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r top">一
次日天气正如罗丝预言的那样,我醒来时非常兴奋。等到商店开门,我出去采购了晚餐的食材和一些糖果招待不给糖就捣蛋的小朋友,然后开车远赴那个位于贺尔街的我最喜欢的园艺中心。屋子四周的夏季盆栽早就凋萎了,我实在不忍看见花盆里满是枯死的梗茎。午餐过后我提着几袋黑土、几盒植株和一个喷壶来到前廊。
我让前门敞开,好听见屋内播放的莫扎特的乐曲,开始将三色堇轻轻埋进新鲜而肥沃的土壤里。做面包的面团正在发酵,一锅炖肉正煨在火炉上,我种花时能闻到大蒜、酒和泥土的气息。马里诺会过来吃晚餐,我们打算一起把巧克力棒分发给那些怯怯的小邻居。三点三十五分,挂在腰际的传呼机颤动起来,而此前这世界还无比美好。
“该死。”看到传呼机上显示的来电号码,我不禁愤然骂了句。
我冲进屋里洗手,走向电话。传呼服务转来的是苏塞克斯郡警察局格里格警探的电话,我立刻拨了他的号码。
“喂,格里格。”接听的是一个低沉的男声。
“我是斯卡佩塔医生。”我说,悲凄地望着前廊地板上那几个红褐色的陶盆和里面枯萎的芙蓉花。
“太好了。谢谢你这么快就回电话。我在这里用移动电话与你通话,不想说太多。”他说话带着老南方人的腔调,语气十分从容。
“‘这里’是哪里?”我问。
“在里维斯路上的大西洋垃圾掩埋场,从东四六〇号公路下来就到了。他们在这里发现了一些东西,我猜你应该想瞧瞧。”
“是以前在类似地点发现的那种东西吗?”我也未点破。天色似乎暗淡下来。
“恐怕是的。”他说。
“告诉我怎么走,我马上赶过去。”
我穿着脏兮兮的卡其裤和外甥女露西送我的联邦调查局t恤,但没时间换衣服了。倘若我无法赶在天黑前把尸体运回来,就得让它在那里留到明天早上,而这是极不妥当的。我抓起医务包匆匆出了门,任泥土、卷心菜籽和天竺葵散置在前廊上。黑色奔驰当然也快没油了,我只得先到阿莫科加油站自己动手加油,然后上路。
这段路大约一小时车程,我加速行驶。树叶背面闪着微弱的白光,农场和园圃里成排的谷物已变成黄褐色。田野上涌动着大豆苗的绿浪,没被拴住的山羊在旧农舍的院子里吃草。许多屋顶和转角处耸立着绚丽的彩球灯柱,我常常想,推销员究竟要如何谎话连篇,才能利用居民的恐惧像暴风过境般大批推销这种玩意儿。
格里格要我寻找的大谷仓很快出现在眼前。我转到里维斯路,行经几栋小砖房和停着几辆敞篷小卡车的拖车场,在拖车场看到几条没戴颈圈的狗。路旁竖着Virginia Diner餐厅和激浪汽水的广告牌。汽车一路颠簸,穿越铁轨,红色尘土烟雾般从车轮下扬起。前方道路上,一只秃鹫正在啄食动作迟缓的生物,这似乎是个凶险的预兆。
我在大西洋垃圾掩埋场入口停车,眼前是大片仿如月球表面的荒凉空地,太阳正如着了火似的下落。白色抛光镀铬的平台垃圾卡车在不断增高的垃圾山顶爬行,黄色的履带车则如张牙舞爪的蝎子。我坐在车里,静静看着尘埃被暴风裹挟般卷离垃圾掩埋场,卷过布满辙痕的小径飞快朝我扑来。原来是一辆脏兮兮的红色福特探险家休旅车,司机是个显得轻松自若的年轻人。
“要我效劳吗,女士?”他说话时带着悠缓的南方口音,神情兴奋而殷切。
“我是斯卡佩塔医生。”我说着出示黑色钱包里的警徽,这是我到达陌生现场时的习惯做法。
他仔细查看着我的证件,神情严肃起来。他在冒汗,牛仔布衬衫已经湿透,头发紧贴着脖子和两鬂。
“他们说有位法医会来,要我来找他。”他对我说。
“我就是。”我淡淡地回答。
“哦,是的,女士。我没那个意思……”他拖长了尾音,瞅了一眼我那辆被粉尘罩得严严实实的奔驰车,“我建议你把车留在这里,让我送你过去。”
我望向那片垃圾掩埋场,看着停在垃圾山顶端那些带着斜片铲刀和铲斗的履带车。两辆没有标记的警车和一辆救护车正停在发现异常状况的位置等我,几名警察聚在一辆较小的卡车车尾,看上去只是几个小小的身影,那附近有个人正用棍子戳着地面。我迫不及待地要去查验那具尸体。
