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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早上,马里诺来到停尸间时,我正在盖瑞·哈博身上划下Y形刀口。
我拿起肋骨,从胸腔里取出些许内脏。马里诺默默地在一旁观看,房间里只听得到水槽的滴水声、手术器械的敲击声和对面助手霍霍的磨刀声。我们今早要验四具尸体,几张解剖台都满了。
既然马里诺不发问,我便主动引出话题。“从杰布·普瑞斯那里查出了什么?”
“警察没有他的档案,”他瞪着眼仓促作答,“没有前科,也不招供。如果他开口说话,我猜他会变成男高音,拜你的好身手所赐。我之前到过侦讯组,他们正在冲洗他照相机里的照片。一洗好我就拿过来给你看。”
“你看过了?”
“只看到底片。”
“怎样?”我问。
“在冷冻室里拍的,都是哈博两姐弟。”
不出所料。“他会不会是哪家八卦杂志的记者?”我戏塘地说。
“异想天开。”
我抬头看马里诺,他似乎心情不佳,看起来也比平常狼狈,刮胡子刮出两道伤,眼睛也充满血丝。
“我认识的记者不会带格洛克九毫米的枪。”他说,“被逮到时也啰唆得很,吵着要硬币打电话给报社律师。这家伙一语不发,非常专业。他破门闯入,选的是法定假日,没人上班的星期一下午。我们找到了他的车,停在三条街外的超市停车场,是租来的,车上有移动电话。后车厢有大批弹匣,足够支援一小支军队,还有一支麦克-10型机枪和防弹背心。他绝不是记者。”
“我不认为他很专业。将胶卷盒留在冷冻室里是很大意的行为。再说,如果他真的很小心,应该选择半夜两三点进来,而非光天化曰。”
“你说得没错,留下胶卷盒确实太大意,”马里诺附和道,“但我可以解释他选择的时间。如果普瑞斯在冷冻室时,殡仪馆或警察刚好来运尸,他可以假装是在这里工作。要是他在半夜两点进来,一旦被抓到就毫无借口。”
无论如何,杰布·普瑞斯怀着特定目的而来。他那把格洛克九毫米手枪是最恐怖的武器,其子弹可以在撞击人体的刹那间立刻散裂,像铅制冰雹般把肌肉与内脏炸烂,麦克-10型机枪则是恐怖分子与毒枭的最爱,在中美洲、中东和我的家乡迈阿密,可以极低廉的价格获得。
“你们的冷冻室可能要上锁了。”马里诺提议。
我早就想这么做,只是一直没有实现。殡仪馆和警察经常在下班以后进出那里,上锁会令他们很不方便。此外,还得另配钥匙给警卫和值班的地方法医,他们都会抗议,引发问题。该死!我最讨厌问题!
马里诺的注意力转回到哈博身上。不需要解剖或专家就能得知哈博的死因。
“他的头颇上有多处裂伤,脑子也一样。”我说。
“他的脖颈最后被割断,和贝丽尔一样?”
“他的颈静脉和颈动脉都被切断,如果他仍有血压,应该会在几分钟内因失血过多而死。可他的内脏颜色并没有变得很淡,也就是说,他并非因流血过多致死。他死于头部受创,在脖子被割前就死了。”
“没有因自卫而受伤的痕迹?”
