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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驾车顺着长长的路回家,里士满的天空挂着一轮满月。路边只有一些趁着万圣节要糖果的孩子还不屈不挠地走着,车灯照亮了他们狰狞的面具和小小的身影。不知我家的门铃已被按过几次。孩子们特别喜欢到我家讨糖,因为我非常大方,毕竟我没有孩子可以宠溺。错过了这些孩子,明早我的同事可以分到四大袋未拆封的巧克力。
上楼的时候,电话响了。在答录机回应前,我及时拿起话筒。对方的声音听起来很陌生,但当我认出这个声音时,心跳不禁加快了。
“凯?我是马克,感谢上帝,你到家了……”
马克·詹姆斯好像正藏在油桶底和我说话,我听见汽车往来的声音。
“你在哪儿?”我终于冷静下来问道,但我知道自己的声音显得很焦躁。
“九十五号高速公路上,大约在里士满以北五十英里。”
我在床沿上坐下。
“我打的是公用电话。”他解释道,“告诉我怎么到你家。”又一阵车声后,他补充道,“我要见你,凯。我在华盛顿特区待了一个星期,从下午开始就一直在找你,最后决定冒险租车直接过来。可以吗?”
我不知该说什么。
“我们可以小酌一杯,叙叙旧。”这个曾经伤透我心的人如此说道,“我在市区的莱帝森饭店订了房间。明天一大早,有一班飞机从里士满飞到芝加哥。我只是想……说真的,有件事我想和你谈谈。”
我无法想象我和马克之间还有什么好谈。
“可以吗?”他又问了一次。
不可以!但我说的却是:“当然,马克,能见到你真好。”
我给了他地址,然后到浴室整理妆容。想来已经是许久以前的事了。十五年前,我们一起念法律系。已经很久很久没见面了。我的头发颜色已经变深,不复当年那般金黄,眼睛也从澄蓝转为灰蓝。公正无比的镜子让我看清自己三十九岁的样子,并提醒我有一种叫拉皮的手术。在我的记忆里,马克还是二十四岁,他是我的热情、我的依靠,是让我陷入落魄和绝望的人。和他分手以后,我什么都没做,只是工作。
他仍然爱开快车,喜欢好车。不到四十五分钟,我就看到他从租来的斯德菱汽车中走出来。他还是我记得的马克,身材依然瘦长,踏着自信的步伐,一面走上石阶,一面浅笑。我们很快地拥抱,有些不自在地走进走廊,说不出一句像样的话。
“还喝威士忌?”我终于问。
“仍然没变。”他随我走进厨房。
我从酒柜上拿出酒瓶,很自然地用多年前的方式替他调了一杯:双份酒,加冰块和一些气泡矿泉水。他的视线跟着我在厨房中移动。我将酒放到桌上。他啜了一口,盯着杯子,摇晃冰块,这是他紧张时的习惯动作。我仔细地打量他,望着他细致的五官、高高的颊骨和清澈的灰眸,暗色的鬓发已经变浅了。
我将注意力移到他杯中转动的冰块上。“你在芝加哥的律师事务所工作?”
他靠向椅背,抬头说:“我只负责上诉的工作,很少出庭。有时我会碰到岱斯纳,所以才知道你在里士满。”
岱斯纳是芝加哥的首席法医。我们有时在会议上碰面,还一起出席过几个委员会。我从不知道他认识马克·詹姆斯,至于他怎么知道我认识马克,更是一个谜。
“我不该告诉他我和你是同学,他时常用你来刺激我。”他解释道,似乎明白我的疑虑。
这一点我能明白。岱斯纳是个粗鲁的人,对辩护律师都不怎么友善,他在法庭上的表现常成为众说纷纭的传奇故事。
“就像多数法医学者一样,岱斯纳赞成起诉判刑。我为一个杀人犯辩护后,他就认定我也是坏人。他常常故意找我,然后顺带提到你最近在杂志上发表的文章,或是告诉我你正在处理的案子。斯卡佩塔医生,著名的法医。”他笑了,但眼睛没动。
“我不认为你说的是对的,并非所有法医都赞成起诉判刑。”我回答,“你会这么想,是因为证据大多对被告有利,案子往往无法起诉,根本上不了法庭。”
“凯,我对程序太熟悉了。”他的语气中带有我熟悉的不耐烦,“我明白你的角度,如果我是你,也会希望所有恶棍都受到惩罚。”
“对,你老是明白我的角度,马克。”我反击道,还是一样的争执。我简直不敢相信,他才进来不到十五分钟,我们又回到过去留下的问题。过去我们之间最严重的几次争吵都与此有关。马克和我认识的时候,我已经是个医生,正在乔治城大学修法律,我已经见识过恐怖、残暴和无理的悲剧,我的手套已经碰过许多痛苦和死亡留下的腐物。马克是杰出的常青藤学生,脑中所谓的重罪就是有人在他的捷豹上刮了一道。他念法律只是因为他的祖父和父亲都是律师。我是天主教徒,他是新教徒;我是意大利裔,他是和查尔斯王子一样的盎格鲁裔;我在贫穷的环境里长大,他则成长于波士顿最高级的地区。但我曾经认为我们会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你一点也没变,凯,”他说,“只是多了一股犀利的气息。我猜你在法庭上一定很难缠。”
“我不希望自己变得犀利。”
“我不是在批评你,只想说你看起来好极了,”他看了看厨房各处,“而且十分成功。你快乐吗?”