“好吧,”我说,“就这么办。”
我停好车,从行李箱取出医务包和现场工作服。年轻人没做声,好奇地看着我敞开车门,坐在驾驶座上,套上那双多年来陪着我跋山涉水寻找谋杀案死者和溺水者而刮痕累累的旧橡胶靴。接着我穿上一件宽大的牛仔布衬衫,那是前夫东尼留给我的,如今那段婚姻已恍如隔世。我钻进那辆福特探险家休旅车,戴上双层防护手套,将消毒面罩往头上一套,让它松垂在颈间。
“难怪你会这么做,”年轻人说,“那里的味道可真难闻。”
“不是因为气味,”我说,“我担心的是那些微生物。”
“哎呀,”他焦虑起来,“也许我也该穿上这种衣服。”
“你应该不会靠得太近,没问题的。”
他没吭声,我知道他肯定已经靠近过了。对大多数人来说,窥探是种难以抗拒的诱惑。案子越可怖,诱惑越强烈。
“很抱歉灰尘这么多。”他说。车子从挤满鸭子的消防水池边杂乱的秋麒麟草丛中穿过。“我们到处撒了废轮胎碎片,并用一辆街道清洁车洒水,以防止灰尘扬起,可好像没什么用。”他焦躁地顿了顿,继续说,“我们这里每天要处理三千吨垃圾。”
“什么地方的垃圾?”
“利特尔顿、北卡罗莱纳和芝加哥。”
“波士顿呢?”我问。因为据判断,前四起案件的尸骸应该来自较远的地区。
“没有,女士。”他摇头,“也许以后会有吧。我们这里每吨垃圾的处理费很低,只需二十五美元,新泽西是六十九美元,纽约得八十美元,而且我们也作资源回收,还进行危险废弃物测试,从分解的垃圾中收集甲烷。”
“开放时间呢?”
“一天二十四小时,一星期七天。”他骄傲地说。
“你可以追踪垃圾来源吗?”
“这里有一套卫星定位系统。我们至少可以告诉你,在某段时间内有哪些卡车把垃圾运到发现尸体的地点。”
我们驱车从活动厕所附近的深泥坑涉水而过,又在高压水流的冲洗下摇晃了一阵。所有卡车在驶回公路和普通路面前都要在这里冲洗干净。
“我敢说这种事从没发生过,”他说,“现在他们又在休史密斯垃圾场发现人的四肢,至少听说是这样。”
他望着我,似乎认为若有其事我应该知道,但我没有证实他所说传言的真假。探险家休旅车泥浆四溅地驶过洒满橡胶碎片的泥地,一阵垃圾分解的酸腐味飘进车里。我的注意力转向一辆我到达后就一直默默观察的小卡车,思绪纷飞。
“顺便一提,我叫凯斯·普雷森。”他把手在长裤上一抹,然后伸到我面前,“很高兴认识你。”
我戴着手套和他握了手,角度有些别扭。几个用手帕和布块掩着鼻子的男人看着我们抵达现场。现在弄清楚了,共有四个人聚集在一辆厢型压缩运载卡车后面。这种车用来清空市区垃圾收集箱里的垃圾,并将其压缩,车门上漆着“柯尔卡车运输公司”几个大字。
“那边正用棍子戳垃圾的人是苏塞克斯来的警探。”普雷森说。
那是个中年人,袖管卷起,臀部别着把枪。我感觉和他似曾相识。
“格里格?”我想到那位和我通过电话的警探。
“没错。”汗水沿普雷森的脸庞滚落,他异常紧张,“你知道,我从没跟警察局的人打过交道,连超速罚单都没收到过。”
我们逐渐减速停车。尘土飞扬,四周影影绰绰。普雷森抓着车门把手。
“坐着等一会儿。”我对他说。
我透过车窗仔细观察着,一边等待尘埃落下,接近犯罪现场时我总会这么做。挖土机的铲斗停在半空,铲斗下方的压缩运载卡车几乎是满的。放眼四周,整个掩埋场一派热火朝天的景象,引擎声轰鸣着,唯独这个地区停工了。我望着威武的白色卡车呼啸着爬上垃圾山,推土机来回刨抓,配有齿状刀轮的压土机碾压过地面。
救护车在等着运送尸体,几名医护人员坐在空调车内,透过沾满灰尘的车窗望着我,等待我一下步的行动。一看见我将消毒面罩掩住口鼻并打开车门,他们便跟着下了车,车门砰砰关上。那名警探立刻向我走来。
“苏塞克斯郡砮察局的格里格警探,”他说,“是我打的电话。”
“你一直在这里吗?”我问他。
“大约下午一点接到的消息,从那时起就待在这里了。是的,女士,我一直都在这里,以免现场遭到破坏。”
“打扰了,”一名医护人员对我说,“你现在就需要我们协助吗?”
