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面是盛开着的向日葵,对面是日本海的波涛,一览无余。本以为遭遇突如其来的寒冷天气会枯萎,想不到它们丝毫不受影响,还是迎着太阳,盛开着硕大的黄色花朵。和音的墓碑也没有复原,仍然暴露在外面。雪化之后,土地受到雪水的浸染,颜色有点发黑,周围的土受到夏日阳光的照耀,已经开始变干了。昨天铁锹在土地上留下的锐角三角形经过海风一昼夜的洗礼,只剩下模糊的形状。对于其他人来说,原来的痕迹跟被毁坏的和音像裂口一样,深深刻在心中。
“是您告诉结城的吗,神父?”乌有从靠近洞穴的地方后退了两三步,向凝视着黑土的神父问道。
“我?”神父深感意外,望着乌有,就像释迦牟尼盯着辱骂自己的提婆达多一般,神态十分安详。乌有望着神父的眼神肯定跟提婆达多非常相似。
“对,知道结城先生秘密的人只有您……”
“如月先生,你知道那个秘密吗?”
“不知道,可是……”
“结城本来就应该知道真相,二十年前就应该知道。我当时以为,瞒着他会比较好。想不到……”
神父也退后两三步,视线开始转移到向日葵和大海上。
“正因如此,才发生了那件事。”
“您不忍心看下去了吗?”
“不,我并不同情他。只是,在这种情况下……”
看来,神父又埋下了新的祸根。若混乱继续升级,乌有原本不多的脑细胞就更不够用了。他的能力已经不足以应付眼前的情况。难道神父知道他的情况,才故意告诉结城?乌有望着欣赏向日葵的神父,视线中掩饰不住怀疑的神色。
不知是不是感受到乌有目光中传递的信息,神父笑着回过头来。
“你看到结城与你的相似之处了吗?”
乌有一愣,这句话像一支利剑,直中靶心。他想了想,坦率地回答:“确实如此。”
“那不就明白了吗?”
“什么?”
“应不应该告诉他。如果你是结城,是不是告诉你比较好?”
神父像布道一般,乌有找不到话来反驳。他不知道那个所谓的“秘密”到底是什么,可多少也能猜到一点。如果换做是自己……
“难道此事与水镜先生遇刺有关?”
“等我们离开这里的时候就清楚啦,就像告诉结城一样,我也会告诉你……”
这句话怎么听都像是反语。神父这句“等我们离开这里的时候”,好像包含了不可能离开的意思。可那句话里并没有不安、恐惧与放弃,而是充满希望。
神父到底在想些什么?他好像无所不知,这让人感到十分不安。
神父将手伸指向天空,像宣讲教义时那样。
“你最好什么都不知道,就像帕西法尔一样。”
“帕西法尔?”
帕西法尔——瓦格纳格歌剧《帕西法尔》中的主角,是一名“不知道肮脏为何物”的傻瓜骑士。他大智若愚,从恶魔手中夺回了圣矛,抵制住孔德丽的诱惑,成功地击败柯林莎,完成了自己的使命。
乌有不像骑士那样威武雄壮,不过至少内心渴望跨在马背上,不惧死亡,持剑战斗到最后一刻。
“可是,我知道肮脏。”
“不,”神父纠正道,“你还不知道真正的肮脏。若是知道,肯定不会对自己如此忠诚。”
神父说的是那位青年吗?乌有觉得自己在他面前简直是个透明人,想再后退两三步。不过这次不同,他的脚并不听使唤,就像被某种力量控制一样,那股力量比结城发出的力量更加强大。乌有内心的纠结,连桐璃都不知道,神父怎么会察觉?