“我喜欢弗吉尼亚州。”我没有看他,“唯一不满意的是这里的冬天,可我想在这方面你住的地方比我更糟。你如何能忍受芝加哥有半年是冬天的天气?”
“我从没习惯过。你绝对会讨厌那儿。像你这种迈阿密的温室花朵若去了那里,肯定撑不过一个月。”他喝了一口酒,“没结婚?”
“结过。”
“嗯……”他皱眉思索,“那个叫东尼什么的。我记得你和东尼……班尼迪提,是吧?你是在我们分手之后第三年的年底开始和他交往的。”
我没想到马克注意到这件事,更没料到他会记得。“我和他离婚了,已经很久了。”
“很遗憾。”他轻声说。
我伸手拿酒。
“有没有认识好的人?”他问。
“好或不好的都不认识。”
马克不再像从前那样爱笑了。他顺便提到了自己:“两年前,我几乎要结婚了,但没结成。也许我应该老实告诉你,是我在最后一刻退出了。”
我很难相信他一直未婚,他一定又猜出我在想些什么。
“那是在珍妮过世以后,”他迟疑道,“我结过婚。”
“珍妮?”
他又开始晃动冰块了。“从乔治城大学毕业后,在匹兹堡认识了她。她是公司的税务律师。”
我仔细望着他,忽然感到很困惑。马克的确变了,过去他强烈地吸引我的力量已经改变。我不敢再想,原因很复杂。
“一场车祸。”他说道,“在一个周末的夜晚,我们计划晚些睡,先看一场电影。她出门买爆米花,一个酒醉驾车的人冲到她的车道,连车灯都没开。”
“上帝!马克,我很遗憾。”我说,“太不幸了!”
“已经八年了。”
“没有孩子?”我声音很小。
他摇头。我们一阵沉默。
“我的事务所要在华盛顿特区设立办公室。”他望着我。
我没作反应。
“我可能会被调到特区。事务所发展得很快,在纽约、亚特兰大、休斯敦有一百多个律师和办公室。”
“你什么时候搬?”我非常平静地问。
“也许年初就可以。”
“真的要搬?”
“我已经很厌恶芝加哥了,我需要改变,我想让你知道。这就是我来这儿的原因,至少是主要原因。我不希望搬来特区后才偶然碰到你。我将住在弗吉尼亚州北部,你在那里有个办公室,我们很有可能在餐厅或戏院碰到。我不希望那样。”
我想象自己坐在肯尼迪机场内,发现马克坐在三排坐椅之外,对着身旁年轻美丽的女友耳语的场景。我又感到当年的痛苦:不只是心理,连生理方面都备受煎熬。他却没有情敌,完全占有我的全部感情。一开始,我就怀疑我们的付出并不平等,后来,我则完全肯定。
“这是我来的主要原因。”他又说了一次,“但还有一件事,与我们个人无关。”律师开始办正事了。
我保持沉默。
“里士满有个女人在大前天晚上被杀了,贝丽尔·麦迪逊……”我的震惊写在脸上,他停顿下来。
“我的合伙人伯格打电话到旅馆告诉了我这件事情,我想和你谈谈……”
“跟你有什么关系?”我问道,“你认识她?”
“不熟。去年冬天我在纽约见过她一次。我们事务所也涉足娱乐法,贝丽尔陷入出版合约纠纷,便聘请‘奥德夫与伯格法律事务所’替她处理。她和承办律师斯巴拉辛诺商议时,我恰好也在纽约。斯巴拉辛诺便邀请我和他们一起在阿根昆餐厅吃午餐。”
“如果你认为合约纠纷与她被杀有关,你应该跟警方谈,不是跟我。”我越说越生气。
“凯,公司根本不知道我跟你谈这件事,明白吗?伯格昨天来电是要谈别的事情,只是顺便提到贝丽尔·麦迪逊遭到谋杀,让我看看当地的报纸怎么说。”
“这句话的意思就是去向你的前任某某打听一下。”我感到自己的脖子正在发红。前任某某?
