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十六日。在水元公园附近的垂钓池,也就是内池周围,停着数辆警车。从一大早开始,这里就被一种紧张的戒严气氛所包围。
专案组大概有二十个人,其中包括一课课长和田、桥爪管理官、第十系系长今泉、龟有署署长和副署长、龟有署刑事课课长、连同玲子在内的第十系的搜查员,以及他们的搭档——鉴定人员。机动队派出了六名水难救助部队的潜水员和两名指挥官。另外,为了维护交通秩序和控制好事围观者,龟有署还出动了二十名地域课的制服警官。
对了,那些好事的围观者实在是十分碍事。
不凑巧的是,今天刚好是礼拜六。附近的居民和过路行人姑且不说,到内池来垂钓休闲的人也非常多。不过说起来,水元公园本身也算是一个观光景点,所以一到周末就特别热闹,但是要把搜查活动拖到下周去也是不可能的。
“要是不能发现些什么线索,你可就惨了。”
桥爪每看一圈,就会对玲子说同样的话。
“这个跟围观人数没有关系吧。”
玲子巧妙地把话搪塞过去,把视线投向了水面。
“……也是。不过,这次有水难部队的第七方面协助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因为是跨区域提出的派员请求,所以什么都调查不出来的话实在有点说不过去。”
玲子已经完全搞不懂他到底想说什么了,但不管怎样,她能回答的始终只有“是”。
“听好了,姬川。虽然你很优秀、很突出,但是眼下盯着你这位子的人可远不止二三十人这么简单,单是这一点,你就该牢牢记住。”
“是。”
是是是是是是是是。那种事情我早就知道得一清二楚。
警察系统内部实行的是完完全全的扣分制评价体系。做出业绩是必须的,如果出现失误就会遭到诸如“怎么会犯这种错误”的谴责。而且,越往上层,这种现象越明显。结果,比起那些积极工作但会出错的人,那些既不积极工作也不会出错的“无为”之人反倒更能得到肯定。所谓的警察界,就是这样一个奇怪的世界。
一一就算我被贬职到辖区警署的交通课,对你来说也是无关痛痒的事吧。
其实,令桥爪担心的并不是玲子从搜查一课主任的位子上被拉下来,而是自己的管理能力将会受到质疑这件事。
到目前为止,玲子的直觉都还算准确,所以桥爪才请来水难救助部队。不过,看到潜水员们潜入现场进行水中作业以及周边围观群众的数量后,桥爪多少还是有些紧张了,事态比之前想像的要严重多了。还有,至今为止第一次在早会上露面的一课课长和田今天也向他询问了关于水中搜索的必要性,但他没能清楚地回答出来,这也让他有些心事重重。
——可是,如果没有人去做事,如果没有人举证,那就没法开始办案。不管何时,我都只是起到一个抛砖引玉的效果而已。
玲子凝视着潜水员们的工作区域。
水而反光非常刺眼,朝水域看不到一分钟眼睛就会受不了。一想到搜查作业要像这样一直持续到午后,老实讲,玲子着实感到有些厌倦。看了一下时间,现在才上午十点半,可身上的衬衫已经被汗水浸成半透明的了。
“主任,都看到内衣肩带了哦。”
话音刚落,井冈的胯股间就被玲子用膝盖狠狠地顶了一记,之后足足有三十分钟,井冈一直保持安静。
他们向出租钓船的钓具店打听了一下,才知道内池里水位最深的地方有三米左右,就如同是一个巨大三角形的中垂线一般。当然,虽然没有一一细问,但谁都知道水池正中央一般就是水位最深的地方。也就是说,如果凶手打算把尸体沉在水底的话,很有可能选择水池中央。于是,潜水员们也在内池的中心水域进行搜查。
水面上的四个浮标标示了目前的调查区域。划定的水面约五米见方,调查的时间大概是五到十分钟。搜查完这一区域就移动浮标,潜入另一块水域。每次看到潜水员们浮出水面的时候,玲子总是怀着期待的心情,希望他们能发现些什么,但当他们六个人全部出水的时候,连“观众”都感到很失望:还是不行吗?一次又一次的期待,一次又一次的失望,如此循环往复。
——到底有没有好好在找啊?真是的,拜托你们了!
其实,玲子手头并没有什么材料可以让她断言尸体绝对沉在水底,所以她格外焦躁不安。但此时,她也只能眼巴巴地等着潜水员突然冲出水面,大叫一声“找到了”。
大概是到了第六块水域的时候,一名潜水员在水里潜了一两分钟后浮出了水面。一开始玲子以为他的氧气瓶出了问题,但事实并非如此。
“好像有什么东西。相机!相机!”
