杏子的身体逐渐在康复,已经比以前好得多了,下午忙完了家里的事,她沏了茶,亲自用日式茶道热情地招待那华,她缠着那华讲中国的过年习俗,毕先生借故起身,说他还得去街上跑一趟。
杏子告诉那华,不要在意夫君毕先生,他总是这样,对什么都感觉到好奇,他最近心情好多了,一直在研究中国春节和日本春节之间存在的联系和差异。
毕先生拎着几瓶在街上买来的“屠苏酒”,在家门口一带左右徘徊,这时候,北海道已近黄昏,日本人过年不放爆竹,街上行人稀少,显得有些寂寥冷落,他虽然左顾右盼,但目光始终不离佐佐木家的门口。
如果佐佐木先生回来,他家里应该有些变化或者动静,早上,他看见佐佐木的母亲出门,购回去一大堆过年的家用后,再也没有什么人进出过。
毕先生仰头看着即将降临的夜幕,难免非常失望,他一跺脚,拔腿就往家门口走,快要进家的刹那,他回了一次头。
毕先生惊讶地发现,有两名日本军人拎着一些大包小包,从街角拐出,进入了佐佐木先生的家,由于离得很近,毕先生很快辨认出,他们不是佐佐木先生本人,两位军人一高一低,非常年轻,这样的年纪,应该正是大学读书的好时候。
毕先生回到家里,一个人躲进前庭,放下“屠苏酒”,拉上门,盘腿坐在榻榻米上发起呆来,此刻,太阳已经躲到了地球背面,夜晚的黑暗,彻底吞没了毕先生的身影。
如此看来,难道佐佐木先生和日本军界有瓜葛?
不可能,为天皇效力是无上光荣自豪的事情,何必遮遮掩掩?
早稻田有为数不少的学生和个别老师入伍,没听说过有佐佐木先生的份。
再说,佐佐木的年龄和资历远远不够入伍条件,他只是个心理学的讲师,对于入伍的标准,在日本生活了多年的他,还是非常清楚的。
云山雾罩,离奇消失,难道他进入了军方的秘密特别部门?从这一点上看,佐佐木极有可能。
这一切和他的女儿毕雪的失踪,能有联系吗?可以说风牛马不相及。
最近一两年,日本军方征收女性在部队服务,大多是日本平民女子,但依据他的家庭条件,目前还没有这个义务,再说,毕雪失踪之时,日军的战略局势相对稳定,他还没有听说或者看见过,日军大量征收女性服役的事情,即使有,也是名正言顺的。
毕先生很快就否定了自己的猜测,也许,佐佐木先生和女儿的失踪没有任何直接关系。
杏子打开灯,轻轻地跪到似乎已经睡着了的毕先生跟前,毕先生很快就醒了过来,他在假寐,只是想掩饰一下有些沉重的心事。
“今日跑来跑去搞得好累,对不起杏子,我竞睡着了!”
“哦,那先生等你多时了,他说,除夕之夜,中国人是不睡觉的,要坐到天亮!”杏子跪着挪过去,伸出手,为夫君襄紧了敞开了的和服。
“是吗,你看我这记性,酒,酒,你准备一下,我要和那先生喝几杯!”毕先生指着墙角的“屠苏酒”,对杏子说。
1936这一年的除夕,对在异国他乡生活了多年的毕众生来说,喜忧参半,这一夜,他醉了,醉得一塌糊涂,不是因为酒,是因为捉摸不定的痛苦和希望,虽则醉意朦胧,颠三倒四,但他始终是笑着听完了除夕之夜从庙宇传来的最后一声钟声。
他把夫人杏子紧紧地抱在怀里,久久不愿松开,这个当年福田中村教授的掌上明殊,曾让多少本土的富家公子寝思难寐,受尽煎熬。
她为了她的父亲,把玫瑰抛给了他,从这一点上,他是幸福的,儿女双全,夫人贤淑漂亮,应该是梦一般的日子,可是,命运却总在捉弄他的安宁。
毕众生清醒过来后,和夫人杏子商量,新年过后,他要陪那华回趟东京,那华有些私事需要他帮忙料理,他要杏子先好好地在北海道静养,等身体康复了,他就回来接她。
杏子两眼含泪,有些放心不下,这么多年过去了,她是非常爱这个外柔刚的中国男人的,比起日本男人的轻浮和不负责任,作毕众生的妻子,她此生已足。
现在日本本土的形势极不乐观,中日交战,一个孤独的中国人,在日本的生存状况可想而知,还要面对国土沦丧的耻辱,女儿失踪,儿子上了战场,夫君的心理压力如泰山压顶,几近崩渍的边缘,她心理清楚,众生是多么的爱她和他们的孩子,他完全有抛下她,抽身回中国的权利和机会,但他没有走,即使再艰难,他都没有离开她远走高飞。
最后,杏子答应了夫君的要求,她告诉毕众生,他们当年的大学同学西村,如今在日本的最高军事部门担任要职,这是她刚刚从她舅舅那里得到的消息,要是夫君毕众生在东京遇到什么麻烦,可以去找找西村,在大学的时候,他们的关系十分要好。
杏子拿出了西村在东京的联系方式,交给了夫君,毕众生接了,惊讶交织着些许的高兴,他的同学西村曾经在大学里追求过杏子,在他所有的同学当中,西村最尊重中国留学生毕众生的一位,所以他们俩当时的关系处的非常好。
他心里清楚,杏子这样做,其实还是在担心他的安全,她是多么的希望他们不要分开,已经失去了女儿毕雪,离别了儿子毕华,她不想让守候在自己身边最后一个爱她的人走开。
她此刻并不知道,夫君毕众生这一走,竟和她成了隔世的生死离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