“不是这样。”他移开视线,“在伯格联络我以前,我就想起你,想打电话找你了。前两个晚上我就从查号台查出你的电话,一直考虑要不要打。要不是伯格告诉我那件事,可能我还没勇气拨电话。贝丽尔让我有了借口,相信我,不是你想的那样……”
我听不进去。我很想相信他,但那会让我憎恨自己。“如果你的公司对这件案子这么有兴趣,告诉我原因。”
他思考了一下。“我不知道公司的人想打听这案子是否合理。也许只是出于私人因素,她生前和大家相处过,发生了这样的事情,同事们都很吃惊。我可以告诉你,她委托我们的案子相当棘手。八年前签的合约,说起来很复杂,总之,和盖瑞·哈博有关。”
“那个小说家?”我很惊讶,“就是那个盖瑞·哈博?”
“你大概知道,他住的地方离这儿不远,是一片十八世纪的田庄,叫卡勒林园,就在威廉斯堡的詹姆斯河上。”
哈博大约于二十年前出过一本小说,得了普利策奖,我试着回想读过什么关于他的报道。他是个传奇人物,和姐姐还是姑姑过着隐居生活。关于哈博的私生活有许多说法,他越拒绝媒体采访,引起的猜测就越多。
我点燃一根烟。
“我原本希望你打退堂鼓。”他说。
“除非我死了。”
“据我所知,贝丽尔在十几二十岁的时候和哈博有过某种关系。有一段时间,她和他以及他姐姐住在一起。贝丽尔深具文采,是哈博想要的那种才华洋溢的女儿。她成了他的学生。通过他的关系,贝丽尔出了第一本小说,那时她才二十二岁,写的是带点文学风格的浪漫爱情小说,以斯卓登之名出版。哈博还在书中写了一段评论,说他发现了一个令人振奋的新作家。这件事引起许多批评,因为她的小说商业味很浓,并非纯文学,而且哈博已经销声匿迹了那么多年。”
“这跟她的合约纠纷有什么关系?”
“一个小女孩的英雄式崇拜可能令哈博非常陶醉,但他仍旧是个谨慎的浑蛋。在帮贝丽尔出书以前,他强迫她签下一纸合约,禁止贝丽尔在他与姐姐有生之年,写出有关他的任何文章。现在他才五十五岁左右,他姐姐只大他几岁。基本上,这纸合约将束缚贝丽尔一辈子,因为她不能写回忆录。她怎么能在回忆录中不提到哈博?”
“也许她能,”我说道,“只是少了哈博,书卖不出去。”
“一点也没错。”
“后来她开始用笔名,这也是合约内容的一部分?”
“我想是。他希望贝丽尔永远是他的秘密。他赐给她写作上的成功,却要她与世隔绝。即使她的小说都很畅销,贝丽尔·麦迪逊这个名字名气并不大。”
“她是否违反了这项合约,才找上你们公同?”
他喝了口酒。“我要先说明,她并非我的客户,我不知道相关细节,但感觉到她已经遇到瓶颈,急于写出一点有意义的东西。接下来的故事,你大概也知道。她显然写不出来,有人在威胁她、玩弄她……”
“什么时候开始的?”
“去年冬天,大约在我们见面前后。我猜是二月底。”
“说下去。”我感到好奇。
“她不知道是谁在威胁她。我不敢说这些发生在她决定改变路线之前还是之后。”
“她想如何避开违约这件事?”
“我想是避不掉,至少不能完全避掉。”马克说,“但斯巴拉辛诺律师采取的策略,是让哈博知道他可以选择。他可以选择合作,而贝丽尔的著作绝对不会对他造成伤害,但换句话说,哈博没有审查权。他也可以选择当个浑球,而斯巴拉辛诺会把这件事告诉各大报纸和《六十分钟》等节目,哈博绝对束手无策。当然,他可以控告贝丽尔,可贝丽尔没那么多现金可赔。和哈博比起来,她的财产就像一桶钱里的一个硬币,而且官司会使得每个人都去买贝丽尔的书。哈博没有胜算。”
“难道他没有能力阻止书出版?”
“只会提高书的知名度,也会花上他几百万。”
“现在她死了,”我望着烟在烟灰缸里燃烧,“我猜书也没写完,哈博不需要再担心什么了。马克,你是不是想告诉我,哈博可能跟凶案有关?”
“我只是告诉你事情的背景。”
那双清澈的眼睛凝望着我。有时它们显得如此深不可测,我仍然记得,这让我很不舒服。
“你认为呢?”