岸边早已准备好了带闪光灯的防水相机,潜水员接过相机,马上又潜回水里去了。东西?是什么东西?我们可是从来这儿之后就一直忍着不去上厕所,就是想看看到底有没有找到什么东西,好歹也说个一字半句吧!
三分钟过去了,五分钟过去了。一个没有拿相机的潜水员率先浮出水而,往岸边靠近。
“喂,发现什么东西了?”
一课课长和田蹲下身子,往水面窥视。
“有一个……一人长的东西……站在那里。”
有东两……站在那里?
“现在正在清理脏东西,看起来好像是一个蓝色塑料薄膜包裹的东西。”
一一蓝色……塑料薄膜……
从指尖到头顶,玲子全身的汗毛都竖起来了。
随后,那个拿相机的潜水员也从水里钻了出来,他一手还拿着刷子之类的工具,便开始跟部队的指挥官和鉴定人员说起话来。
“可以切断吗?”
鉴定课的小峰主任冲着潜水员歪起脑袋。
“其实,保持原样比较好……”
“办不到吗?大家一起把它扛上来?”
指挥官在两人之间斡旋。
“可以试试看,但是如果从上面拉的时候造成了什么意外损坏,那还不如干脆切断了好,我是这么想的……”
小峰抱起双臂。
“是吗?这样的话,那还是切吧……”
指挥官点点头,朝水面一指。
“好,切吧。”
“明白。”
潜水员再度潜同水中。
过了一会儿,这次是六个潜水员一起浮出水面。但是,人头却有七个。六个是黑色的,还有一个是蓝色的。然后,那个有着蓝色人头的身体就像上浮的潜水艇一样露出了水面,长度足有一人高。
四周一片惊叫。环绕着内池的围观群众开始骚动起来。
今泉拍了拍玲子汗津津的肩头。
“……干得不错啊!”
“嗯。老实讲,总算是松了一口气。”
玲子长出了一口气,这口气在她胸口不知已经积蓄了多久。
塑料薄膜包裹物被弄上岸后,就地打开了。
“这也太残忍了!”
四处都是这样的声音。
尸体全身赤裸,也是一具男尸。脸部膨胀成正常人的一点五倍大,也就是通常所说的“赤鬼状态”。没有血色、惨白的身体上连着一张红黑色的大脸,实在是挺恐怖的画面。
死者的颈部有一个和金原一样的刀伤,两人都是被割断了颈动脉。上半身上还有很多伤痕,但不知是怎么形成的。然后是腹部的损坏,大部分内脏都已经腐烂败坏,变成了白色的发泡肉片附着在塑料膜内侧。所有伤口边缘都已经被水泡得发涨,如果不是已经看过了金原的尸体,估计很难分辨出那是伤口。
不过反过来说,正是因为用塑料薄膜密封起来了才能保留这些肉。如果不是这样的话,估计尸体早就被鱼吃光或是被湖水冲走,落得只剩下一副白骨的下场。虽然手脚都已经涨成了气球一般,但都没有剥离骨头,仍旧是附着着的。如果能顺利采到指纹,说不定很快就能确定死者的身份。
潜水员之前说要不要切的,是把尸体固定存水底的绳子。凶手应该是先把建筑工地上常用的、固定围栏的圆形水泥块沉到水底,然后再用绳子把它和塑料薄膜连接在一起。只要不产生腐败气体,尸体就会沉到水里,所以作为重力施加的话,这样的措施足够了。
搜查作业一时中断,尸体在保持原样的状态下被运去大学的法医学教室。但是,一部分水难救助部队的人员仍在继续搜查。谁都无法保证沉在水底的尸体只有一具,很有可能还会有第二具、第三具。
全体搜查员暂时被召集到了龟有署。搜查方针重新做了调整,即必须把发现其他尸体的情况也列入考虑。
下午一点,全体人员都在会议室里待命。大家都在等水难救助部队队员的调查报告和水中现场的照片。没有去现场的调查员们向去过现场的人询问着尸体的情况。而那些出过任务的人正在快速浏览着早上还没来得及看的报纸。有人一边无聊地喝着大麦茶一边吸烟,有人把堆积在桌上的搜查资料重新翻阅一遍,环顾四周,每个人都用不同的方式打发着时间。
突然,会议室的门被粗暴地推开了。回头一看,门口整整齐齐地站着五个身着朴素灰西装的男人。
——顽胜。
玲子无声地嘟哝道。
顽胜,指的是胜俣健作,警视厅刑事课搜查一课杀人犯搜查第五系主任。胜俣警部补率领的胜俣班组是被称作“一课内公安”的情报战专业集团。听说,这个班组包括胜俣在内的大部分成员都有过公安经历。
——完了,完全给忘了。
说起来,今泉之前就告诉过她,如果搜查时间延长、需要补充一课人员的话,下一个轮到的就是胜俣班组。虽然搜查工作并不算进展缓慢,也不是因为要延长办案时间,但出现了另外的尸体的话,补充搜查员是必然的。所以,理所当然地,胜俣班组按照顺序加入进来。
一进门,五个人就径直朝玲子的方向走来。
“哟,姬川小姐。生理期还游泳可是对身体很不好哦!”
