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一早上我到办公室,第一个见到的人是费尔丁。
我才走进来,他就已经穿着检验服,等着进电梯了。我注意到他穿着的慢跑鞋上裹着一双可塑形的蓝色纸制护靴,不禁联想到警察在斯蒂芬·斯浦勒房子里找到的东西。这里,医务上所需材料靠州政府的合同定时供应,但任何城市里都有从事销售护靴和外科用手套的厂商,人们不一定得成为医师才可以买到这种配备,就像不一定得是一名警察才可以买一套制服、徽章或枪枝。
“希望你昨晚睡得好。”费尔丁打着招呼,电梯门这时打了开来。
我们一块走进去。
“告诉我那个坏消息吧,我们今天早上有什么?”我说。
“6份邮件,每一件都是谋杀。”
“老天!”我暴躁地说。
“是呀,刀只与枪枝俱乐部这个周末肯定要忙得团团转。4个枪击,两个刀刺,春天已经来了。”
来到二楼,我一面脱掉套装上衣卷起袖子,一面走向我的办公室。一张椅子里坐着马里诺,腿上放着公文包,点着一根香烟。我猜想,今早这些案件里其中一件或许是他处理的,然后他递给我一份实验室报告。
“我想你会想亲自看看这份东西。”他说。
其中一份报告顶端写着斯蒂芬·斯浦勒。血清实验室已经完成他血液的架构分析。另一份报告有8年前,属于伊丽莎白·莫特汽车里找到的血迹架构分析。
“当然,DNA的结果还要等一段时间,”马里诺开始解释,“但到目前为止,一切看好。”
我坐到办公桌后,花了些时间研究报告。从那辆福斯汽车里采到的血液血型是O型,酵素检验结果PGM是1,EAP是B,ADA是1,还有ESD也是1,这个特殊组合可以在全国约8%的人口中找到,这结果跟在斯浦勒取到的血迹样本的测试相符合。他也是O型,其他血液族群也相同,而且因为做了更进一步的酵素检测,该血液族群的组合已经使可能性从原来的8%缩减到大约1%的全国人口比例了。
“这并不足以让谋杀罪成立,”我对马里诺说,“你必须要有更多的实质证据,来佐证这个包括他在内有上千人的群体实验数据。”
“实在是见鬼的可惜,那老血液报告不能更详尽。”
“依惯例,他们在当时是不会做太多酵素检定的。”我回答。
“也许他们现在可以进行了?”他提议,“如果我们能把数据再缩减,会有很大的帮助。那个对斯浦勒血液进行的DNA检查,花的时间实在见鬼得长,数星期。”
“他们现在没有办法做了,”我告诉他,“从伊丽莎白汽车里采到的血液太过陈旧。经过这么多年后,酵素必定早已分解,所以现在再做,结果会比这份8年前的报告还要不详尽。你现在做的话只能得到O型族群,而几乎有一半人口是O型血。我们除了等DNA的报告外,无法可做。同时,”我又说,“即使这时候你把他关起来,你很清楚他会被保释出去。我希望他仍然受到监视。”
“像秃鹰一样的监视着,你可以打赌他知道。好消息是他不太可能在这种情况下再去砍杀谁;坏消息是他有机会去把我们没有找到的证据销毁掉,像是谋杀用的武器等。”
“那所谓的消失的运动袋。”
“不要说我们找不到它,我们几乎拆了他的楼板。”
“也许你们就应该拆了他的楼板。”
“没错,也许。”
我试着想斯浦勒还可能在什么地方藏那个运动袋,然后突然心中一动。我不知道为什么没有早点想到。
“斯浦勒体格如何?”我问。
“他不特别高大,但看起来相当强壮,没有一点儿赘肉。”
“那么他也许会健身,做运动。”
“也许,怎么了?”