我没有说出心里真正的想法。马克为何要告诉我这一切?多么奇怪。贝丽尔并非他的客户,而且他对法律伦理了如指掌,事务所员工不能对外透露案件内情。他已身处界限边缘。这不是我记得的马克·詹姆斯会做的事情。他的行为就如同带着刺青出现在我家里那般唐突。
“我想你最好跟马里诺谈一谈,他是刑事组长。”我答道,“否则我把你说的事情告诉他。不管怎样,他都会去造访你的事务所,询问各种问题。”
“没关系,我无所谓。”
有一会儿,我们都没说话。
“她是怎样的人?”我清了一下喉咙问道。
“我说过,我只见过她一次,但她让人印象深刻:有活力、聪明、有魅力,穿着一身高雅的雪白色套装;也令人产生距离感,好像藏有不少秘密,有种摸不透的深邃。她喜欢喝酒,至少那天吃午饭时她喝了不少——三杯鸡尾酒,即使是对我来说,中午喝这么多也多了些。但她也可能并非常常如此。那天她很紧张、很忧郁,精神紧绷。当然,她造访‘奥德夫与伯格’不是出于什么愉快的原因。哈博的事情必定让她很难过。”
“她喝什么?”
“什么?”
“那三杯鸡尾酒,是什么?”
他皱眉,望着对面。“我不知道,凯,喝什么会有关系?”
“我不知道会不会有关系。”我想起那个酒橱,“她有没有提到遭到威胁的事情?我是说,在你面前?”
“提过,斯巴拉辛诺也提过。我知道她不断地接到怪电话,都是相同的声音,却不是她认识的人。至少她是这么说的。还有一些怪事,我不记得细节了……已经太久了。”
“她有没有记录下这些事情?”我问。
“我不知道。”
“她不知道是谁做的,也不知道原因?”
“她给我的感觉是这样。”他将椅子往后倾。
“斯巴拉辛诺,”我说,“他叫什么?”
“罗伯特。”
“他是否用M当简称?”
“不。”他好奇地看着我。
沉默持续了片刻,气氛有些凝重。
“小心开车。”
“晚安,凯。”他迟疑了一下说道。
也许是我的想象力太丰富了,一度以为他要吻我,可他走下了阶梯。我回到房内,听见他开车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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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上午,一切仍那么忙乱。开会时我们接到通知,要检验五具尸体,包括一具河里捞出的浮尸。每回听到浮尸,大家都会叫苦连天。里士满警察局又送来两具遭枪杀的尸体,我做好其中一份报告后,便赶到约翰·马歇尔法庭大厦为另一起枪杀案作证,然后又到医学院和我指导的学生吃午饭。其间,我极力想将马克的造访抛于脑后,但越想忘记就记得越清楚。他很小心,也很固执,竟然会在十年后突然来访。这不合乎他的个性。
中午刚过,我就投降了。我拨通了马里诺的电话。
“正想打电话给你。”我说了不到两个字,他就插嘴道,“我正要出去,你能否在一个小时或一个半小时以后,到本顿的办公室和我碰面?”
“做什么?”我甚至没说出打电话的原因。
“我有了贝丽尔的新报告,我猜你想知道。”
他总是不说再见就挂电话。
到了约定时间,我来到东格利斯街,在看到的第一个投币停车位上停了下来,那里离目的地不算太远。这栋十层建筑像灯塔一样,俯视着河边来往的垃圾船、古董店和一些卖外国菜的小餐厅。人们在龟裂的人行道上走动。
向一楼警卫亮明身份后,我搭电梯来到五楼,走廓的尽头有一扇没有标记的门。里士满的联邦调查局办公室是这个城市的大秘密。这里一切低调,看似平淡无奇,就和那些便衣警探一样。柜台后的年轻人正靠着墙打电话,见我过来便压住话筒,投来“要我帮忙吗”的表情。我说明来意后,他请我坐下。
这间办公室很小,很男性化。暗蓝色的皮制家具,茶几上堆着体育杂志,墙上陈列着联邦调查局历任最高长官的照片、各种奖章,还有一面刻有殉职探员名字的铜牌。门有时被推开,我看到几个戴太阳镜、穿暗色西装的高大男子经过,但没一个人看我一眼。
