冤冤相报何时了,憎恨的锁链是不会在中途断开的。战争结束之后,安娜也无法回归普通的生活。
“你是安娜吧。”
安娜好看的唇形有点歪曲,浮上了一丝冷笑。
“我帮了你这么大的忙,你就不谢谢我吗,但丁。”“不明白。但丁确实是我的名字,但我现在并不完全是那个状态。”
“你在中间状态。”
“什么?”
“没什么。”
“你虽然救了我,可为什么?而且这是什么地方?手铐铐起来的那两个男人是谁?”
“至于那两男人是谁,这是什么地方,你就不用管了,现在你还是先担心你自己吧,笨蛋!想知道我为什么会帮你吗?”“为什么?”
“为了杀你!”
说到这,安娜拿出手枪,枪口抵向但丁的额头,拉开保险,金属的声音直接回响在头盖骨上。
“为什么要杀我,即使要杀我也应该给我一个理由吧。”“这是对你杀死天使的惩罚。”
安娜扣好扳机的手关节开始发白。
但丁没有眨眼,静静地与安娜对视。
十五世纪末,吞并了波黑的奥斯曼帝国,在连接亚得里亚海和巴尔干半岛交通要道的米莱卡河岸附近的布福波斯纳建了一个小镇。小镇的四周都被丘陵所包围。
那就是萨拉热窝—安娜的故乡。
这里是巴尔干半岛的某教和伊斯兰文化的中心。二十世纪初被奥匈帝国吞并,但大多数教徒仍继续住在这里,这里依然残留着奥斯曼时代的痕迹。
一九八四年,这里举行了冬季奥林匹克运动会,但仅仅在奥运会举办后的第八年,就爆发了战争,首都萨拉热窝成为了主战场,被包围了整整四年之久。
丘陵地带本是他们的天然壁垒,却被战车、野战炮等占据得满满的,战斗机、侦察机在城市上空不停盘旋。城市中的街道也都处于被监视状态,市民即使走在路上也要面临枪击的危险。
这里的食物、水严重不足,也没有电和石油,家里的暖气也是冷的,交通也都中断了,电话也不通,甚至连纸和铅笔都没有。市民们用雨水来解渴,用拾来的柴取暖,在庭院里开辟出一小块地来种植蔬菜,勉强度日。仅有的一点食物和医药品,都要通过下水道搬运,里面散发着恶臭,肥胖的老鼠肆意地乱窜。市民们只能在夜间悄悄地耕种自家的菜园。街道中心有一条河流,虽然河流上架着一些石桥,但是这些桥已经由于战争布满弹痕,变得破烂不堪了。商店、住宅、学校、医院……所有的这些建筑物的窗玻璃都被激战损坏了,地上堆满了破烂不堪的瓦砾。
讽刺的是,安娜一家常年居住的街道,被称为狙击手街道。狙击兵们都藏身在街道两侧的建筑物里。不仅仅是敌兵,甚至连市民也被当做狙击的目标,安娜最后也不得不成为一名狙击兵。都市的中心地区是藏身的绝好地点,所以这里才会有这么多的狙击兵。萨拉热窝被称为狙击兵的天堂,同时也是狙击兵的墓地。
狙击兵之所以会瞄准市民,是因为有些敌兵会伪装成市民。其实,真正的市民大多数都有枪,他们也是战斗的士兵。就像安娜是狙击旅团里的一员一样,安娜唯一的姐姐也是一个民兵。虽然她结婚了,并且已经有了一个小女儿,但是她经常把枪藏在孩子的婴儿车里搬运。
在一个乌云密布,昏暗的秋天的午后,姐姐推着婴儿车走在马路上。那时安娜正在公寓的一个房间里,监视着圣德拉格诺夫区域,刚把敌兵击倒。姐姐刚生下的孩子叫米莎,有着柔柔的金色鬈发和蓝色的大眼睛,简直就是一个天使。每当想起米莎这个名字,安娜心里就会像针扎般疼痛。那天姐姐用载着米莎的婴儿车运载武器,但是,自动手枪太大了,婴儿服挡得住这头,挡不住那头。姐姐被一枪击中,第二枪则击中了婴儿车里的米莎。从马路正中间的婴儿车里喷射出的红色鲜血至今记忆犹新。那天晚上,狙击旅团的上级克里切库夫,也是安娜的狙击启蒙老师告诉她:“竟然有人能对婴儿开枪。”
“他们真不是人。”
“没错,他们不是人。这些家伙只是被人工改造的士兵而已。”不错,萨拉热窝是狙击兵的天堂、墓地,也是狙击兵的试验场。
对掠夺他人的性命根本不会感到任何愧疚的人造士兵就是“毒”,而但丁正是那个杀死米莎的凶手。这是卡伊告诉她的。安娜不知道卡伊为什么知道这件事,也不知道真正的凶手是不是但丁,但失去自由行动能力的但丁就横躺在自己面前。只要问他就行了。
安娜用日本警察的自动手枪指向但丁的前额:“你去过萨拉热窝吧?”