“如果他是什么地方的会员,青年会、健身俱乐部,也许会有一个储物柜。我在维斯伍中心就有。如果我要藏什么,那会是个好地方。如果他手上带着一个运动袋,走进俱乐部,或把袋子送回储物柜时,没有人会有其他想法或念头。”
“好主意,”马里诺思索着,“我会问一问,看看能找到什么。”
他点起另一支香烟,并拉开公文包的拉链。“如果你有兴趣看看,我有他屋子的照片。”
我瞥了瞥时钟,“我楼下有满屋子的事要做,必须赶快。”
他给我一个厚厚的牛皮纸袋,里头整齐有序地堆放着大叠照片。我一张张翻阅过去,像是借用马里诺的眼睛,走进斯浦勒的房子。一开始是殖民时期的砖石墙面,排列有盆栽,一条砖石小径通向一扇黑色大门。后院有一条车道通往跟房子连在一起的车库。
我把几张照片摊开,发现自己看着他的客厅。光秃的硬木地板上放有一张灰色皮制沙发,旁边一张玻璃咖啡矮桌。矮桌中央是一件锯齿状的黄铜植物塑像固定在一块珊瑚上。最新一期的《史密森》杂志,整齐地沿着桌边放好。杂志中间放了一个遥控器,我猜是用来遥控那个悬吊在雪白天花板上,像是太空船似的电视放映机。位在书架上方的80英寸电视荧幕可缩卷成一根不太显眼的垂直杆,而书架上的录影带整齐地排放着,上面贴着统一的标签,此外还有许多精装书,但我无法看清书名。书架旁是成堆的复杂电子设备。
“这混球有他自己的电影院,”马里诺说,“有环绕音响,每个房间都有喇叭。整个装备很可能比你的奔驰汽车还贵,而他并不是到了晚上就坐在沙发上欣赏《真善美》一类的电影。书架里的那些带子——”他横过我的办公桌指给我看。“它们是《致命武器》那一类的狗屎,如关于越战的啦,保安委员会啦等等。现在看看架子右上方,那些是好东西。那些带子看起来像是你每天都会在录影带店普通架上看到的,但如果你拿出一卷,放到录影机里转转,你会小小地惊讶一下。像这个标签上写着《金池塘》的,实在应该改名叫《化粪池》,暴力色情录影带。彭顿和我昨天一整天就花在这些烂东西上,真是见鬼得叫人无法想像,几乎每一分钟,我都想好好洗个澡。”
“你没有找到什么家庭影片吗?”
“没有,也没有找到任何摄影设备。”
我继续看着其他照片。餐厅有另一张玻璃桌,周围绕着压克力透明椅子。我注意到厚木地板光秃秃的,什么也没有,我还没有在任何一个房间看到地毯类的东西。
厨房看起来一尘不染,而且很摩登,很现代。窗户覆盖着灰色小型百叶窗,没有窗帘,我看到的任何房间里也都没有什么帐帘类的东西,甚至楼上这家伙睡觉的地方也没有。黄铜制的床是大型双人床,相当干净整齐,白色床单,没有床罩。打开的衣柜展现出马里诺告诉过我的保暖套装,柜子底板上有盒装的外科用手套和护靴。
“没有一件东西是纺织品,”我很惊讶,把照片放回信封里。“我还没有见过像这样的一个房子,里面连一张地毯也没有。”
“也没有窗帘,甚至淋浴室里也没有帘子,”马里诺说,“淋浴室里装的是玻璃门。倒是有毛巾、床单、衣服等。”
“那些东西很可能经常洗涤。”
“他林肯车里的椅套是皮制的,”马里诺说,“地毯用塑料垫覆盖住。”
“他没有什么宠物?”
“没有。”
“他装潢室内的方式,可能不仅仅跟他的人格特性有关。”
马里诺看着我的眼睛,“是哦,我正在想那个。”
“纤维、宠物毛发,”我说,“他不必担心在任何地方留下那些东西。”
“你有没有想过,所有被弃置的汽车里面都异常的干净是一件很奇怪的事?”
我曾想过。
“也许他在犯罪后,用吸尘器清理过。”他说。
“在洗车的地方?”
“汽车加油站附设的洗车处,或是大厦提供的附属建物等,任何有投币式吸尘器服务的地方。那些谋杀案件是在晚上很晚的时候发生。到他把车停在什么地方清洁车子内部的时候,不会有什么人看到他的。”
“也许。谁知道他做了什么?”我说,“我们从这里得到的信息是,这个人有着洁癖而且很小心;也相当熟悉什么是刑事检验的重要证据,而且非常多疑。”
马里诺往后靠向椅背说:“那家7-11,就是德博拉和弗雷德失踪那天晚上去的那个,我周末到那边转了一趟,跟那个职员谈话。”
“埃伦·卓丹?”
他点头,“我拿一叠照片给她看,问她那天晚上当弗雷德和德博拉在那里的时候,那名进入7-11买咖啡的男子有没有在照片里,她把斯浦勒指了出来。”
“她确定吗?”
“确定。她说那时他穿着一种深色夹克,记得最清楚的是那家伙穿着深色衣服,而我想斯浦勒进到7-11时就已经换上保暖套装。我在脑子里模拟了很多的状况。我们可以就我们已经知道的两件事实开始:被弃置的汽车里面非常干净,而在德博拉和弗雷德之前发生的四个案子中,驾驶坐位上都发现有白色棉布纤维,对不?”