本顿·韦斯利就和调查局那些人一样严肃自傲,但这么多年来,他已经贏得了我的尊敬。在官僚式面孔下,他是一个值得交往的性情中人。他神采奕奕、活力四射,连坐着的时候也是如此,深色西裤和浆过的白衬衫使他显得更精干。他戴着流行的细领带,结打得很漂亮,腰上缠着黑色枪袋,但少了一把十毫米口径手枪,在室内他几乎从不佩枪。他是个英挺的硬汉,过早变白的头发总是令我惊讶。
“抱歉让你久等了,凯。”他微笑道。
他握手时相当有力,却没有炫耀男性力量的味道。我认识的一些警察和律师握起手来会用上约三十磅的力道,几乎可以捏碎我的手指。
“马里诺已经到了。”韦斯利说,“我刚和他讨论完几件事情,现在才能来带你进去。”
他为我开门,带我走入无人的长廊,转进他的小办公室,又去替我倒咖啡。
“电脑报告昨晚终于出来了。”马里诺说。他惬意地靠着椅背,研究着一把看起来全新的点三五七左轮。
“电脑?什么电脑?”我忘了带烟吗?不,就在皮包底部。
“总部的,最近一直有故障。总之,我终于拿到一些报告,非常有趣,里面有一些让我非常意外的东西。”
“贝丽尔的?”我问道。
“说对了。”他把手枪放在韦斯利的桌上,补充道,“好枪!这浑球真走运,上周在坦帕举行的警察主管会议上贏到的奖项。我呢?连彩票的两块钱奖金都贏不到。”
我将注意力转向韦斯利的办公桌。上面堆满了电话留言、报告、录像带,以及一些厚牛皮纸信封,我猜里面装的是本辖区某些刑事案件的照片和报告。墙边的玻璃橱柜里摆了许多骗人的武器:剑、铜钩爪、弹弓、非洲矛,都是多年来收集的和学生送的礼物。还有一张老照片,是威廉·韦伯斯特和韦斯利握手的合影,背景是一架海军陆战队的直升机。从这些东西中完全看不出韦斯利也有家庭,他有太太,有三个孩子。联邦调查局探员和多数警察一样,都非常保护他们的私生活,特别是在近距离接触恐怖和残暴之后。韦斯利精于描绘歹徒轮廓,看过不少不可思议的谋杀照片。他曾到监狱与查理·曼森、泰德·邦迪这类丧心病狂的杀人狂面对面,他知道恐怖世界的真面目。
韦斯利端了两杯咖啡进来,一杯给马里诺,一杯给我。他从没忘记我习惯喝黑咖啡,还将烟灰缸放在我够得到的地方。
马里诺拿起腿上的几张复印文件。讨论开始了。
“我们只有三份记录报告。第一份是三月十一日星期一,早上九点半,贝丽尔·麦迪逊于前一晚打了九一一,要求警察到她家接受申诉。这项工作列为非重要任务,这并不稀奇,街上事情太多了。警察第二天上午才到她家,是个名叫吉姆·雷德的警员,任职五年。”他抬头看我。
我摇头,我不认识雷德。
马里诺浏览着报告。“根据雷德的描述,申诉人贝丽尔·麦迪逊非常不安,说她于昨晚,也就是星期天晚上八点十五分,接到一个威胁电话。她指认打电话的人为男性,可能是白人。对方说:‘我敢打赌你一定想死我了,贝丽尔。我一直注意着你,你看不到我,可我看得到你。你可以跑,但你逃不了。’申诉人又说,对方看到她于当天早上到7-11商店买过报纸,还知道她穿的是红色运动衣,没戴胸罩。申诉人表示自己确实在周日早上十点左右开车去过罗斯蒙街的7-11商店,穿的正是对方描述的衣服。她将车停在店外,从购报机买了一份《华盛顿邮报》,没有进店,也没注意到附近有什么人。她很愤怒对方对她的行踪了如指掌,认为对方一定是在跟踪她。当被问到在其他时候是否也被人跟踪过时,她说不知道。”
马里诺翻到第二页,这部分属于报告的机密部分。他继续说道:“雷德称麦迪逊小姐不愿意提供对方提出的威胁内容。经过冗长的询问,她才指出对方说了猥亵的话,他还说一想到她全身赤裸的样子,就会激起杀她的欲望。听到这里,麦迪逊小姐挂了电话。”
马里诺将这份文件放在力、公桌的角落。
“雷德警员给地什么建议?”我问道。
“老样子。”马里诺说,“他建议她做记录。每接一个电话,就把日期、时间与内容记下来,还建议她把门锁上,窗子关好上锁,考虑装警戒系统。如果她发现任何可疑车辆,要记下车牌号码并与警方联络。”
我想起马克说过他二月份和贝丽尔吃过饭。“她在三月十一日报警的时候,有没有说这是她第一次受到威胁?”