“大约十五分钟后,会有人通知你们的。”我话音刚落,他们就迫不及待地回到救护车里。“我需要一点空间。”我对其他人说。
伴随着一阵杂乱的脚步声,众人纷纷让路,他们一直护卫但不知如何处置的东西出现在眼前。在秋日傍晚暗淡的阳光下,那具尸体苍白得极不自然。残株似的躯骸从一处垃圾堆上滚下来,仰面着地。看起来像白种人,但不能确定。生殖器部位爬满蛆,很难一眼判断出死者的性别,甚至无法确定大致的年龄段。尸体的脂肪异常少,肋骨突出,平坦的胸部也让人很难判断其性别。
我靠近并蹲下,打开医务包,用镊子把一些蛆夹进瓶子里以作昆虫分析之用。近距离观察后,我判断受害者是位女性。她的躯体被人从颈椎下方截断,四肢都遭切除,截口部位因年龄关系显得干枯暗沉。我立刻察觉这起案件和前面几件有所差异。
这个女人肢体被切断之处是坚硬的肱骨和股骨,而非关节。我取出解剖刀,在尸体右侧划出一道半英寸长的切口,插入一支化学体温计,又将另一支搁在医务包上。在此过程中,我始终能感觉到那些男人死死盯着我的目光。
“你在做什么?”一个身穿方格衬衫、头戴棒球帽的男人问。他看起来就快吐了。
“我必须测量尸体的温度,以判断死亡时间。最精确的方式是测量肝脏的温度,”我耐心解释,“同时我也必须测量周围环境的温度。”
“热死了,这里向来这样。”另一个男人说。“我猜,是个女人吧。”
“现在这么说未免过早,”我回答,“这辆压缩运载卡车是你的?”
“是啊。”
他十分年轻,深色的眼睛,洁白的牙齿,手指上有刺青,这常常让我想起坐过牢的人。他裹着的头巾被汗水浸湿了,目光始终躲躲闪闪,似乎无法在那具残骸上停留太久。
“错误的时间,错误的地点。”他补充说,充满敌意地摇着头。
“什么意思?”格里格转头注视着他。
“跟我没关系,真的。”那司机说,仿佛这是他这辈子最重大的宣言,“是挖土机替我铲平垃圾的时候扒出来的。”
“这么说我们无法确定运来的准确时间?”我环顾四周的面孔。
普雷森回答了我的问题:“上午十点后有二十三辆卡车在这个工作点卸垃圾,不包括这一辆。”他望着压缩运载卡车。
“为什么是十点?”我问,因为从十点开始计算卡车数量似乎太随意。
“我们在十点撒了最后一层轮胎碎片,它不可能是那之前被运来的。”普雷森解释道,一边望了尸体一眼,“而且在我看来,它被丢在这里不可能太久,因为它看起来不像被五十吨重并带有齿状刀轮的压土机、压缩运载卡车或这辆挖土机碾压过。”
他看向其他倾卸点,卡车将压缩过的垃圾倾倒出来,巨大的牵引机再把垃圾捣散摊平。此时压缩运载卡车的司机显得越发激动、愤怒了。
“我们这里到处都是重型机械,”普雷森补充说,“它们永远工作个不停。”
我望着压缩运载卡车和那辆驾驶室里空无一人的鲜黄色挖土机。一块黑色垃圾袋碎片在升起的铲斗上飘动。
“挖土机的司机呢?”