胜俣的大嗓门在屋内回响。菊田顿时红了脸,握紧拳头站起身。玲了把他按在座位上,自己站了起来。
“没事,因为下水的不是我。”
“我当然知道,乡巴佬。你也就只有普通驾照和英检二级资格,怎么可能会潜水呢。”
的确,玲子所持有的正式资格只有这两样,并没有潜水员的资格。只是,虽然并不是真的处在生理期,但也确实不远了。
——为什么连我的生理期都知道啊?
胜俣在后面又补上“普通驾照和英检二级”一句,应该是为了表明自己前面的那句话不只是口头上的性骚扰。他那语气像是在说,你的事情我可全都知道哦。这样看来,与其说他是个前公安,不如说他是个在职的跟踪狂。
“抱歉打扰你休息了,还请赏个脸,姬川。”
突然,胜俣背后的四人把玲子包围在了中间。菊田再次起身,这次,大冢、汤田和井冈也纷纷效仿。只有石仓一个人坐着,目光落在报纸上。
“什么呀。我可没找姬川小姐的粉丝哦。”
胜俣用几乎刺眼的目光瞪着菊田,菊田也不甘示弱地同瞪他,但这正中了胜俣的下怀。眼下,除了顺从,别无选择。
玲子再次稳住菊田。
“知道了,我去。”
“啊哈,不愧是理解力过人的家伙啊。接下来只要再学会大猩猩的训练方法就可以得满分啦。”
井冈和大冢死死按住菊田那已经举过了肩膀的拳头。
玲子跟着胜俣走了,走到门门时,她回头看了一眼。菊田像是被母亲抛弃的小孩一般,一脸凄惨。玲子向他默默地点了点头。
胜俣来到走廊上,进入了一室相隔的会议室。玲子跟着进去后,胜俣的部下在身后关上了门。
“先坐吧。”
胜俣把她让到近旁的钢管椅上。
“不,不必了。”
“还以为自己很年轻?三十不到也已经快是极限了嘛。”
玲子闻言感到不快,但还能忍住。
“您说有事要商量,不知是什么事?”
“我说的只是请你赏个脸,没说要跟你商量事情。”
“那有什么事情要找我?”
“都说了你先坐下来嘛。”
不过,玲子依旧没有要坐下来的意思,倒是胜俣自己拉过一把椅子坐了下来。
胜俣用那昆虫一般的小眼睛望着玲子。他身材矮胖,身手却颇为矫健。因为跟今泉是同期的同事,所以应该也是五十上下的年纪,不过,短短的头发中,白发却显得十分醒目。只是他看上去不像是喜欢操劳的那类人。
玲子死了心,也坐了下来。两人的视线变得几乎等高,于是胜俣那昆虫般的视线也多少变得从容了些。
“请问有何贵干?”
话音刚落,胜俣倏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嗯,简单地说,就是请你们把手头掌握的信息毫无隐瞒地全部告诉我们。下面就轮到我们着手侦办此案了,凡事都有个先后顺序,所以这也是理所当然的。”
玲子紧盯着胜俣,说话间,已经有一名他的部下挡在了面前。玲子往四周一看,发现自己已经被四个人包围了,这种感觉就像是身处阴暗的井底。要不是那些人是自己的同行,玲子一定会感到自己的安全正受到威胁。
“如果是想了解到目前为止的进展情况的话,我觉得您可以看一下卷宗记录和报告书。”
从部下们的缝隙间,露出了胜俣怒气冲冲的脸。
“笨蛋!卷宗记录和报告书我都已经看得烂熟了好不好!但里面根本没有任何直接根据可以证明你的言论,也就是腹部伤口和内池以及一个月前死掉的男人有关那回事。说什么还要进一步调查,都是一派胡言,根本就是避重就轻,想蒙混过关吧!这种东西我根本就用不上。你倒是说说看,为什么你觉得把死者扔到矮树丛上和扔到水里的是不同的人?为什么那个男人是负责把尸体扔到水里的人?为什么你会知道根本就不在搜查范围的那个男人死在内池里了?为什么……”
玲子不禁站起身来。
——什么,居然说我是笨蛋!
她推开那些碍事的部下。
“我知道,我们是不会对你们隐瞒什么的,如果有什么想知道的就尽管问好了。啊?你说什么?你想知道些什么?”