“没有。”我放下手术刀,将哈博的指头一个个扳开,“指甲没裂,没有挫伤,完全没有抵御武器的袭击。”
“也不知道是被什么重击的。”马里诺思索着,“天黑后他开车回家,凶手早已在等他,大概是躲在树丛里。哈博走下车,准备关车门时凶手出现,猛击他的后脑……”
“左前下行的冠状动脉呈现百分之二十的狭窄现象。”我一面说出检查结果,一面寻找铅笔。
“哈博断气后,凶手继续逞凶。”马里诺仍在分析。
“右冠状动脉呈百分之三十的狭窄现象。”我将数据写在空的手套包装袋上,“没有血管梗塞的痕迹。心脏健全,但有点扩大。大动脉开始钙化,显示初期的动脉硬化。”
“然后那家伙抹了哈博的脖子,像是为了确保他送命。”
我抬起头。
“不管是谁做的,他非要哈博死不可。”马里诺重复道。
“我不确定凶手会作这么理性的思考。”我反驳道,“看看他,马里诺,”我将头皮盖回如破了的蛋一般的头骨,指出上面的伤口,“他的头部至少被猛击七次,足以致命,却又被割断了脖子,这是蓄意杀人,同贝丽尔的案子一样。”
“好吧。是蓄意杀人,我不跟你争。”他说道,“我只是说,凶手要确定贝丽尔与哈博真的死了。整个头几乎被砍下来,这样他就能高枕无忧,不怕受害者活过来指控他了。”
我开始将哈博胃里的东西倒进容器,马里诺做了个怪脸。
“不用检查了,我可以告诉你他吃了什么,我就坐在那里看他吃的,花生和两杯马提尼。”他说。
哈博死的时候,胃里的花生已消化得差不多,只剩下褐色的液体,我还能闻到酒味。
我问马里诺:“你和他谈了什么?”
“什么都没谈。”
我瞥了他一眼,将标签贴在容器上。
“我到酒馆后,喝了一点柠檬汽水,”他说,“等了十五分钟。五点时,哈博走了进来。”
“你怎么知道是他?”他的肾有一点结石,我将它们放在秤上,记下重量。
“看他的白发就知道了,就像波提描述的一样,我一眼就认出来了。他找了张桌子坐下,没同任何人说一句话,点了他的‘照旧’,就开始吃着花生等酒。我观察了他一阵子才走过去,抓了把椅子坐下来自我介绍。他说他帮不了我,也不想谈话。我逼问他知不知道贝丽尔被人威胁了几个月。他显得很不耐烦,说不知道。”
“你认为他说的是真话?”我也想知道哈博的饮酒习惯,他的肺部脂肪过多。
“我无法得知。”马里诺将烟蒂弹到地上,“接着,我问他贝丽尔遇害当晚他在哪里。他说和往常一样在酒馆喝酒,喝完就回家了。我又问他的姐姐能否为他作证,他说她不在家。”
我惊讶地抬起头,手术刀还悬在空中。“她去了哪里?”
“出城了。”
“他没说什么地方?”
“没有。他这么跟我说:‘那是她的事情,别问我。’”马里诺看着我切下一片肝脏,觉得恶心,“我原来最喜欢吃洋葱肝片,你相信吗?我认识的警察中,没一个看过解剖后还吃肝的……”
我拿电锯锯开头频时,马里诺投降了,他退到后面,骨屑在刺鼻的空气中飘扬。就算尸体没有腐烂,打开内部时也会发出臭味,看起来也令人很不舒服。我必须称赞马里诺,不管解剖情况多糟,他总会出现。
哈博的头部很软,有几处损伤,出血不多,这表示他受伤后没活多久。幸好如此,他和贝丽尔不同,他还没来得及感到恐惧或痛苦,也不用求饶,就死了。此外,他的死法与贝丽尔的还有几点不同。他没有受到威胁,至少我们还没发现。没有性侵害的成分。他死于重击而非劈砍,而且他的衣物没有遗失。
“他的皮夹里有一百六十八块钱。”我告诉马里诺,“他的手表和戒指也登记了。”
“他的项链呢?”
我不知道他在说什么。
“他有一条很粗的金项链,上面有一枚纹章,是个盾牌。”他描述道,“我在酒馆看到的。”
“他来的时候身上没有,昨晚在凶杀现场也没看到……”其实不是昨晚。哈博死于上周日,今天已是周二,我已经弄不清时间了。过去两天完全不真实,若非早上我将马克的留言重听了一次,也会怀疑那个电话不是真的。
“可能是凶手拿走了,又是纪念品。”马里诺说。
“这不合理,”我说,“杀死贝丽尔的凶手对贝丽尔有疯狂的占有欲,所以拿走她的东西作为纪念品,但拿哈博的东西又为了什么?”