普雷森迟疑了片刻才回答:“这个……就是我了。有个伙计请假了,我被派来代班。”
格里格靠近挖土机,仰头望着在干燥、燠热的空气中飘动的垃圾袋残片。
“告诉我当时的情况。”我对普雷森说。
“没什么特别的。我在帮他卸垃圾,”他朝那个司机点点头,“结果铲斗钩住了那包垃圾,就是那边那包。袋子破了,尸体就掉到那里了。”他顿了顿,用袖子蹭蹭脸,挥走几只苍蝇。
“可你无法确定这包垃圾究竟是从哪里运来的?”我再次追问。格里格仔细听着,尽管他可能早已为他们做了笔录。
“不可能是我挖出来的,”普雷森率直地说。“我不是说这不可能,只是认为这并非事实。”
“这是因为你不想承认。”司机瞪着他。
“我清楚得很,”普雷森毫不退缩,“明明是我替你卸垃圾时用铲斗从你的车上抓下来的。”
“老兄,你根本不能确定那东西出自我这里。”司机反驳道。
“的确,我没说这是事实。但这合情合理。”
“对你来说很合理。”司机面露恐吓。
“够了,伙计们。”格里格发出警告并走近了些,这举动提醒他们他不仅身材高大,而且有枪。
“没错,”司机说,“我受够了。什么时候可以走啊?我得赶回去。”
“这种事难免会带来不便。”格里格坚定地看着他。
司机翻了个白眼,嘟囔着抱怨了几句,然后大步走开,点燃一根香烟。
我高举起从尸体上取下的温度计。刻度显示二十九摄氏度,和环境温度相同。我把尸体翻过来查看,发现臀部下方有一小片肿胀的丘疹。我再度仔细检查,在肩膀和大腿切口边缘也看到了同样的现象。
“用双层袋子包裹起来。”我指示道,“我需要那个包着她的垃圾袋,包括钩在铲斗上的碎片,还有与她身体直接接触的所有垃圾,全都需要。”
格里格拿出一个二十加仑容量的垃圾袋,甩开,然后从衣袋里掏出手套,蹲下身开始一把一把收集垃圾。同时,医护人员打开了救护车后门。压缩运载卡车的司机靠在驾驶座上,我感到他的怒火正炽烈燃烧。
“你的压缩运载卡车从哪里来的?”我问他。
“自己看车牌。”他语气粗暴。
“弗吉尼亚的哪里?”我不想在他面前退缩。
普雷森开口了:“潮水镇,女士。这辆卡车是我们的,我们租了很多这种卡车。”
<er h3">二
垃圾掩埋场的行政办公室可以俯瞰消防水池,在充满噪音的嘈杂环境中有种奇特的脱序感。建筑外墙上涂着桃红色的灰泥,窗台上种着花草,步道两边是精心修剪过的灌木丛。百叶窗漆成奶油色,前门有个菠萝形状的铜质门环。进屋后,扑面而来的清爽冰凉的空气让人舒适而放松,此时我明白了为何帕西·林恩调查员选择在这里作简报。我敢肯定他从没去过现场。
他坐在休息室里,身边一个挽起袖子的中年人一边喝着健怡可乐,一边看着电脑打印图表。
“这位是斯卡佩塔医生。”普雷森向林恩介绍,“抱歉,我不知道你的全名。”
林恩对我咧嘴一笑,眨了眨眼。“医生跟我是旧识。”
他身穿亮蓝色套装,一头金发,散发出一种令人毫无防备的单纯无辜的气质,但这骗不了我。他也许是个万人迷,实则懒散、浮夸,而我无法忽略的事实是,自从他参与这些案件的调査,我们一直备受消息泄漏的困扰。
“这位是基钦先生,”普雷森对我说,“这座垃圾掩埋场的负责人。”
基钦身穿简单的牛仔裤和天伯伦牌长靴,他伸出粗糙的大手,灰眼睛透着忧郁。
“请坐。”他说着拉出一把椅子,“今天实在不是个好日子,对外面那个人来说更糟。”