“没错。”我同意。
“好。我想这个坏蛋在外徘徊,寻找受害人,然后在路上看到弗雷德和德博拉,也许看到他们彼此坐得很近,她的头枕在弗雷德的肩膀上等等,那让他光火。他追踪他们,在他们之后来到那家7-11。也许这时他在车里换上保暖套装,或者他早已经穿上。不管怎样,他最后走进商店里,假装在杂志区里浏览,买咖啡,一边听他们跟店员说些什么。他偷听到店员指点弗雷德和德博拉到距离最近,有盥洗室的休息站。然后他离开,加速前往64号向东的公路上,转到休息站停车。他拿出他的袋子,里面装有武器、绳索、手套等等,然后藏起来,直到德博拉和弗雷德开着车过来。他也许等她进了女盥洗室后,才往弗雷德那边走去,编造些车子抛锚等说词,也许斯浦勒说他刚从健身房出来,正在回家的路上,那可以解释他的穿着。”
“弗雷德没有认出他就是那个在7-11的人?”
“我怀疑他会认得出来,”马里诺说,“那其实无关紧要。斯浦勒也许大胆地提到那点,说他才到同一家7-11买咖啡,而他的车子在他离开不久后就突然出故障了。他可能说他才打了紧急电话请人拖吊,不知道弗雷德可不可以载他回到车子那边等拖吊人员,并保证他的车就停在不远处等等。弗雷德同意,然后德博拉回到车边。一旦斯浦勒进到车子里,弗雷德和德博拉就变成了他的囊中物。”
我记得弗雷德的亲友都描述他是个热心大方的人,他很可能会对一个陷进困境中的人伸出援手,特别是像斯蒂芬·斯浦勒这样外观平顺,干净整齐的人。
“当那吉普车驶回州界,斯浦勒往椅背倾靠,拉开他袋子的拉链,拿出手套、护靴,并且取出他的枪,指着德博拉的后脑勺……”
我想到那只警犬的反应,它在闻了闻应该是德博拉坐的坐位时的反应,那只狗探觉出她的恐惧。
“……他命令弗雷德把车开到斯浦勒事先早已看妥的地点。这时他们可能停在那条圆木铺设的道路上,德博拉的手或许已经被绑在身后,鞋袜已经脱下。斯浦勒命令弗雷德也脱掉他的鞋袜,然后绑紧他的双手。接着命令他们下车,要他们走进树林子里。也许他这时戴着夜视镜,所以他能看得很清楚。他也许在他袋子里放有那种东西。”
“接下来,他就开始在他们身上玩着他设计好的游戏,”马里诺用平淡的语气继续说,“他先解决了弗雷德,然后转向德博拉。她反抗并遭砍伤,而且惹得他向她开枪。他把他们的尸体拖到空地,把他们并排放着,她的手臂在他的下面,像手牵着手紧靠着彼此的样子。斯浦勒抽了几根香烟,也许就坐在那里靠着尸体,在黑暗中享受着成事后的快乐。然后,他回到那辆吉普车,脱下保暖套装、手套、护靴,把它们放进他运动袋里的一个塑料袋中。也许把那两个孩子的鞋袜也放进去。他把车开走,找到一个没有人在场的洗车处,用附设的投币式吸尘器清理吉普车内部,特别是他坐过的驾驶坐附近。全部结束后他把垃圾袋处理掉,也许丢在附近的垃圾桶。我猜这时他铺了什么东西盖住驾驶坐。也许是折叠的白色床单,或一条白色浴巾,就像是前面四个案件里——”
“大部分的运动俱乐部,”我打岔,“会提供亚麻制品。他们在储物柜区供应白色浴巾。如果斯浦勒把他的谋杀工具留在一个什么地方的储物柜里——”
马里诺打断我,“是,我听到你的话,很大声,而且很清楚。拜托,也许我最好立刻开始进行这件事。”
“一条白色浴巾可以解释找到的白色棉质纤维。”我又说。
“除了他可能在德博拉和弗雷德案件中用了不同的东西。该死,谁会知道?也许这次他坐在一个塑料垃圾袋上。重点是,我在想他是坐在什么东西上面,所以他不会在坐位上留下他身上服装的纤维。要记得,他这时已经不再穿保暖套装了,绝对不可能,因为那上面应该已经沾满了血迹。他开车离开,把吉普车丢弃在我们找到的那个地方,然后走路越过州界,到往东方向的休息站,他的林肯车可能就停在那里。他走了。任务结束。”
“那天晚上也许有很多车子进出休息站,”我说,“没有人会去注意到他的林肯车停在那里。而即使有人注意到,从汽车牌照也追踪不到他,因为它们是从别人车上‘借来’的。”
“没错,那是他最后要做的事,把牌照送回到他偷取的汽车上,或者,如果那已经不可能,就把它们随处丢弃。”他停了停,双手摩挲着脸颊,“我觉得斯浦勒很早以前就选择了一种作案方式,在所有案件中使用同一模式。他徘徊游荡,侦察他的受害人,跟踪尾随他们,了解如果他们在某些地方停车,像是酒吧、休息站,他会有时间把事情布置好。然后他跟他们交涉,假装什么让他们相信他。也许他在50次的徘徊游荡中,只出击一次。而他仍然继续着。”
“这个情节套在最近5桩案件中相当合理可靠,”我说,“但是我不认为那符合发生在吉尔和伊丽莎白身上的情形。如果说他把他的车子留在棕榈叶汽车旅馆的话,从那里到安佳酒吧有5英里的距离。”
“我们不知道斯浦勒是不是在安佳钓上她们的。”
“我觉得是。”
马里诺看起来很惊讶。“为什么?”