“可能是战利品,和打猎剥皮的道理一样,可能是职业杀手证明工作成绩的证据。”
“我以为职业杀手更利落一点。”我反驳道。
“对,你以为,就像你以为杰布·普瑞斯如果够专业,不至于会把胶卷盒留在冷冻室。”他略带讽刺地说。
我摘下手套,将所有试管与取样标上标签,收拾好文件,上楼回办公室,马里诺跟着我。
罗丝将晚报留在我的记事簿上。哈博的凶案和他姐姐的暴毙都上了头条,旁边一则新闻则将我的心情打落到谷底:
center">首席法医涉嫌“遗失”争议性手稿
消息发出地为纽约,报道最后还提到我昨夭下午当场制伏一个名叫杰布·普瑞斯的窃贼。我猜关于手稿的指控来自斯巴拉辛诺,杰布·普瑞斯的部分来自警方报告,我手边成堆的电话留言则来自记者。
“你有没有查过她的电脑软盘?”我将报纸扔给马里诺时问道。
“查过,”他说,“我看过了。”
“有没有找到大家抢着要的那本书?”
他看着报纸,含糊地说道:“没有。”
“不在里面?”我感到困惑,“不在她的软盘里?怎么可能?她是用电脑工作的呀!”
“别问我,我看了大概有一打软盘,没有最近写的东西,看起来都是以前写的小说,没有关于她自己或哈博的内容。我找到几封信,包括两封写给斯巴拉辛诺的商业信函,没什么令我振奋的东西。”
“也许她离开基韦斯特岛前,将软盘放到什么安全的地方了。”我说。
“也许,但我们还没找到。”
这时,费尔丁走了进来。他穿着绿色的短袖手术服,露着那双猩猩四肢般的手臂,结实的双手上还沾有外科手套里的白色滑石粉。费尔丁像是自己的造物主,天知道他要花多少个小时在健身房雕琢他的身体。在我看来,他对健身和对工作的热爱程度不成比例。他才进来一年多,也很有能力,但已露出倦怠的迹象。他越不爱工作,就变得越健壮。我打算再留他两年,才让他转到比较干净、收入也更高的医院病理科。希望他不要太早变成大力士。
“我还不能交斯德琳·哈博的报告,”他大步绕到我的桌角来,“她血液里的酒精浓度只有零点三,胃里的消化物也没给我什么线索,没有出血、没有异味。心脏很好,没有梗塞,动脉血管很千净,头脑也正常。只有一个地方有问题,她的肝有肥大现象,大约重二点五千克。脾脏重一千克,有被膜增厚现象。此外,一些淋巴结似乎有问题。”
“有没有转移?”我问。
“没有大量的转移现象。”
“显微观察,送急件。”我指示道。费尔丁点头,快步离开。
马里诺大惑不解地看着我。
“可能性很多,”我说,“白血球过多、淋巴瘤或任何一种胶原方面的疾病,有些是恶性的,有些不是。脾脏和淋巴都是免疫系统的一部分,换句话说,脾脏与所有血液方面的疾病有关。肝脏肥大则无助于我们诊断这方面的疾病……总之,我一定要透过显微镜观察组织变化,才能知道结果。”
“你能不能说得通俗一点?”他点燃香烟,“简单地告诉我阿诺·施瓦辛格医生发现了什么。”
“她的免疫系统对某种东西有反应,她病了。”
“严重到在沙发上暴毙?”