这次是韦斯利回答,他拿起报告说:“显然不是。”他翻了一页。“报告上说申诉人表示她从年初就开始接到骚扰电话,但直到此时才报警。前面的电话并不频繁,信息也没有三月十日星期天晚上那个清楚。”
“她确信前面几个电话也是同一个人打的?”我问马里诺。
“她告诉雷德,声音听起来一样。”他答道,“她说声音像白人,语调很轻,吐字清晰,不是她熟悉的人。至少她是这么说的。”
马里诺开始看手上的第二份报告:“贝丽尔在周二晚上七点十八分打了雷德的寻呼机,说需要他过去。他在一个小时内到达她家,也就是刚过八点的时候。根据雷德的描述,贝丽尔情绪很不稳定,说她在呼叫他前又接到了恐吓电话,和过去几次声音相同,说的话也和三月十日那个相似。”
马里诺开始逐字念出报告内容:“‘我知道你一直在想我,贝丽尔,我马上就要来找你了。我知道你住在哪里,对你的点点滴滴了如指掌。你可以跑,但逃不了。’对方还说知道她开的车是崭新的黑色本田,但前一晚当车子停在屋外时,他已经将天线折断了。申诉人确认她的车前一晚的确停在屋外,当她于今早外出时,发现天线真的断了,还连在车上,但已经弯到无法再用的程度。雷德曾去屋外检查汽车,发现天线确如申诉人所说那般遭到破坏。”
“雷德这次采取了什么做法?”我问。
马里诺翻到第二页:“建议她把车停到车库。她说她从不用车库,因为想把车库变成办公室。雷德便劝她请邻居帮忙留意附近有无可疑车辆或人物。他还写道,贝丽尔曾经问他是否需要买手枪。”
“就这样?”我问,“雷德要她做的记录呢?报告中有没有提到?”
“没有。他在机密部分还写道:‘申诉人对天线遭到破坏似乎反应过度,她非常愤怒,并一度辱骂本警员。’”马里诺抬起头,“简单地说,雷德的意思就是不相信她。说不定是她自己破坏了天线,还编了恐吓电话的谎言。”
“上帝!”我厌恶地说。
“嘿!你可知道警察每天要处理多少这种电话?老是有女人打电话来说她们被砍了、受伤了,还大叫被强奸,有些真的是谎报,不知道是哪根筋不对才用这种方法引人注意。”
我明白有很多伤病是编造出来的,也知道有些心理疾病会让人希望自己生病,甚至故意让自己生病受伤,不需要马里诺再给我上课。
“继续,”我说,“然后呢?”
他把第二份报告放到桌上,开始第三份。“贝丽尔再度呼叫雷德,这次是七月六日星期六,上午十一点十五分。他在下午四点钟到达她家。申诉人相当愤怒,对他很不客气……”
“也难怪,”我忍不住插嘴,“她等了他五个小时。”
“这份报告是这么写的,”马里诺没理我,逐字念道,“麦迪逊小姐说那个人又打电话给她,时间是上午十一点,内容为:‘还在想我吗?快了,贝丽尔,快了。昨晚我来找你,你不在家。你将头发漂淡了吗?希望不是。’这时,一头金发的麦迪逊小姐试图和他交谈,恳求他放了她,问他是谁,为什么要这么做,对方没有回答就挂了电话。她说昨天晚上她的确不在家,正如对方所言。雷德问她去了哪里,她开始回避,只说自己出城了。”
“这次雷德警官又采取什么方法帮助那焦急的女人?”我问。
马里诺用体谅的眼神看看我:“他建议她买条狗,她说她对狗过敏。”
韦斯利打开档案夹。“凯,你要明白,你是在事后看这些事情,你知道凶案已经发生。可雷德的角度不同,试着从他的视角看这件事情。他看到的是个独居的年轻女子,表现得歇斯底里。雷德已经尽可能地在帮她了,甚至还给了她寻呼机号码。对她的申诉,他反应很快,至少刚开始时如此。但一问到某些问题,她又显得语焉不详。她没有证据,任何警员都会起疑心。”
“换成是我,”马里诺附和道,“也会怀疑这个女人只是寂寞,需要别人注意,需要那种被人热情关照的感觉,也可能她刚被人甩了,想编一出戏来报复他。”
“所以,”我已经无法克制自己,“如果威胁要杀她的人是她丈夫或男友,你会认为是一出戏,让贝丽尔就这么送命算了。”
“有可能。”马里诺颇不高兴,“如果是她丈夫,我是说要是她有丈夫,至少还有个嫌疑人,我们还能去搞个拘捕令,法官也可以限制他接近她。”
“根本限制不了什么!”我极力反驳,快无法抑制愤怒了。每年我都要给六七个因暴力致死的女人验尸,她们的男友或丈夫都曾被法官下令限制接近。
一阵沉默后,我问韦斯利:“雷德没有建议在电话上装监听器?”
“没有用。那些器材不容易取得,而且电话公司需要长串的威胁实据。”
“她还不算有威胁实据吗?”