“因为那两个女子曾出入过他的书店,”我解释,“她们对斯浦勒很熟悉,但我不认为她们有多了解他。我猜他在她们到他店里买报纸杂志什么的时候,观察着她们。我猜他立刻察觉到那两名女子间存在的关系不仅是朋友,而这引起了他的兴趣,他对情侣有不可遏抑的情结。也许他当时已经在挑选他的第一对杀戮对象,而他认为两个女人会比一个男人加一个女人要来得容易。他早早就把细节计划好,他的幻想随着吉尔和伊丽莎白进到他书店次数的增多而不断加强,而且升高。他也许曾经跟踪过她们,在书店休息时尾随她们,观察了许多次,也练习模拟着。他已经选择好了那片靠近乔伊司先生住处的树林,而且很可能就是射伤那只狗的人。然后,有一天晚上,他跟着吉尔和伊丽莎白到安佳,那就是他决定下手的时候。他把他的车留在什么地方,走路到酒吧,手上提着运动袋。”
“而你认为他进到酒吧,看着她们喝啤酒?”
“不,”我说,“我想他太小心,不会那样做。我认为他暗中等着,直到她们从酒吧出来,进到福斯汽车里。然后我想斯浦勒到她们跟前,演起同一套戏码,说他的车子抛锚了。他是她们常光顾那家书店的老板,她们没有理由去怕他。他坐进车里,很快露出狰狞的面目。他们没有到预定的树林区域,却是到达了墓园。那两名女子,尤其是吉尔,并没有合作。”
“而他在福斯汽车里流血,”马里诺说,“流鼻血,也许。没有一种吸尘器可以把坐椅或地板上的血迹清理干净。”
“我怀疑他有心思去使用吸尘器。斯浦勒当时可能非常慌张,也许想尽快把车子处理掉,弃置在最方便的地点,而那恰恰是间汽车旅馆。至于他的车子到底停在那里,谁知道?但我敢打赌他当时搭过短程的顺风车。”
“也许那次袭击两个女人的情况把他给吓坏了,所以接下来的5年一直没有再试。”
“我不那样想,”我说,“我们忽略掉什么了。”
几个星期后,我在家工作着,电话铃声响了起来。我答录机的录音讯息还没有开始转动,来电者就把电话挂断。半小时后,电话又响了起来,这回我在答录机接起来之前拿起话筒。我才说声“喂”,线路又断了。
也许是有人要跟艾比联络,却又不想跟我说话?也许柯利弗德·林已经发现她住在哪里了?我的心思就这样被打了岔,于是起身到冰箱找东西吃,拿出几片奶酪。
当我回到我的账单表格上时,听到有车子开过来,砂砾在车轮辗压下嘎扎嘎扎作响,我以为是艾比,然后门铃声响了起来。
我从门镜看出去,是穿着红色风衣,拉链拉到颈边的帕特·哈威。那些挂断的电话,我心中想着。她要确定我在家,因为她要跟我面对面地说话。
她先对我寒暄着什么“很抱歉打扰你”之类的话,但我知道她并不真的如此想。
“请进。”我不情不愿地说。
她跟着我来到厨房,我倒了杯咖啡给她。她呆板地坐在餐桌旁,盛着咖啡的马克杯圈在她合握的掌心里。
“我打算直接了当面对你,”她开始说道,“有消息传来,他们在威廉斯堡逮捕的这个人,斯蒂芬·斯浦勒,可能在8年前谋杀两名女子。”
“你从什么地方听到的?”