“我不认为是这样。”
“会不会是处方药害的?”他说,“说不定她吃了大量的药,把药瓶扔进火炉,这可以解释你在炭灰上发现的融化塑胶,甚至可以解释我们在她屋里除了常用药外,没找到任何处方药瓶。”
用药过量也是我考虑的因素,但现在怎么猜都没用。不管我怎么要求,不管她的案子有多重要,药品报告都要几天甚至几周后才能出炉。
至于她的弟弟,我已经有了想法。
“我想盖瑞·哈博是被人用自制武器打死的,马里诺。”我说,“可能是一段金属管,中间塞猎鸟弹珠增加重量,两端以类似黏土的东西封起来。凶手拿它猛挥了几次以后,一块黏土飞了出来,才使得子弹散落满地。”
他思索着弹了弹烟灰。“与在普瑞斯车上找到的武器不一样,也不是哈博老太婆想得出来的东西。”
“我猜你在哈博家没找到黏土、陶土或猎鸟子弹一类的东西。”
他摇头:“他妈的,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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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电话铃声整天没有停止过。
我在“神秘而珍贵的手稿”遗失案中扮演着关键角色,而对我“制伏歹徒”的夸张描写已经传遍了所有媒体。记者们都想来分一杯羹,有些守在停车场,有的出现在大厅,手中的麦克风和摄像机都蓄势待发,像上了膛的来复枪。一个无礼的电台主持人居然在广播中说我是全国唯一戴金黄色手套而非一般橡胶手套的首席女法医。事态很快演变得无法控制,我开始认真考虑马克的警告。斯巴拉辛诺非常懂得怎样将我的生活变得很悲惨。
每当托马斯·艾斯瑞兹五世有什么新想法,他总是不经过罗丝,直接拨我的专线。我接到他的电话时并不惊讶,甚至觉得松了口气。下午,我们在他的办公室见面。以他的年龄,他足以当我父亲,有着丘吉尔的面容,年轻时亲切朴实的特点饱经岁月的淬炼,已使他成为一名令人尊敬的长者。我们一直相处得很好。
“公关替身?你认为会有人相信吗,凯?”检察长顺手摸摸绕着背心的表链。
“我觉得你已经不相信我了。”我说。
他的反应是拿起万宝龙钢笔,慢慢转开笔套。
“没人有机会怀疑真假,”我的立场其实有些无力,“他们对我的指控毫无根据,汤姆,我就照这说法还一记给斯巴拉辛诺,让他尝尝滋味。”
“你感到孤立,是不是?”
“是的,我本来就是个孤立的人,汤姆。”
“这种情形经常会变得无法收拾,”他沉思道,“总是会越闹越大。”
他揉揉牛角眼镜后面那双疲惫的眼睛,将笔记簿翻到新的一页,开始习惯性地在纸上分析。他在纸中央画下一条直线,一边列出优点,另一边列出缺点。至于是什么事情的优缺点,我不知道。等他写完半张纸,我看见一边显然比另一边长。他往后靠,皱眉抬头。
“凯,你有没有发现,你比前几任首席法医更常涉入经手的案子?”
“我不认识前几任法医。”
他浅浅一笑。“你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老实说,我从没想过这个问题。”
“我猜你也不会想到,因为你太专注了,凯。你的专注是当初我支持你当首席法医的主因。好处是你巨细靡遗,是一流的法医,也是杰出的行政主管,坏处是你有时会让自己陷入泥淖。比如说一年多以前的那个案子,要不是你,不但无法破案,还会有更多女人受害。不过,你自己也差点送命。”
“至于昨天发生的事情,”他稍顿了顿,摇头笑道,“我必须承认我很佩服你‘修理他’,记得早上的收音机是这么说的。是真的吗?”
“不完全是。”我不自在地回答。
“他是谁?在找什么?”
“不确定。他去停尸间拍盖瑞和斯德琳·哈博的照片。他被我发现时所翻的档案内容并没有提供别的线索。”
“档案是按字母顺序排列的?”
“他正好翻到M和N的部分。”
“麦迪逊的M?”
“可能是,但麦迪逊的档案都锁在前面的办公室,我的档案柜里没有她的东西。”
他的中指点着笔记簿,沉默了一段时间。“我写的是我知道的最近几件案子,贝丽尔·麦迪逊、盖瑞·哈博、斯德琳·哈博。这些案子的悬疑性已经足以写成一部侦探小说,现在又加上了法医卷入手稿遗失案。凯,我想告诉你两件事:第一,如果有人再向你要手稿,你可以提议对方和我联系,我会让他们吃官司。我可以动员我的人手,看看可不可以让那些人改变主意。第二,经过慎重考虑,我认为你应该像座冰山。”
“请问是什么意思?”我不安地问。
“冰山浮出水面的部分只是整体的一小块。我不是要你低调行事,即使你的确需要低调行事,因为目前来说那是最保险的。我是希望你不要对媒体说太多,让你自己看起来像是无足轻重的人物。”他又碰碰表链,“让你的曝光率与一切行动成反比。”
“你是想告诉我专心工作,不要让聚光灯照亮我的部门?”我抗议道。
“可说是,也可说不是。专心工作,对。至于不让媒体光临你的部门,我想那不是你能控制的。”他顿了顿,将交叠的双手放在桌上,“我很了解罗伯特·斯巴拉辛诺。”
“你见过他?”