韦斯利缓缓摇头。“她接到的恐怖电话还不够多,要很多很多,还要能从这些电话中看出发生的时间惯性才行。总之,要更实在的记录,如果没有,别想拿到监听器。”
“从记录上看来,”马里诺补充道,“贝丽尔一个星期才接到一两次,而且没照雷德的建议将它们记录下来。就算她记录了,我们也还没发现,显然她也没把电话内容录下来。”
“真该死!”我抱怨,“有人威胁到你的生命,而你需要整个立法院通过,才会有人对你认真。”
韦斯利没有回答。
马里诺感到不平。“医生,你们那一行也没有所谓的预防医学,同样的道理,我们都是后发部门,只有在事情发生后才能处理。要有实据才能行动——比如一具尸体。”
“贝丽尔的举止就应该是很好的证据了。”我说,“看看这些报告,雷德给她的建议,她都照做了。他叫她装警戒系统,她装了;他叫她把车停进车库,虽然她想把车库变成办公室,还是依建议做了;她问他需不需要备枪,结果她买了一把。每次她呼叫雷德,都是在接到恐怖电话之后的片刻。也就是说,她没有拖延到几小时或几天之后才联络警方。”
韦斯利开始将一些资料散放于桌上,有贝丽尔在基韦斯特岛写的信的复印件、她后院的拍立得照片、屋内照片、楼上卧室的陈尸照片。他对着这些东西沉思,表情极为严肃。这是在告诉我们应该往下进行,不要再争执不休。警察做了什么并不重要,抓到凶手才是重点。
“令我不解的,”韦斯利开口道,“是凶手的性格和他杀人的方式并不相符。依照被害人接到的恐吓电话来推断,凶手应该属于精神错乱型。他跟踪、威胁贝丽尔几个月,远距离监视她,这是初级阶段。毫无疑问,他从妄想中得到快乐。后来她离开此地,这使他困惑不安,以为她会一去不回,于是她一回来,他就杀了她。”
“她终于把他惹火了。”马里诺接口说。
韦斯利仍旧盯着照片。“这些照片呈现出极端的愤怒,我说的不相符之处就在这里。凶手的愤怒似乎是出于对贝丽尔个人的某种憎恨,看她的脸被毁成这样就知道。”他指着某张照片,“容貌代表一个人,一般的性变态狂不会碰被害人的脸。而贝丽尔被毁容,失去原貌,这代表某种信息。换句话说,在凶手心中,她不具人格,她在他心中毫无分量。然后他又毁了她的乳房、阴部……”韦斯利顿了顿,显得很困惑,“贝丽尔被杀与私人恩怨有关。毁容、过度砍杀都表明她认识凶手,甚至交情不浅,凶手对她沉迷不已。但远距离监视与跟踪的行为又说不通,这些属于陌生杀手的行为。”
马里诺又在玩韦斯利的奖品,他一再地转动弹匣。“要不要听听我的意见?我觉得那浑蛋有上帝情结,也就是说,只要你听他的,他就不杀你。贝丽尔不守规矩,不但离开这里,还插了个‘售屋’的招牌,不可饶恕。坏了规矩,就要接受惩罚。”
“你认为他是什么样的人?”我问韦斯利。
“白人,二十多岁或三十多岁,很聪明,出身于破裂家庭,缺少父亲做典范。他小时候也许遭受过虐待,身心方面可能都受过创伤。他很孤僻,但不代表他独居,也可能结婚了,因为他知道必须维持公共形象。他过着截然不同的两种生活,有着强迫性人格,也是个窥淫狂。”
“嘿!我抓过的人有一半都属于这种。”马里诺讽刺道。
韦斯利耸耸肩。“我说得不一定准,彼得。他也可能只是个落魄的家伙,到现在还跟母亲住在一起;也可能有前科,多次进出监狱。谁知道?说不定他在市中心的证券公司做事,没有前科也没有心理病历。他似乎都在晚上打电话给贝丽尔,我们所知的唯一一个上午打的电话是在星期六,她在家里工作,多数时间都在家。他利用方便的时间打电话,而非蓄意找贝丽尔在家的时候。我认为他是个上班族,朝九晚五,周末休息。”
“除非他在上班时打电话给她。”马里诺说。
“不是完全没可能。”韦斯利承认。
“他的年龄呢?”我问,“你不认为他会比你说的更老点?”