“那并不重要。那个案件一直没侦破,现在已经跟其他5对情侣的谋杀案连在一起了。那两个女人是斯蒂芬·斯浦勒的第一对受害人。”
我注意到她左眼下眼睑不自觉地抽动痉挛着。自我上回看到帕特·哈威到现在,她生理上的退化实在叫人吃惊。她金棕色的头发没有生气,眼神迟钝,皮肤苍白有绉褶,甚至看来比她在电视上的记者招待会里还要瘦弱。
“我不确定我知道你在说什么。”我紧张地说。
“他先让他们信任他,他们使自己陷入脆弱无助的境地。那是他对其他人所做的事,还有我的女儿和弗雷德。”
她不停歇地说着,好像那些已经成为事实。帕特·哈威已经在她脑里定了斯浦勒的罪。
“但他永远不会因谋杀戴比而受惩罚,”她说,“我现在知道了。”
“现在说这些实在还嫌太早。”我平静地说。
“他们没有证据,在他屋里找到的东西不够判他的罪。那无法在任何一个法院成案,即使那样,也还得假设这个案子符合递送法院的成立要件。你无法只因为你在他的屋子里找到报纸剪报和外科用手套,就定某人犯了谋杀罪,特别是如果被告辩护人宣称证物是栽赃给他客户的。”
她跟艾比谈过了,我想着,胃里泛起一阵恶心的浪潮。
“惟一的证据,”她冷冷地继续说,“是在那女子汽车里找到的血迹。那要仰赖DNA的测试,而那可能会有问题,因为那案件已经发生太久了。即使检查结果相符,法院接受其为证据,仍无法确定陪审团会接受,特别是警方还没有找到谋杀用武器。”
“他们仍在努力。”
“到现在,他已经有太多机会可以把那些东西处理掉了。”她回答,而她在这点上倒是可能一点也没错。
马里诺发现斯浦勒的确在离他家不远的一个健身房做运动。警察已经搜索过他在那里租用的储物柜,上面不仅有一般的锁,还外加一把挂锁。然而储物柜里是空的。斯浦勒曾携带蓝色体育用品袋出入健身房,但警方没有找到,而且永远找不到了,我很确定地想着。
“你想从我这里要什么,哈威太太?”
“我要你回答我的问题。”
“什么问题?”
“如果有什么我不知道的证据存在着,我想你会很明智地告诉我。”
“调查程序还没有结束。警方、联邦调查局都很辛苦、很勤奋地在侦办你女儿的案件。”
她眼光空洞地穿过厨房。“他们与你谈话了吗?”
突然间,我明白了。直接承办这起调查的人员,没有一个愿意拨出时间跟帕特·哈威谈。她已经变成被遗弃者、被放逐者,更也许是一场笑话。她不会向我承认这点,但是那是她出现在我门口的惟一原因。
“你相信斯蒂芬·斯浦勒谋杀了我的女儿吗?”
“我的意见有什么关系吗?”我问。
“很重要。”
“为什么?”我再问。
“你不轻易形成任何意见。我不认为你会盲目跳入结论,或仅因为你希望某事如何就毫无道理地去相信。你对证据很熟悉——”她的声音颤抖——“而且你照料了戴比。”
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所以我要再问你一次。你相信斯蒂芬·斯浦勒谋杀了他们,谋杀了她吗?”
我迟疑了一下,就那么一下下,但是已经足够了。虽然紧接着我告诉她我不可能有能力回答这样一个问题,我并不知道答案是什么,她根本就没有在听。
她从餐桌旁站起来。
我看着她融入夜色中,侧面的轮廓被她捷豹的车内灯简短地勾画出线条,然后她进入车里,扬长而去。
艾比一直没有回家,我最后放弃等门,上床睡觉。但我无法好好入睡,断断续续的时而清醒,时而昏睡,然后我听到楼下有流水声传来。我眯眼看了看时钟。已经快午夜了。我起身,套上我的睡袍。
她一定是听到我在走道的声响,因为当我到她房间时,她站在门口,身上穿着当睡衣用的衬衫,光着脚丫。
“这么晚了还起来。”她说。
“你也是。”
“嗯,我……”她没有说完她要说的话,我径直走进她的卧房,坐在床沿上。
“怎么了?”她不安地问。
“帕特·哈威今天晚上稍早时来这里看我,就是这么回事。你跟她谈过?”