“很不幸,我和他结识于法学院。”
我难以置信地望着他。
“哥伦比亚大学,一九五一年毕业的那届。他是个肥胖又傲慢的年轻人,性格上很有问题。但他很聪明,若非我介入,他会以第一名毕业,直接为司法部长工作。”他稍稍停顿,“后来是我到了华盛顿,很荣幸地为雨果·布莱克先生服务,罗伯特则留在纽约。”
“他原谅你了吗?”我脑中升起一团疑云,“你们之间必会存在某种心结。他能原谅你击败他,以第一名毕业吗?”
“他每年都寄圣诞卡给我。”艾斯瑞兹淡淡地说,“是电脑印出来的卡片,署名是用图章盖上去的,我的名字也拼错了。那也算是一种侮辱。”
我现在明白他为什么要接手手稿了,他要直接和斯巴拉辛诺对决。“你想他是不是故意引起这一切,好利用我来对付你?”我略显迟疑地问。
“你是说遗失手稿只是他的阴谋,他弄得天翻地覆只为了间接送给我黑眼圈和头痛吗?”他苦笑,“他不会只为这个。”
“说不定是额外的诱因呢?”我推论道,“他知道凡是和我的部门有关的争议与诉讼,最后都会由州检察长出面处理。况且从你刚才的描述中,我觉得他是个报复心很重的人。”
艾斯瑞兹将双手相抵,盯着我说:“让我告诉你我在哥伦比亚听到的一个关于罗伯特·斯巴拉辛诺的故事。他来自离异家庭,跟母亲同住。他父亲在华尔街嗛了不少钱,每年他会去纽约与父亲见几次面。他很早熟,热爱阅读,对文学相当着迷。有一次,他说服父亲带他到阿根昆餐厅吃午饭,因为名作家多萝茜·帕克和她的文人朋友也会在那里。当时罗伯特不过九岁左右,据他自己长大后告诉哥伦比亚的酒友,那次见面是他计划好的。他已经想好到时候走向多萝茜·帕克,伸出手自我介绍:‘帕克小姐,很荣幸见到你。’结果,他走上前,说的竟是:‘帕克小姐,很见到荣幸你。’对方的回答很刻薄,她说:‘很多男人都对我说过,但没见过像你这么小的。’全桌的人大笑,伤透了斯巴拉辛诺的心。他觉得这是奇耻大辱,一辈子都难以忘怀。”
我想到一个胖小孩伸出汗津津的手,说出那样的话,心里只觉得同情,一点也笑不出来。如果我在孩提时也被心目中的偶像这么羞辱,一样也不会忘记。
“我告诉你这个故事,是要让你知道这一伤痛怎么延续到现在。当斯巴拉辛诺告诉哥伦比亚的朋友这件往事时,他已经醉了,而且很难过,还大声发誓说他要报复,他要让多萝茜·帕克和全世界的人知道,他不能被嘲笑。结果呢?他成了国内最有名的出版界律师,在编辑、经纪人、作家之间穿梭自如,所有出版界的人心里都恨他,但表面上都敬他三分。据说他现在经常到阿根昆吃午饭,坚持要所有的书籍、电影签约事宜都在那里进行。他心里一定常对多萝茜·帕克的鬼魂嗤鼻。”他中断了片刻,“很离谱,是吗?”