帕特里克神父像全能的“神”一样望着乌有,他似乎很享受乌有的反应,甚至心生恻隐。
“别怕,这不是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我只是通过你的言行,看到了你体内不属于你的部分。”
与其说乌有体内住着那位青年,不如说乌有是那位青年的替身更为恰当。哪怕乌有知道无法变成他之后,那个人的魂魄仍然停留在乌有体内。能看到这一点并不奇怪,可至今为止,并没有人当面向他指出过,神父却明确地指出了这一点,乌有很是吃惊。这是因为神父擅长观察,洞察力敏锐的缘故吗?
“你也有想要保护的东西吧,就像帕西法尔的圣矛和圣杯那样的东西。”
他是说桐璃吗?在这种情况下,乌有必须保护桐璃。可是,圣矛、圣杯到底是什么呢?看来神父也把桐璃当成和音了,他用具有基督属性的圣矛与圣杯来指代作为“神”的和音。
“你是建议我不要问为什么,只管保护自己想要保护的东西吗?”
神父点头。
“智慧有时候会破坏甚至损毁纯粹。你不会将我们从地狱里拯救出来,因为对你来说,舞奈小姐的重要性不亚于和音之于我们。”
“可是,要是不作了解,如何才能知道谁是敌人,采取有效的保护措施呢?”
“相关的知识当然必不可少,现在的你已经充分了解何为危险。”
“我有点明白了。可是您是说有人想要加害桐璃,不,加害和音是吗?包括您在内?”
神父小声但夸张地笑起来。
“我们不过期望着和音能复活,现在的问题是采用何种方法才能实现。”
“和音还没有复活吗?”乌有的目光追随着飘落到地上的白色花瓣,嗫嚅道。到底是谁是掘墓人?这难道不是复活的象征吗?
“掘墓到底是代表已经复活还是希望她复活,我不知道。”
“难道,要把桐璃埋葬在这里面吗?”
“这倒不会,舞奈小姐毕竟不是和音。”
这句话不可信。神父说的不过是个人的看法,实际上,这种事情很有可能发生。
“那么,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事情呢?难道是‘启示录’上说,和音会复活?”
耶稣复活之前的事在“马太福音”以及“路加福音”中都有相关记载。复活之后的悲惨结局,即“最后的审判”,则记录在约翰的“启示录”而并非“福音书”中。武藤(所指也许有部分差异)撰写“启示录”,是纯属偶然还是有意为之?即便是巧合,后来的人也能偷梁换柱,进行曲解。还有,武藤是否真的已经死亡?
“你为什么要把这些事与‘启示录’联系起来呢?”神父皱着眉,抬起头来问。
“我也不知道,不过是一时的联想罢了。”
“‘启示录’?它是指‘主’公开与我们所缔结的契约,并非大结局之意。换句话说,武藤不过是把从和音那里得到的启示写出来罢了。”
事实也许确实如此,可这也不过是神父的一家之言。武藤的“启示录”在被人传阅的时候应该是起了启示的作用,既然是作品,很有可能出现与和音复活以及他们的终结相关的内容。
“那本书现在何处?”乌有不屈不挠地问道。
“应该在武藤的房间里。”
“不,没有。”
“那就是被人拿走了。”
神父用若无其事的口吻说出了这一恐怖推断。他们所信仰的“启示录”,明明让读者产生了有关“最终审判”的联想。
最让人恐慌的是“启示录”中的“启示”二字。也就是说,这种东西留有解释的余地,有可能误导读者。
“我们差不多该回去了吧。”神父建议道,“别担心结城,他早已经不是二十年前血气方刚的年纪了。”
若果真如此倒也无妨,可刚才那愤怒狂乱的一幕历历在目,怎么看都不像是理智的成年人之举。二十年来,他一直爱着尚美,也就是说即便时隔二十年,初衷还是未变。乌有讨厌成年人在阅历丰富之后变得麻木不仁,这也是他不信任成年人的原因之一。虽然表面上看来有诸多不同,可从根本上来说,他也是这样一步步成长起来的。
神父转过身,向和音馆走去。乌有回过头才发现,海风把刚才被弃的花朵吹到了海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