“我跟很多人谈过。”
“我知道你想帮助她,”我说,“我知道你对她女儿的死被用来作为打击她的工具非常愤怒不平。哈威太太是个好女人,而我真的认为你是诚心地想要伸出援手,但她必须要远离这个调查,艾比。”
她看着我,没有说话。
“为她着想,也为她自己好。”我强调地补充。
艾比在席垫上坐下,像印度人做瑜珈那样屈着腿,往后伸头靠着墙。
“她跟你说了什么?”她问。
“她确信斯浦勒谋杀了她的女儿,而且会永远逍遥法外。”
“我跟她获得这样一个结论一点关系也没有,”她说,“帕特有她自己的意见。”
“斯浦勒的审判排在星期五。她计划到那里去吗?”
“那将只是个无足轻重的窃盗罪名。但是如果你是在问我是不是担心帕特会出现闹一场……”她摇摇头,“不会的,她的出现不会有任何好处。她不是傻瓜,凯。”
“你呢?”
“什么?我是一个傻瓜?”她又一次闪避我的问题。
“你会出现在那场提审中吗?”
“当然,而且我现在就可以完完全全地告诉你到底会发生什么事。他会进去又出来,承认犯了微不足道的窃盗罪,然后被施以1500美元的罚款。接着他会到监狱里蹲上一段短短的时间,也许一个月,那是最高上限。警方想要把他放到铁窗之后一阵子,让他紧张害怕,然后他也许会开口。”
“你怎么知道那些的?”
“他不会开口的,”她继续说,“他们会在所有人面前,把他从法院领出来,再把他推进一辆巡逻车的后坐。全是为了威吓他,屈辱他,但是那不会成功。他知道他们没有足够的证据。他会忍受在监牢的时日,然后他就会出来。一个月不是永远。”
“你听起来像是在为他叫屈。”
“我对他没有任何感觉,”她说,“斯浦勒染有消遣性的古柯碱瘾头,那是根据他律师提供的资料,那个晚上警察捉到他在偷汽车牌照,他只是在计划购买毒品。斯浦勒怕有些毒品贩是告发者,也许会记下他的牌照号码交给警察。那就是偷牌照行为的解释。”
“你不会相信那个说词的。”我激烈地说。
艾比伸长她的腿,缩了一下。接着没有说一句话,就站起身来跨步走向房外。我跟着她进到厨房,我的挫折感在加深。她开始在一个玻璃杯里装冰块,我走过去把双手放到她肩上,强把她转过来跟我面对面。
“你听到我的话了吗?”
她的眼光柔和下来。“请不要跟我生气。我在做的事跟你一点关系也没有,跟我们的友谊也无关。”
“什么友谊?我觉得我似乎不再认识你了。你在我房子里到处放钱,好像我什么也不是,只是个见鬼的女仆。我不记得我们上回一块儿用餐是什么时候,你从不跟我说话,你那样沉迷于那本见鬼的书。你看到发生在帕特·哈威身上的事了。你难道没有想到同一件事正往你身边靠拢吗?”
艾比只是直勾勾地看着我。
“你好像已经决定了什么,”我继续恳求着她,“为什么不告诉我呢?”
“没有什么要我决定的,”她静静地说,从我手下脱身,“所有的事早已经决定了。”
礼拜六费尔丁很早就打电话来,说没有解剖要做,他的声音听来非常疲倦,而我回到床上继续睡觉。起来时已近中午。在冲了个长长的、热呼呼的澡后,我准备跟艾比好好谈谈,看看能不能修补我们之间似乎有了裂痕的友谊。
但是当我来到楼下,在她房门上敲了敲时,却没有听到任何回答。我到屋外拿报纸,又发现她的车子不在。我心里有点生气,她再一次成功地避开了我。我无奈地煮着一壶咖啡。
当继续啜饮第二杯咖啡时,报纸上一行小小的标题吸引住了我:
斯蒂芬·斯浦勒没有受到惩处,更远离了坐牢的可能,事情在他提审讯问那天发生,就像艾比预言的一模一样。我看着报纸心中满是惊骇。他承认犯了微不足道的窃盗罪,因为在此之前他没有任何犯罪记录,也一直以威廉斯堡良善公民形象出现,所以被处以1000美元的罚款,然后大步离开法院,恢复自由。
所有的事早已经决定了,艾比曾这么说过。
难道这就是她所指的吗?如果她早知道斯浦勒会判处罚金,为什么还要那样误导我?
