乌有本来担心结城知道他发现和音的房间后会怀疑他的动机,想不到他完全没有任何异常反应。即便知道,也没有触动他的禁区,应该没有大碍。
“和音作为普通人时,生活在这里。”结城看着墙上的画,平静地解释道。和音在他们面前带着面具,回归自我后就生活在这里。
乌有环视一周后发现,房间里除了这幅画,其他的看起来都跟和音毫无关系,甚至可以说有些简陋。事实上,乌有刚进来时以为这里不过是一个普通的房间。武藤的房间,二十年过去了,仍然有生活过的痕迹。可这个房间里,什么痕迹都没有。和音绘画的工具、衣服、首饰等都像被转移到别的地方,这里看不出任何痕迹。
“这里为什么没有封锁起来?”
“对水镜来说,没有那个必要。”
水镜……结城竟然直呼其名。
“那家伙只在乎作为偶像的和音,他甚至想要破坏这个房间。”
乌有望着窗外,发现这里正对着露台。和音跳舞、坠海,昨晚尚美跳舞——这是与和音联系起来的第三条线;露台……这个房间……露台正对着的房间——这三者形成一个钝角三角形,也就是立体主义中的一个三角形基本构成片段。在几何学或者力学中,三角形是最稳定的图形,可钝角三角形就太不稳定了。一旦打破平衡,就会立刻崩塌。
为什么结城要来这儿?难道不是为了说村泽夫人的事?乌有本以为此刻是问清楚事情真相的最好时机,想不到竟然判断失误,他越想越生气。
结城看穿了乌有的心思,不久,他开始说起尚美。
“……尚美是个温柔的女人,一直就是这样。她七岁的时候父母双亡,第一次看到她的时候,丝毫看不出她有如此惨痛的经历。他们兄妹寄居在无情的叔父家中,肯定受了不少苦。尤其是尚美,她还那么小。不过她自己对这段经历闭口不提。”
“原来如此。”乌有找不到合适的话来应对结城的倾诉。
“武藤抱有强烈的野心,他想疯狂地报复曾经作践过他的人。后来竟然开始利用尚美,将她作为达成自己目标的工具。”
结城将脸捂住,声音越来越沉重,再也说不下去了。
“看看我们周围,到处都是人。这个社会充斥着各种肤浅而表面的东西。尚美的身边有优秀的哥哥,还有偏爱亲生孩子的叔母。就在她受够了这样的生活之后,和音出现在我们面前。我满怀希望地开始了新生活,期待和音能够拯救我的心灵。可事实上,我信仰的并非和音,而是尚美。她用似水的温柔,感化了我,安慰着我。可她竟然成为别人的妻子,成了村泽夫人。我一直以为,尚美知道我对她的心意。这不是我自夸,啊,也许真的只是我一相情愿。”
说罢,结城陷入沉默,一动不动,他大概在回想刚才说过的话。乌有静静地望着他。不久,他抬起头。
“可是那时候,我以为自己是信着和音的。等回过神来,才发现已经太迟。我后悔了整整二十年,好几次想忘记尚美。遇到前妻时,以为总算能忘记她了,结果还是没有做到。我抱着前妻的时候,脑中浮现的是尚美的面容,一直是这样。现在,我感到后悔与悲哀。”
乌有突然想嘲讽这个完全沉醉在感伤里、只知道后悔的人。命运总是这样,不给人留有余地和选择的时间。后悔有什么用?
若是以前的乌有,肯定拂袖而去,可望着结城哀伤的身影,他并没有感到轻蔑或不快。乌有不知道是自己变了还是世界变了。
“如月君。”
结城站起身,从书桌抽屉里取出一本书来。书很薄,装订精美,大概不到两百页。上面三分之一为红色,下面三分之一为黑色。这是一本旧书,有些退色,侧面呈黄色。
“你看看这本书吧。”说着他就把书给了乌有。
“这是……”
库尔特·亨利希的《立体主义的奥秘》,看起来像一本立体主义的入门读物。
“看过就知道了。”结城脸上又浮现出那种扭曲的笑容,“你可别后悔,等回过神来,一切都晚啦,一切都……”
说完这些,结城把书交给乌有,一脸讳莫如深的表情,像发疯了似的,深一脚浅一脚地离开房间。他的背影,满是悲痛与无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