“不,不需要心理医生也能理解。”
“听我的建议,”艾斯瑞兹注视着我,“让我应付斯巴拉辛诺,你尽可能别和他联系。别低估他,凯,就算你以为没对他说过什么,他也会在字里行间揣摩信息,他是这方面的专家。我不清楚他和贝丽尔麦迪逊、哈博姐弟有什么关系,也不知道他有什么不怀好意的阴谋。总之,我不愿让他更进一步了解这些命案的内幕。”
“他已经知道不少了,他拿到了贝丽尔·麦迪逊一案的警方报告,别问我他是怎么办到的……”
,“他的关系很广,”艾斯瑞兹径直说道,“我建议你若非必要,别让任何报告流入其他部门。加强安全警卫,档案柜都加锁。要求你的部门人员保密,在未确定来者的真实身份前,不可透露任何消息。斯巴拉辛诺懂得运用所有门路,对他来说,这是个游戏。很多人可能受到伤害,包括你,更不要说案子出庭后会变成什么局面。他随便利用媒体吹一阵风,我们都要到南极才躲得掉。”
“他可能料到你会这么做。”我低声说。
“你是说他料到我会出面,不假手他人直接处理这件事?”
我点头。
“嗯,可能。”他回答。
我确信如此。我不是斯巴拉辛诺的目标,他的老同学才是。斯巴拉辛诺无法直接挑战州检察长,因为在检察长之前有警卫、秘书、助理等层层关卡,于是选中了我,并且如愿以偿。他这样利用我使我更为气愤。我突然想到了马克,他究竟在这中间扮演什么角色?
“难怪你要生气。”艾斯瑞兹说,“现在你只能放下自尊与情绪,凯,我需要你的协助。”
我聆听着。
“能让我们走出斯巴拉辛诺的陷阱的,就是那份人人都要的手稿。你有没有办法追踪到?”
我感到脸热了起来。“汤姆,东西根本没进过我的部门……”
“凯,”他坚定地说,“你答非所问。很多东西不需要进你的部门,你还是有办法追踪到。有人突然死了,你可能在其生前偶然听他抱怨过胸口痛,可能看过他的处方,甚至可能听过他家人不小心说出他有自杀倾向。我的意思是你也许没有执行权,可还是能调查出来。有时你甚至可以探知没人愿意对警察说的内情。”
“我不想当个普普通通的证人,汤姆。”
“你是个专业证人。你当然不是普通人,那太委屈你了。”
“警察都精通盘问,”我澄清道,“他们也预料到人们不一定说实话。”
“你认为人们会吿诉你实话?”
“一般医生都相信人们会说真话,至少会尽量说真话,不认为患者会对他们说谎。”
“凯,站在你自己的立场说话。”
“我不想进入那种状态……”
“凯,你的工作明文规定法医应该调查死因,并且将发现写成报告。这条规定涵盖的范围其实相当广泛,它赋予你完全的调查权,只是不能逮捕嫌疑人而已,你应该清楚。警察绝对找不到手稿,只有你找得到。”他平视着我,“这对你和你的淸誉,比对警察更重要。”
我别无他法,艾斯瑞兹向斯巴拉辛诺宣战,我被他征召了。
“把手稿找出来,凯。”检察长看了一眼手表,“我了解你,只要你愿意,你就能找到,或至少查出背后发生了什么。已经有三个人送命,其中一个还是普利策文学奖得主,他的书是我最喜欢的。我们一定要调查到底。还有,你查到任何有关斯巴拉辛诺的事,都要告诉我。你会尽力的,对吗?”