“不大可能,”韦斯利说,“但什么事情都有可能。”
我喝了一口咖啡,已经冷了。我终于告诉他们,昨夜马克说的关于贝丽尔的合约纠纷,以及她与盖瑞·哈博谜一样的关系。韦斯利和马里诺都好奇地看着我。首先,一名芝加哥律师的夜访听起来有点奇怪。再者,我掷出一记变化球。他们俩一定没想到凶手杀死贝丽尔有某种动机,连我自己在昨晚以前也不会想到。一般强暴杀人案的动机就是没有动机,凶手犯案只是因为他们喜欢,而且有机可乘。
“我有个弟兄在威廉斯堡当警察,”马里诺说,“他说哈博是个极孤僻的人,平常开辆老劳斯莱斯在街上逛,也不跟人说话。他住在河边一栋大房子里,从不邀请人进去。而且那家伙很老了,医生。”
“没那么老,”我反驳道,“只有五十五岁上下。不过没错,他是很孤僻,好像只跟姐姐住在一起。”
“完全出乎我的意料,”韦斯利看起来有些沉重,“彼得,看看结果可以差这么远。不论是不是哈博,至少他可以给我一点线索,或许替我们想想M先生是谁。显然这是她熟识的人,也许是朋友,也许是情人。一定有人知道他是谁,只要我们找到此人,事情就有进展了。”
马里诺不喜欢这个主意。“哈博不可能跟我谈,也没理由强迫他跟我谈。还有,就算他有动机,我也不认为贝丽尔是他杀的。如果他要做,早就做了,为什么要等上九到十个月才动手?而且贝丽尔应该能听出他的声音。”
“哈博可以雇人动手。”韦斯利说。
“如果是这样,贝丽尔的尸体应该只有后脑勺被枪射穿,”马里诺说,“多数杀手不跟踪,也不打电话给受害者,更不用刀,也不强奸。”
“大多数的确不会,”韦斯利同意,“可我们并不能确定凶手强奸过受害者,没有精液。”他转向我,我点头表示确认。“当然,凶手说不定有性功能障碍。还有一种可能,那就是凶手故意将被害人的尸体摆成遭受过性侵害的样子,以转移办案目标。一切要看受聘的杀手是何人,原先的计划又是如何。比如,若贝丽尔是在与哈博争吵的时候被枪杀,那么警方一定会将哈博列为主要嫌疑人。可如果整件案子看起来像是精神病人干下的强奸杀人案,那么谁也不会联想到哈博。”
马里诺望着书柜,臃肿的脸红了起来。他向我投来不安的目光,问道:“你还知道什么有关她新书的事情?”
“知道的都说了。她写的是自传,可能威胁到哈博的名誉。”我答道。
“她在基韦斯特岛就是写那本书?”
“我猜是,但不能确定。”
他迟疑了。“我不想让你失望,可我们从她家中并没有找到类似的东西。”
连韦斯利都惊讶了。“在她卧室找到的手稿昵?”
“哦!那个,”他伸手掏烟,“我大致看了一下,写的是南北战争时浪漫缠绵的狗屎,一点也不像医生描述的。”
“上面有没有书名或日期?”我问。
“没有。好像也不怎么完整,大概这么厚。”马里诺打出一英寸厚的手势,“空白的地方有很多笔记,有十页完全是手写的。”
“我们最好再仔细看一次她的稿子、电脑,确定自传到底在不在。”韦斯利说,“还要找出她的经纪人或编辑是谁,也许她离开基韦斯特岛前就将稿子交出去了。总之,我们最需要确认的是她有没有将稿子带回里士满。如果她带了,东西又不见了,那会是很重要的线索。”
他看了看手表,推开椅子歉然道:“五分钟后,我还有个约会。”他送我们到一楼出口。
我甩不掉马里诺,他坚持陪我走到停车位。
“你一定要把眼睛睁大。”他又来了,又在指导我怎么自我保护,“很多女人总是不去想这些。我见过很多女人独自在街上走,也不注意谁在看她们,甚至跟踪她们,还没走到车前,先把钥匙拿出来。注意一下车底。你知道有多少女人都没想到这点吗?如果你孤身驾车,发现后面有人跟踪,怎么办?”
我没理他。
“把车开到最近的消防队,知道理由吗?因为那里一定有人在,连圣诞节凌晨两点都有。先去那里。”
我等着车辆过去,开始掏钥匙。往对面望过去,我发现车子的挡风玻璃上夹了一张方形的纸。“该死!难道我的钱放得不够吗?”
“到处都有坏人,”马里诺仍滔滔不绝,“回家的路上小心他们,买东西的时候也要多留意。”
我瞪了他一眼,快步走过街道。
“嘿!”我们一面往我的车子走去,他一面说,“别不高兴,好吗?你应该惜福,感谢有我像守护神一样眷顾你。”
计时器在十五分钟前跳表。我把罚单扯下来对折,直接塞进马里诺的上衣口袋。
“请你回到警局后照顾我一下。”我说。
我驾车离开的时候,他一脸愁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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