针对安娜的提问,但丁点了点头,虽然被枪指着额头,可但丁一点也没有害怕和惊慌失措的表现。
“并且在那里打死了我的外甥女。”
“我已经不记得自己杀过多少人了。”
“是一个婴儿车。你先开枪袭击了推着婴儿车的那个母亲,接着又开枪袭击了婴儿车里的孩子。”
“啊,是那个啊,”但丁回答着,表情没有任何的改变,“好像有那么回事。”
“那么回事?”枪就这样指着但丁的额头,安娜左手已经扣起了扳机,扣起扳机时的刹那金属声直接回响在但丁的头盖骨上,但是但丁却依然面无表情。
“我是根据观测手下的命令进行目标袭击的,观测手是眼睛,我就是手指。”
“是黑木吗?”
“不是,是别人,代号克拉修。黑木是教官,在训练营的时候没有参加过实战。”
但丁说,以前观测手被称为查理要员,狙击手被称为德尔塔要员。
“那现在那个观测手呢?”
“死了,被我打死了。”
“接着说,萨拉热窝的事,你应该都还记得吧。”
在一栋四层建筑物的公寓里,但丁跪在一面被炸弹炸得破破烂烂的墙后,萨克tRG-42狙击枪已经准备就绪。Unertl公司制造的八倍步枪的观测器中,可以捕捉到一个年轻的民兵,他的背部紧贴在石制的墙上,双眉紧锁地仰头看着天空。但是,但丁的枪拉上了安全装置,他的食指直接向前伸去直到触到了扳机。但丁和观测手克拉修所接到的任务并不是袭击民兵,而是保护他们。
萨克步枪稍微晃动了一下。民兵三人一组靠近在墙壁处,前头的那个人从墙壁的一角向马路方向观察着。克拉修用观测镜观察着马路的各个地方。搜索着敌兵,特别是狙击兵的身影。但丁也明白这并不是一项轻松的任务。民兵虽然穿着军服,但是敌人也穿着老式的外套。和市民很像的敌人,不,市民就是他们的敌人。
不期然间枪声响了,三人当中最后的那个年轻士兵胸部中枪。但丁随着枪声的方向望去,不禁咋舌。不难看出开枪的人在那栋五层的建筑物里。马路对面的房间窗户大多都被楼梯的栏杆所破坏,窗户连玻璃都没有。很难判断到底从什么地方进行的射击。射击地点在他的左手方向,根本看不到窗户的里面。眼下的马路上,市民们突然警戒起来,身子贴近墙壁,准备应对随时而来的枪战。
但丁透过瞄准器,看到了中弹的年轻士兵。他低头望向自己的胸口,深蓝色的眼睛里写满了难以置信。子弹一边在士兵胸部的位置旋转,一边将他身体的皮肤、筋肉、骨头等破坏殆尽,并且将大部分的肺组织强拽出体外。他顺着被子弹射出的方向倒下,倒地的同时大概就当场死亡了吧。左手公寓方向再次传来枪声,克拉修骂了起来。
“他妈的。”
第二枪将最前头的那个中年士兵射杀了。中间的那个士兵停止了想要靠近那个刚才被击中的年轻士兵的想法,不断观望着四周寻找着无形的狙击兵。第二枪直接命中中年士兵后背的右侧方向。步枪子弹威力十足,直接将中年士兵击飞,撞上中间的那个士兵。子弹射裂中年士兵的背和腹部,从中年士兵体内射出之后好像又直接射向了中间那个士兵的右大腿。中间那个士兵将自动手枪放置一旁,用右手按住大腿上的伤。这个唯一生存下来的士兵在路边爬着,想尽办法想逃离这个地方。