“那人的坏日子早就过去了,”林恩说,“现在她已经感觉不到痛苦了。”
“你到过那里了?”我问他。
“我刚来一个小时左右。这里不是犯罪现场,只不过是发现尸体的地点。”他说,“第五件了。”他打开一包黄箭口香糖,“他没等太久,这次只隔了两个月。”
我不由得又恼火起来。林恩总喜欢妄下定论,带着一知半解又好卖弄的自信,他这么做部分原因是希望能够不劳而获。
“我还没检查那具尸体,无法确定其性别。”我说,期盼着他能警觉这屋里还有其他人,“现在下结论太早了。”
“那么,我该走了。”普雷森不安地说,边朝门口走去。
“记得一个小时后回来,我给你作笔录。”林恩大声提醒他。
基钦没做声,只专注地看着图表,此时格里格走了进来,向我们点点头,落座。
“这是桩凶杀案,我想这绝不仅仅是个假设。”林恩对我说。
“这点倒可以确定。”我盯着他。
“那么就与另外几件完全一样。”
“这就无法确定了,我还没仔细检査过尸体。”我回答。
基钦在椅子上不安地扭动。“有人想喝汽水吗?或者咖啡?”他问,“这里也有休息室。”
“案情相同。”林恩说,好像他已经了然于胸,“也是在垃圾掩埋场发现的尸体。”
格里格面无表情地旁观着,不停地用手指弹着笔记本。他咔嚓按了两次笔上的按钮,然后对林恩说:“我同意斯卡佩塔医生的说法。我们似乎还不应该把这个案子和任何其他案子联系在一起,尤其是在公开场合。”
“上帝保佑,我可不需要这种宣传。”基钦说着长长吐一口气,“你们知道,干我这行,早该料到可能发生这种事,尤其是垃圾的来源地包括纽约、新泽西、芝加哥等地,可你绝不会想到这种事真会落在你的地盘上。”他看着格里格,“我愿意提供一笔赏金来协助逮捕那个犯下这种恐怖罪行的人。谁能提供破案线索,我送他一万美元。”
“真是太慷慨了。”格里格诧异地说。
“包括办案人员吗?”林恩笑道。
“不管是谁,只要能破案。”基钦转向我,脸上不带一丝笑容,“好了,请告诉我该如何协助你,女士。”
“听说你有一套卫星定位系统,”我说,“就是那些图表吗?”
“我正在研究。”基钦说。
他抽出几张递给我。图上的波浪形曲线看起来就像晶洞的剖面图,还标有坐标。
“这是掩埋场地表的照片。”基钦解释道,“我们可以按需要设定每小时、每天或每周拍摄一次,以追踪垃圾来源和丢置地点。想要精确获取地面的每处位置,只要利用这些坐标就可以,”他拍一下纸张,“与制作一张几何或代数图表的道理相同。”他看看我,又补充道:“我敢说上学时这些科目一定让你很痛苦。”
“痛苦这词用得好。”我微笑着说,“现在的重点是,你可以拿这些图表作比对,看看掩埋场在一车车垃圾进场时有什么变化。”
他点点头。“是的,女士,简单来说是这样。”
“你有什么发现呢?”
他把八张图表依次排开。每张的波浪形曲线都不同,就像一个人脸上深深浅浅的皱纹。
“基本上每一条曲线都代表一个纵深点,”他说,“我们可以分析出哪个纵深点是哪辆垃圾车造成的。”
林恩喝光可乐,把空罐子投进垃圾桶。他翻着笔记,似乎在寻找什么。
“这具尸体不可能埋得很深,”我说,“以周边环境来看。尸体算是相当干净。没发现任何死后造成的伤痕。据我在现场的观察,挖土机把垃圾从卡车上一袋袋刨下来,挤破,摊在地面上,然后压土机用刀轮碾碎、压平。”
“没错,”基钦颇感兴趣地望着我,“想换工作吗?”