我离开厨房,打开她卧室的门。房间窗帘是拉上的,床也整理得好好的。在浴室里,我注意到水槽里留有水珠和香水的淡淡余味。她出门没有多久。我寻找她的公事包和录音机,但到处都找不到,她的点三八口径手枪也不在抽屉里。我继续翻寻她的橱柜,最后发现了她的记事簿,就藏在衣服底下。
我坐在床边,紧张快速翻过她每天的记录,其中彰显出来的意义也越来越清晰。
这场以挖掘那些情侣谋杀案件真相为开端的圣战,变成了艾比野心的沉迷,她似乎被斯浦勒蛊惑了。如果他有罪,她将执意把他的故事当成本书的重心,去探究他错乱的心灵。如果他是无辜的,那么这将是“另一个甘斯维尔”,她这样写着。那是指发生在一所大学学生狂欢痛饮时出现的谋杀案件,一个嫌疑犯的名字被喧腾得举国皆知,却在稍后证明其人无罪。“只是那会比甘斯维尔的状况还糟,”她补充着,“因为出现纸牌的暗示”。
一开始,斯浦勒持续拒绝艾比访谈的要求。上个星期末她又试了一次,而这次他回了电话。他提议在提审之后见面,并告诉她他的律师已经“达成协议”。
“他说他读过我在邮报上发表的报导有好些年了,”艾比写着,“而且从我的名字上记起我曾在里士满工作过。他也记得我对于吉尔和伊丽莎白所做的报导,而且评论她们是‘好女孩’,他一直就希望警察能找到这个‘精神病患者’。他同时还知道我妹妹的事,说读过有关她被谋杀的报导,那是他最后终于同意跟我谈话的理由。他说能够‘体会’我的感觉,知道我能了解‘一个受害者’的感受,因为发生在我妹妹身上的事让我也变成了一个受害人。”
“‘我是一个受害者’他说,‘我们可以谈谈那个。也许你可以帮助我了解那到底是什么东西。’”
“他提议星期六早上11点钟到他家去,我同意了,条件是整个访谈是独家的。他说那没有问题,只要我能写出他的故事,他没有意愿跟任何其他人谈。‘事实’,是他的用语。谢谢你,上帝!去你的,柯利弗德,还有你的书,你输了。”
柯利弗德·林也在着手写关于这些案件的书。老天爷,难怪艾比近来的表现那样古怪。
她在告诉我有关斯浦勒审判结果的事上撒了谎。她不希望我猜到她可能会到他家,并且知道这样一个想法永远不会出现在我脑海中,因为我会假设他已经入狱。她不愿意别人知道,即使是我。
我看了看手表,现在是11点15分。
马里诺不在,我在他传呼机上留了言。然后打电话到威廉斯堡警察局,电话铃声响了几百次以后,才有一个秘书姗姗来接。我告诉她我需要立刻跟一名警探说话。
“他们现在全外出了。”
“那么让我跟任何一个在局里的人说话。”
她把我转给一名警官。
道出我的身份后,我说:“你知道斯蒂芬·斯浦勒吧。”
“在这里工作不可能不知道他。”
“一名记者在他家做访问。我是来通报,那样你就可以确定你们的监视人员知道她在那里,确定所有的事都安全无恙。”
接着是长长的停顿,间或传来纸张沙沙的翻阅声,还有听起来像是这个警官正在吃着东西的声音。然后,他说:“我们不再继续监视斯浦勒了。”
“你说什么?”
“我说我们的人员已经撤离了。”
“为什么?”我问道。
“我对那点并不清楚,医生,我刚度假回来——”
“听着,我只要求你派一辆车到他房子那边去,确定所有的事都安全。”我尽量压抑不对他尖叫。
“一点都不要担心。”他的声音跟静水池子一样平静。“我会通知下去。”
我放下电话,接着听到屋外有车子驶进。
艾比,感谢老天。
但当我往窗外望去时,却看到马里诺。
我在他按门铃之前打开大门。
“我收到你的留言时恰好就在这附近,所以我——”
“斯浦勒的房子!”我抓住他的手臂。“艾比在那里!她还拿了她的枪!”
天色转暗,而且开始下雨,马里诺和我在64号公路上往东奔驰着。我身体里的每一条肌肉都绷紧着,我的心跳就是不肯慢下来。
“嘿,放轻松。”马里诺说着,我们这时已经转向通往威廉斯堡的路上。“不管警察有没有盯着他,他都不会傻到去动她。真的,你自己也知道,他不可能会那样做。”
当我们转向斯浦勒所在那条僻静的街道上时,眼前只有一辆汽车。
“混账。”马里诺低声抱怨着。
在斯浦勒房子前面的街道上停着的是一辆黑色捷豹。
“帕特·哈威,”我说,“喔,老天爷!”