旁边克拉修肩上的无线对讲机的麦克风发出了细微的响声。麦克风在没有安装送信开关的时候就变成了喇叭。“前线司令部呼叫猫眼班……猫眼班?狙击手……”“有两个人已经被干掉,在洋货店前边。”
两个人?但丁按兵不动,他紧锁双眉,额头的皱纹很醒目—应该是三个人吧。
他不知道是谁在回答。但至少不会是刚才那个拖着腿想要逃离的士兵。那个士兵不要说发出声音了,肯定连呼吸都很困难了吧。
无线机发出刺耳的声音:
“报告一下现在的状况,马上……”
“遇袭!第三个人也身负重伤。”
无线机里充斥着杂音,一脸难看的克拉修切断了无线机的开关。在这里进行战斗的士兵们的装备,包括武器、无线机等无一不是二三十年前的老东西。
“他妈的,这是怎么回事,空电。”
“真多余,总之……”
“救援?不可能,情况太糟……”
杂音越大,克拉修的面部表情越难看,只能从这些杂音中听到断断续续的声音。尽管如此,还是将现场状况传达了过来。虽然不知道他们的本部在哪里,即使没有直接看见被袭士兵的样子,通过无线电,也能大概想象出当时的惨状。这时,克拉修说:“但丁,马路上。推婴儿车的女人。”但丁晃动了一下tRG-42,在视线中捕捉到了一个女人的身影。标线在女人的胸口处锁定。
“看见了。”
“她带着武器呢。”
女人因为穿着大衣所以看起来显得很胖。她一手推着婴儿车,一手挎着一个细长的包。车里的布被掀起,能看见自动手枪的枪柄和枪口露了出来。
“开枪!”
手指听到命令不由自主地动起来,扣响扳机,枪身也跳了起来。女人的头被打爆,但丁视而不见,右手拉开弹膛将空药夹卸下又填充好下一枚子弹。
“然后是婴儿车。”
克拉修在他耳边说着:
“里面根本没有什么婴儿,都是伪装的。开枪,但丁!”标线在婴儿车的上方移动。浑圆的婴儿衣服下有什么东西吗?突然婴儿衣服动了一下,或许那只是但丁的错觉。克拉修的声音再次响起。
“开枪!但丁,那个女人打算冲进领事馆进行自杀爆炸式袭击,婴儿车里装的是炸弹!”
克拉修急了,声音中渗透着焦躁不安。
“开枪啊,但丁!你在干什么!快开枪!”
终于,训练有素的但丁开了枪。
枪声被马路所吞噬,四周恢复了安静。已经装好第三发子弹的但丁一动不动地盯着婴儿车。白色的婴儿衣服已经完全被染成了红色。克拉修已经打开了无线对讲机的开关。不久从麦克风里传来了一个男人的声音。
“撤退。克拉修,其他小组做后援。”
“明白。”
克拉修回答着。
那一天安娜杀死了三个士兵,应该是一个值得庆祝的纪念日,但是同一天姐姐和三个月大的外甥女也被射杀了。而且,惨案就发生在自己杀死那三个士兵之后。
冤冤相报何时了,憎恨的锁链是不会在中途断开的。战争结束之后,安娜也无法回归普通的生活。她再也无法摆脱憎恨的连锁反应了。
安娜持手枪的手差点失去了力气。
安娜的姐姐和外甥女被杀,是因为她杀了三个士兵。她并不恨那些士兵,只是他们碰巧穿了另一种颜色的军装罢了。但丁也一样,他也只是执行射杀伪装成市民的士兵而已。安娜终于开口了:
“你刚才说你已经杀了克拉修,对吧?”