我的脑海里顿时浮现出一幅画面:噪音震耳欲聋,重型机械如恐龙般伸出利爪,刨抓着卡车上的垃圾包。我熟知前几起案件中死者的伤口形态,那些尸体全都饱受摧残。至于这起案件,除了凶手所为,受害者的躯体几乎完好无损。
“好女人真难找。”基钦说。
“你不是开玩笑吧,老兄。”林恩说。格里格则带着剧增的厌恶望着他。
“听起来很有道理,”格里格说,“如果那具尸体曾在地面上滞留过,应该会伤痕累累。”
“前面四个就是这样,”林恩说,“碎得像牛肉块。”他注视着我,“这个被压过吗?”
“看起来没有挤压的痕迹。”我回答。
“这倒有趣,”他思索着,“为什么呢?”
“因为它并非来自压缩、捆扎垃圾的转运站,”基钦说,“而是由压缩运载卡车从垃圾回收箱收集来的。”
“压缩运载卡车不进行挤压?”林恩语气夸张地问,“我还以为这正是那些卡车得名的原因呢。”他耸耸肩,朝我咧嘴一笑。
“这得看压缩运载卡车进行压缩时尸体是否和其他垃圾混在一起,”我说,“还得视许多其他状况而定。”
“也许垃圾根本没经过压缩,这得看垃圾装得有多满。”基钦说。“从尸体发现地点的坐标来看,我认为与案件有关的就是那辆压缩运载卡车,至多包括它前面的一两辆卡车。”
“我想我有必要知道这几辆卡车的型号和来处,”林恩说,“我们得找这些司机谈谈。”
“这么说,你认为这几名司机是嫌疑人?”格里格问道,态度十分冷淡,“我理应相信你,可这想法太没道理了。依我看,垃圾并不是来自那些司机,而是丟垃圾的人。我希望他们当中有我们要找的人。”
林恩盯着他,没有一丝动摇。“我只想知道那些司机会怎么说。谁知道呢,这应该是个不错的着眼点。把尸体丢在自己的路线上,以确保亲自运送,甚至干脆把尸体装上自己的卡车。没人会起疑,对吧?”
格里格把椅子往后一推,扯松领口,动了动下巴,好像那里十分疼痛。他把脖颈扭得咔咔作响,接着转动手腕,最后把笔记本往桌上一摔,愤怒地瞪着林恩,所有人都看向他。
“这事可以交给我办吗?”他对年轻的调查员说,“我痛恨无法履行政府赋予我的职责。而且,负责这案子的是我,不是你。”
“我是来帮忙的。”林恩又耸了耸肩,不以为然地说。
“我倒不知道自己需要什么帮助。”格里格针锋相对。
“当第二具尸体在其他郡被发现时,州警察局便成立了一个跨辖区工作小组。”林恩说,“你参与得有点晚,老兄。看来得有个熟悉状况的人为你作个简介。”
格里格拒绝了他,转而对基钦说:“我也需要那几辆卡车的相关资料。”
“保险起见,要不我把到过现场的最后五辆卡车的资料都给你们?”基钦对我们说。
“那会很有帮助的,”我说着站了起来,“越快越好。”
“你们明天什么时候开始工作?”林恩问我。他仍然坐着,仿佛生命中只剩极有限的几件事要做,但还有大把时间需要消耗。
“你是指验尸吗?”我问他。
“当然。”
“再过几天我才会检验这具尸体。”
“为什么?”