他狠狠地搬弄刹车杆。
“留在这里。”他像是从坐位上弹出去似的下了车,在滂沱大雨中奔向车道。我的心剧烈跳动着,圆睁着双眼看他用脚踢开前门,左轮枪拿在手里,继而消失在里面。
门口刹那间空无一物,突然间他又出现了,朝我这边的方向大声叫喊,我却听不清楚。
我下了车,向他跑去,大雨把我淋得透湿。
我一踏进门廊,就闻到弹药点燃过后的烟味。
“我已经请求支援,”马里诺说,眼睛四处巡视,“他们两个在里面。”
客厅的门敞开着。
然后他迅速地循着楼梯往二楼跑,我脑子里闪现斯浦勒房子的照片。我认识那张玻璃咖啡桌,看到那上面摆着一把左轮枪。红殷殷的血从斯浦勒身体底下汩汩流出,流在光亮的地板上,另有一把左轮枪在数尺远的地方。他脸面朝下,距离那张灰色皮制沙发有数寸,沙发上则侧躺着艾比。她睁着迟钝的眼睛,昏昏欲睡似的,瞪着她脸颊下的坐垫,淡蓝色的衬衫前面染满了鲜红的血。
有那么一刻的时间,我完全不知道该做什么,我脑子里轰隆如暴风般咆哮喧闹着。我在斯浦勒身旁蹲下,把他翻过身来,泼洒的血液弥漫在我鞋子周围。他死了,下腹部和胸部中枪。
我冲到沙发旁,伸手摸艾比的脖子,我摸不到脉搏。再急速地帮她翻了个身,让她变成仰面躺着,开始施行人工急救,但是她的心脏和肺脏已经停止工作太久,早忘记了怎样恢复正常。我用双手捧起她的脸,仍然能够感觉到她的体温,闻得到她的香味,眼泪涌入我的眼睛,眼前景象无可遏抑地打击着我。
我听到脚步声踏在硬木地板上,但是我没有心思理会,直到我忽然感到那脚步声太过轻微,不会是马里诺。我抬起头来,帕特·哈威把咖啡桌上的左轮枪拾起。
我睁大眼睛看着她,我的嘴唇不自觉地张开着。
“我很抱歉。”她握着左轮枪指向我这里,左轮枪颤抖摇晃着。
“哈威太太。”我的声音冻结在喉咙里,双手僵硬地放在身前,上面布满了艾比的血。“求求……”
“待在那里不要动。”她往后退了几步,把枪口微微往下指。此时,我奇怪地想到她身上现在穿着的红色风衣,正是她到我家来的那件。
“艾比死了。”我说。
帕特·哈威没有反应,她脸色苍白,眼睛是如此深沉,看来像是黑色。“我试着找电话,他没有任何电话。”
“请你把枪放下。”
“是他做的。他杀了我的戴比,还杀了艾比。”
马里诺,我心中喊着。喔,老天,快点!
“哈威太太,一切都结束了。他们都死了。请把枪放下,不要把事情弄得更糟。”
“不会更糟了。”
“那不是真的,听我说。”
“我无法再待在这里了。”她以同样平静的语调说。
“我可以帮助你,把枪放下,求求你。”我说,从沙发上起身,她又把枪举起。
“不要。”我乞求着,了解她想要做什么。
她把枪口对准她的胸口,我对她大声喊叫着。
“哈威太太!不要!”
那巨大的冲击力把她往后推,她蹒跚晃动着,左轮枪从手中滑落。我一脚把它踢开,它缓缓地转动着,笨重地穿过平滑的地板,这时她的双腿不听使唤地弯曲了起来。她伸手想要握住什么来支撑,但是她周围什么也没有。马里诺突然出现在房间,大声惊叫“我的天!”他用双手握着他的左轮枪,枪口指着天花板。我耳朵轰轰地响着声音,全身颤抖着跪在帕特·哈威身旁。她侧身躺着,膝盖缩拢,紧紧抓握着胸部。
“拿毛巾来!”我把她双手移开,笨拙地处理她的衣服。拉开她的衬衫,推开她的胸罩,我用一堆布紧紧压住她左胸下的伤口。我可以听到马里诺冲出室外时,口里喃喃地诅咒着。
“支持住。”我低语着,压住那个小洞,让空气不被吸吮进去使肺脏崩溃。她蠕动扭曲着,并且开始呻吟。
“支持住。”我重复说着,这时警笛声在街上响起。
闪动的红光穿过百叶窗,映照客厅的整扇窗户,好像斯蒂芬·斯浦勒房子外面的世界整个着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