胜俣的圆肩膀微微抖动。
“……这……这也是不得已的事啊,姬川小姐。那么,能不能先说说你觉得腹部的伤口和将尸体丢弃到水中有关联的理由呢?”
玲子鼻子里重重地哼了一声。
“……认真仔细的塑料膜包裹手法和不合理的奔尸场所之间,存在着不和谐的感觉啊。于是,我根据三个层次的伤口又重新做了思考。然后发现那些死后的伤口大概是为了进行尸体处理而施加的。矮树丛之后的目的地就是内池,就是这些而己。”
“尸体的包装、搬运和丢弃分别由不同的人完成,这个又怎么讲?”
“要使水中丢弃的假说成立,就只能这么考虑了不是吗?而且,实际上矮树丛所处的是t字路的交叉点,而尸体就被丢弃在那上面。如果是在环境昏暗的情况下,可能不容易被发现,但如果说是放在交叉点的矮树丛上,那么就能简单准确地传达放置尸体的场所了吧。”
“那么,你是怎么知道,一个月前的那个异常尸体的呢?又是那个法医老头子搞的鬼?”
“是的。我就是从国奥老师那里听说的,说是之前发现了奇怪的尸体。那可是比这起案件要早得多的时候的事了。内池里竖了块‘禁止游泳’的牌子,在那种看上去根本不可能会有人游泳的钓鱼池里特地竖这种牌子有点奇怪吧。所以,这些事就在脑海中联系起来了。”
胜俣不屑地笑了一声。
“原来如此。你知道的都是些说明不了问题的事情啊。不过,我的问题只有一个。听好了,被你认定为负责将尸体扔到水里的那个叫深泽的男人,早在金原被杀的三周前就死了,但是凶手,或者说是负责搬运尸体的人还是把尸体运到那里去了,对于这个矛盾你为什么没有过丝毫的怀疑呢?”
胜俣用肥大的食指指着玲子。
“自己要交付尸体的对象,也就是同伙,早在三周前就死了。但是为什么负责搬运尸体的家伙并不知情呢?如果深泽已经死了,那么完全可以让其他人来负责沉尸,或者是由负责把尸体搬运到内池的人自己把尸体沉到水里。但凶手并没有这么做,而是仍旧在期待已经死掉的深泽来替他完成沉尸的工作。是这么一回事吧?为什么?为什么你没有怀疑过这一点?”
玲子着实被他问得呆若木鸡。
“啊……”
“不是什么啊不啊的,回答我!”
“呃,应该是联络不到……之类的吧?”
玲子迟疑地微微侧起头。
“之类的,什么之类的啊。这样回答合适吗?”
“嗯……我想这种可能性也是存在的吧。”
“这是什么嘛。你连这个问题都没解决就要求机动队出动了吗?”
“是的,事实就是这样。”
“什么就是这样了啊……太惊人了!你还真是无所谓啊,真搞不懂你的脑袋是怎么长的!”
“这也是您的问题吗?”
胜俣摊开两手,表示自己束手无策了。
的确,玲子自己也怀疑过这个问题。不过,她真的毫无来由地认为是联络不到之类的原因导致这种状况发生。包括深泽没有沉尸成功的情况在内,都只是凶手的失误而已。也许你可以说这并不能说明问题,但是说到底,这些都是人为的事情,要从头到尾一一分析清楚也是不大可能的。这一切也有可能只是凶手的“疏忽”造成的,非要纠缠细节的话她也无话可说了。
“姬川啊,你的这个想法很危险啊。”
胜俣双眉紧锁地回头看向玲子。
“这对谁而言是危险啊?”
“当然是对你自己了,笨蛋!”
“我不是很明白您这话的意思。”
“所以你自己好好想想吧,白痴。”
——又不是我的上司,为什么要被你“笨蛋”、“白痴”地叫?!
“嗯,请容我好好想一下。先告辞了。”
玲子用双手推开挡在面前的两名便衣,朝门口走去。
推开门,只见菊田、大冢、汤田、井冈,还有石仓都一脸担心地站在门口。背后传来胜俣的声音:
“喂,你到现在还在怕吗?”玲子险些撞在半闭的门上。
“炎热的夏日夜晚。”
几乎可以撼动墙壁的轰鸣扩散到了走廊上,胜俣的话语一下子消失了。就在刚才,他确确实实地说了“炎热的夏日夜晚”,从口型就可以看出来。他确实这样问了:你到现在还在怕炎热的夏日夜晚吗?
——难道他知道?关于我的那件事情……
“主任,没事吧?”
菊田向她伸出了手,玲子正欲靠过去,那手却突然收回去了。瞬间,玲子只觉得眼前有一片黑暗扩散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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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