“最重要的是外部检验,这得花很长时间。”看得出他的兴致大减。“我必须仔细过滤那些垃圾,寻找蛛丝马迹,对尸体去油渍和去皮,找昆虫学家确认蛆的生长阶段以判断尸体遭弃置的时间,等等。”
“你最好让我知道你的发现。”他作了结语。
格里格跟着我出了办公室,边摇头边用沉稳的声音说:“当初我离开军队时最想当的就是州警。真不敢相信他们会雇用这家伙。”
“幸运的是,并非所有人都像他一样。”我说。
我们走出大楼时,救护车正在团团尘烟中缓缓驶离掩埋场。成列的卡车哐当前行等待接受清洗,垃圾山上又撒上一层新的轮胎碎片。到达停车处时天色已暗,格里格站在我的车前,上下打量着。
“刚才我还在想这辆车是谁的,”他一脸崇拜地说,“总有一天我也要开这玩意儿,哪怕一次也好。”
我微笑着打开门锁。“这辆车连警报器和车灯这类关键配备都没有。”
他大笑。“马里诺和我都是保龄球联盟的成员。他属于火球队,我是幸运球队的。我从没见过像他那么糟的球品,大吃大喝,老是认为别人在作弊。上次他还带了个女孩去。”他摇摇头,“她的球技和该死的摩登原始人—样,连服装都像,就是那种豹纹衣服,只差没在头发上插根骨头。告诉他,我会找他谈谈。”
他说着离开了,身上的钥匙叮当作响。
“格里格警探,谢谢你的协助。”我说。他朝我点点头,钻进自己的雪佛兰凯普瑞斯。
<er h3">三
当初我买这栋房子时就决定采用车库直通洗衣间的设计,因为我不希望从陈尸现场回到家后将死亡气息带人私人空间。下车不到几分钟,我的衣服已经进了洗衣机,鞋子和靴子也在大水槽里等待被清洁剂和硬刷子清洗。
我披上一件挂在门后的浴袍,走进主卧室,好好洗了个热水澡。此刻我又累又沮丧,无力想象她的模样、名字或者身份,只拼命将各种画面和气味赶出脑海。我调制了沙拉和一杯酒,木然望着料理台上那一大盘万圣节糖果,想起了前廊那几株等着被移进花盆的植物。然后我给马里诺打电话。
“听好,”接通后我对他说,“我认为明天一早本顿就该赶来参与办案。”
一阵沉默。“好啊。”他说,“你是要我通知他马上赶来里士满,你不想亲自告诉他。”
“如果你没意见的话。我实在累坏了。”
“没问题。几点?”
“看他什么时候方便,我整天都在。”
上床前我先到书房查看电子邮件。露西总是宁可用电脑而非电话告诉我她的近况,她身在何处。我这位外甥女是联邦调查局的探员、人质救援小组的技术专员,随时可能被派往世界任何地方。
我觉得自己像个牵肠挂肚的母亲,频繁查看她的来信,她的传呼机哪天不通便担心得要命,还送她去安德鲁空军基地,看着她和那些男孩一起登上C-141运输机。我跨过几叠尚未读过的期刊和最近买来还来不及放上书架的医学书,走到餐桌前吃东西。书房是我最常使用的一个房间,我为其设计了壁炉和能够远眺詹姆斯河沿岸的大窗户。
我登入美国在线网站,一个男声告知我有新邮件。我收到一些关于几粧案件、审判、几个专业会议和期刊论文的邮件,另有一封是陌生人寄来的,我一注意到就立刻深觉不安。对方的账号是deadoc,而他发来的这封信没有内容提要,正文里只写着“十”。
附件是一个图像文件,我把它下载后解压缩。一副影像在电脑屏幕上逐渐变得完整,色彩由上自下显现,一次只能显示一条像素带。这是一张照片,照片里有一面浅灰色的墙壁和覆盖着浅蓝色布料的桌子一角,布料浸染着某种暗红色的东西。接着出现的是粗糙不平的红色伤口和人体的颜色,结果那是带血的躯体和乳头。
我难以置信地盯着这可怖的影像成形,然后一把抓起电话。
“马里诺,你最好立刻过来。”我惊恐地说。
“怎么了?”他警觉地问。
“我有些东西必须让你看看。”
“你还好吧?”
“不好说。”
“乖乖坐着,医生。”他以命令的口吻说,“我这就过去。”
我把这份文件打印出来,然后存进磁盘,唯恐它忽然在眼前消失。等待马里诺时,我调暗书房灯光,好让屏幕上的影像和色彩更加鲜明。我看着那残虐的画面,思绪乱作一团。血迹形成的可怕图像对我来说并非多不寻常,许多医生、科学家、律师和执法人员经常用网络给我发送这类照片。通常,我也得通过电子邮件来检验犯罪现场、器官、伤口或图表,甚至一些即将开庭的案件的动画重建。
发送者可能是某个探员或同事,也可能是州政府检察官或儿童绑架与连环杀人犯调査小组。可有一点极不寻常,截至目前我们没有任何关于这起案件的犯罪现场资料,只知道受害者被弃置在垃圾掩埋场,周围全是垃圾和破碎的塑料袋。显然,只有凶手本人或涉案人员才可能发送这份文件。
十五分钟后门铃响起,此时已接近午夜,我惊跳起来,连忙跑去过道给马里诺开门。
“到底出什么事了?”他劈头就问。
他肥硕的肚腩上紧绷着一件汗湿的里士满警察局灰色t恤,下身是松垮的短裤,脚蹬运动鞋,袜子提到小腿肚。一股汗酸味和烟味从他庞大的身体上散发出来。
“跟我来。”我说。
他随我经由过道进入书房。看到电脑屏幕上的画面,他缓缓坐下,皱起眉头细看。
“这就是我想着的那玩意儿吗?”他说。
“这张照片看来是在肢解尸体的地方拍摄的。”我不太习惯我的私人工作空间里闯入其他人,焦虑感骤然而升。
“这就是你今天见过的那具尸体?”