“是山间的教堂。我受雇于日本政府创建的一个危机管理中心。在‘毒’部队当狙击手时,负责我的是一个日本女人。后来她返回日本,建立起日本独自的专门对付恐怖组织的机关—危机管理中心,顺便把我带了回去。我是一个人造的双重人格,不可能拥有正常人的生活。需要某人……了解情况的某人对我进行管理。”
“是山间的教堂吗?”
“你应该也有些记忆吧,我们对着目标互相射击的事。”安娜空洞的眼窝突然觉得有点疼痛。但丁仍然一动不动地盯着安娜。
“那个时候的目标就是克拉修。克拉修在毒计划解散以后不久,开始贩卖起俄罗斯的核武器来。他的其中一个买主是日本人,危机管理中心当时正好想要遏制他持有核武器。”“那你是怎么杀死克拉修的?”
“是黑木。那个时候黑木是观测手,负责掩护任务。就是他打伤了你。”
安娜是在想要射杀非洲曙光的时候被狙击手袭击的。第一发子弹射偏了,她在还击的时候将对手打死了。她在不知不觉中报了一箭之仇。
“那个时候黑木使用的是五十口径的步枪。没想到你能捡回一条命。”
“是黑木的枪法太好了,他的子弹把步枪的机械部分打得四分五裂了,这样反而缓冲了不少力量。”
她伸出戴着手套的右手给他看。
“虽然没死,可伤得不轻,我的右眼和右手基本废了。”“原来如此,”但丁点着头,“我已经把我所知道的都告诉你了。”
“为什么把这些都告诉我?”
“我没必要保密,你想听,所以我就说了,就这么简单。”“你不怕死吗?”
“怕。可说实话我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怕不怕。在这一年时间里身体不停地出现异常状态,对于自己到底是谁,从哪里来,我自己也越来越不清楚了。”
“有人说个体认同感就是记忆。”
“记忆?”但丁微微地笑了,“确实如此。我在人格转变的时候一直都没有记忆。难怪越来越不认识自己了。”“那你童年时期的记忆呢?比如说自己的家在什么地方,在哪上学?”
但丁摇头。
“什么都不记得。”
“父母呢?”
“也不知道。”
安娜将枪口指向天花板拉上了安全装置。
“有人知道你的过去。”
“苏卡?”
“不错。我把他带来了,他应该知道不少,当然也包括萨拉热窝的事情。”
“解开我的过去又能怎样?”
“至少能知道自己是谁啊。”
但丁掀开身上的被单,安娜顺势解开了束缚但丁的皮带。但丁从担架上下来,陈旧的木质地板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他感到自己的身体在下沉。有那么一瞬间,他以为是自己把地板踏穿了。其实不然,是因为他的膝盖用不上力,踉跄着差点摔倒。安娜迅速伸出右手,已经失去了的食指、中指、大拇指都牢牢地抓着但丁的胳膊。
“没事吧?”
“嗯,”但丁点头,“可能是药物的关系,我被苏卡下了毒。”但丁看了看安娜戴着红色皮手套的手,她露出一丝苦笑。“高性能的假肢,它通过大脑的指令来改变电子信号,启动伺服电动机。如果我愿意的话,可以装一个强力马达,力量大到可以拧断人的胳膊,但是如此一来的话我的胳膊就会变成现在的三倍粗,所以我拒绝了。”
安娜的脸上又出现了一丝冷笑。
“我跟你一样是被苏卡制造出来的次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