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下面砸死他们,砸死他们,岸上的大人们叫喊着。
冲上去打死他们,打死他们。河面上船民们叫喊着。
岸上的人做到了,河上的人也做到了。河上有人冲上了岸,岸上有人冲上了船。实际上黑夜中岸上船上已经成了一场混战,谁也不知道自己身边的是朋友还是敌人,只知道自己必须不停地打人,一停下来自己就要被别人打。
其实不停下来自己也要被别人打。我害怕的远远的缩在田地里,没想到医院里平日文质彬彬的叔叔阿姨们现在都像吮血的野兽和彪悍的河民们打的难解难分。
那场混战持续了很久很久,直到警察赶来对天鸣枪才结束。那时候水面上已经飘满了受伤的人,很多人再也没有救醒过来。
小峰家的船舱终于被打开了,里面没有失踪的孩子,只有码的整整齐齐的蔬菜。事实上每只船的船舱都被打开了,里面都有整整齐齐的蔬菜。
蔬菜是岸上的蔬菜,是岸上人种的蔬菜。船民们拿的时候自然不会给钱,他们都是半夜里偷偷摸摸的上岸去挖。然而这不是什么秘密,每个岸上的人都知道。岸上的人也都知道水里是不长蔬菜的,但在水里讨生活的人不能不吃蔬菜。于是对这种事情都睁一眼闭一眼,反正蔬菜都是田里长的,没了明年还可以再生。
这点怜悯心岸上的人还是有的。
然而船上的人不知道,他们就像我一样,自以为天衣无缝的守着一个其实漏洞百出的秘密。等我长大以后,我才懂得他们守护的不是秘密,而是自尊。即使是虚假的自尊,也不容别人捅破。
挖几颗菜不算什么,但被当众指出来就叫偷窃,船民们偷菜归偷菜,但宁可死,也不愿被人指责为小偷。他们不顾一切的守护这个卑微的秘密,于是这几把蔬菜就成了世界上最贵的蔬菜,用很多人命换来的蔬菜。
包括小峰的命。
停战后他在河里被发现,头上被石块砸出了洞,血水染红了尸体周围的河水,脸上带着一种诡异的微笑,我想他是为独自从我们两人的秘密中解脱而高兴。
从我七岁开始我就懂得,凶手是不一定会受到制裁的。比如砸死小峰的凶手,因为那场混战根本不知道谁伤害过谁,比如淹死那个孩子的凶手,就是我,受到了警察的盘问。
警察已经知道是我第一个说起船舱里有孩子,那个他们也草草找过的孩子。可惜,警犬也无法嗅出水下的东西。争斗的根源就在我身上。
盘问是这样的——警察:你怎么说船舱里有孩子的?
我:小峰告诉我的。
警察:小峰说的?哪个小峰?他人呢?
我:他死了,刚才被砸死了。
警察……可有人说是你亲眼看见的。看见船舱里有那个孩子的。
我:小峰是我好朋友,他告诉我,我就当我亲眼看见了。
警察……
事情就这样结束了,一个船上的孩子,说了一个谎话,被一个岸上的孩子当真,传给了大人们,引起了一场悲剧。警察说都是船上的人不好,谁让你们偷岸上的菜的?失去了自尊的船民们默默驾船离开了码头,从此这片码头就没有船停靠过。
从那天起,我就在菜田上空看见了无数飞旋的黑鸟,但别人都说看不见。也从那天起,我的耳朵经常听见小峰在门外热切的呼喊我的名字,就像那天他在船上喊我的时候一样。
所有的事情都结束了,可是我知道,一切结束的基础都奠定在那个失踪的孩子身上。如果他死了,总有一天他的尸体出现在院子里。如果他活着,总有一天他会回到院子里,那时候我的谎言将全部被揭穿,我犯下的罪将被大人们彻底看穿。
可这一切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究竟去了哪里呢?被我和小峰埋在水下的泥里又用石头压住的尸体究竟怎么会不见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