“你现在看到的照片是在受害者死亡不久后拍下的。”我说,“没错,正是掩埋场里的那具残骸。”
“你怎么知道?”
他紧盯着屏幕,调整椅子,用大脚把地板上的书推走,好让自己舒适些。当他把另一些文件移至书桌一角,我再也无法忍受了。
“我的东西都有特定的位置。”我尖锐地说,立刻将文件移回杂乱的原处。
“喂,别紧张嘛,医生。”他说,好像这无关紧要,“你怎么知道这不是恶作剧?”
他又把那堆文件搬走,这下我真的恼怒起来。
“马里诺,你给我站起来,”我说,“我从来不让别人动我的书桌。你快把我逼疯了。”
他愤愤地瞥了我一眼,然后起身。“喂,拜托,下次遇到麻烦时请找别人吧。”
“请你理智点……”
他打断我,发起了脾气。“不,该理智点的是你,别再这么大惊小怪了。难怪你和韦斯利会出问题。”
“马里诺,”我警告他,“你太过分了,适可而止吧。”
他沉默了,冒着汗,四下张望。
“继续吧。”我重新坐下,调整椅子,“我不认为这是恶作剧,我相信这就是掩埋场那具残骸的照片。”
“为什么?”他不肯迎视我的目光,双手插在口袋里。
“因为手臂和腿都是从骨头中段而不是关节处切断的。”我指着屏幕说,“还有其他相符的地方。死者是女性,除非有另一个遭到杀害、肢解,具有相同特征的受害者没被发现。况且,我不认为哪个不熟悉受害者被肢解过程的人有本事炮制出这样的恶作剧,更别提这案子根本还没见报。”
“该死。”马里诺脸色潮红,“那么,这照片附有回复地址之类的东西吗?”
“有。是美国在线网的用户,账号是D-E-A-D-O-C。”
“是死亡医生的意思吗?”好奇心让他忘记了愤怒。
“只能这么猜测。信里只写了一个字一一十。”
“就这样?”
“小写字母。”
他若有所思地瞅着我。“连爱尔兰那些案件一并计算的话,这是第十件。你把信件打印了吗?”
“打印了。都柏林那几起案件以及它们与这里前四起案件的关联早就见报了,”我把那份打印资料递给他,“任何人都可能看过报道。”
“这不重要。假设寄信的是凶手,而他刚刚犯了案,那么他自然清楚自己总共杀了多少人。”他说,“我不懂的是,他怎么知道如何把这份文件发给你?”
“我在美国在线网的账号很容易猜到,就是我的名字。”
“上帝,真不敢相信你会这么做。”他又开始发火,“这就像把自己的生日当作防盗铃密码一样。”
“我的邮箱大都用来与一些法医领域、卫生单位和警察局的人联系,简单易记的代号对他们更方便。况且从没出过问题。”我补充说。他则继续以批判的目光盯着我。
“嗯,可现在有问题了。”他看着打印文件,“幸好,我们或许可以从这里发现些线索,说不定他在电脑里留下了踪迹。”
“在网络上。”我说。
“是啊,随便怎么说。”他说,“也许你该给露西打个电话。”
“应该由本顿打。”我提醒他,“我不敢仗着是她姨妈就要求她协助办案。”
“这么说我得顺便把这事告诉他了。”他闪避着地上四处堆放的物品走向门口,“希望在这关头你能表示一点善意,”他停步,转过头来,“要知道,医生,这不关我的事,但你终究得找他谈谈。”
“没错,”我说,“这不关你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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