“是的,长官,”我回答,“我当然会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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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采取的第一步是压榨部门研究人员。
文件分析是少数几道能立刻看到结果的手续之一,答案就像白纸黑字一样,再清楚不过。星期三下午,文件分析室主任威尔、马里诺和我三人在分析室里一待就是几个小时。得到的结果让我们只想出去借酒浇愁。
我不知道自己究竟想得到什么结果。如果我们可以证明哈博小姐扔进壁炉里的东西正是贝丽尔的手稿,事情就简单了:大可由此推论贝丽尔将东西交给了朋友保管。我们也可以假设手稿中有不为人知的秘密,哈博小姐不愿意与世人分享。当然,更重要的是我们能就此证明,手稿不是从杀人现场遗失的。
但我们拿到的稿纸的分量与纸质并不支持这种假设,搜集到的都是烧毁的纸灰,未烧尽的碎片最大只有十美分硬币大小,不值得放到影像比对测定器的红外线滤镜下进行进一步观察,现代技术与药水也无法替我们鉴定剩下的卷曲丝状白灰。这些白灰极易破碎,我们甚至不敢从盒子里取出。我们关了门也关了风扇,尽量减少房间内的空气流动。
检验程序是恼人而琐碎的,不停地用夹子将无重量的灰夹来夹去。目前我们只知道哈博小姐烧了数张重磅棉纸,上面有碳制墨带打出的字。有几个因素可以证明这一点。木浆制成的纸经燃烧后会变黑,棉制成的纸烧出来则非常干净,束状的白屑和在哈博小姐壁炉里捜集到的非常相似。未烧完的碎纸经比对与重磅棉纸相符。再者,碳不燃烧,火只能使碳字缩成最细小的印刷体,所以我们还能从白色薄屑上辨识出几个完整的字,其他的字已碎裂不堪。
“ARRIV。”威尔念出字母,年轻的脸已透出疲惫,古板的黑边眼镜后面是一双充血的眼睛,但他的工作必须有耐性。
我将这残缺的单词抄到已经写了半页的笔记上。
“Arrived(已到达),arriving(正到达),arrive(到达),”他叹息道,“不知还能代表什么。”
“Arrival(刚到的),arriviste。”我边想边说。
“Arriviste?”马里诺不客气地问,“什么鬼东西?”
“热衷追求社会地位的人。”
“对我来说有点艰深。”威尔认真地说。
“恐怕对每个人来说都太艰深了。”我同意这一说法。真希望楼下的止痛药就在身边,也希望正折磨着我的头痛纯粹出自眼睛的过度疲劳。
“主啊!”马里诺抱怨道,“字,字,字!我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字。如果一半以上都没听过,也不会丢脸。”
他靠向转椅的椅背,双脚跷在桌上,读着威尔从盖瑞·哈博的打字机上抄下的文宇。墨带不是碳制的,也就是说,哈博小姐烧的文件并非来自她弟弟的打字机。显然,盖瑞·哈博正尝试开始写另一本书,但马里诺正在阅读的内容并不成文。稍早我读的时候,曾经怀疑哈博的灵感是否来自酒精。
“这烂东西怎么卖?”马里诺说。
威尔又从灰烬中拼出一点什么,我倾身仔细检查。
马里诺继续发表意见:“每次有什么名作家死掉,就会有人出版他以前没出过的文章,其实那些都是作家不愿意发表的东西。”
“对,那种东西就叫‘文学盛宴上的残渣’。”我含糊地说道。
“什么?”
“没什么。你手上的东西不到十页,”我随意说道,“很难出书。”
“对,还是可以印在《君子》杂志上,说不定《花花公子》也可以,大概值不少钱。”马里诺说。
“这个词一定代表着某个地方或公司,”威尔完全没听到我们的对谈,兀自沉思道,“Co的C是大写。”
“有意思,很有意思。”我说。
马里诺站起来查看。
“小心,不要呼吸。”威尔警告道。他手持夹子稳稳地夹住一块白屑,上面有“bor Co”的字样。
“Co可能代表county(县)、company(公司)、country(国家),college(大学)。”我猜测道。血液又开始流动,我苏醒过来。
“前面怎么会出现bor?”马里诺一脸疑惑。
“Ann Arbor(安·雅柏)?”威尔推测道。
“会不会是弗吉尼亚州的某个县?”马里诺问。
我们想不出任何以bor为字尾的县名。
“harbor(海港)。”我说。
“后面是Co?”威尔质疑道。
“也许是什么海港公司?”马里诺说。
我着手查电话簿。有五家公司的名字包含“海港”一词:东海港、南海港、海港村、海港进口、海港广场。
“我们的方向好像错了。”马里诺说。
我拨了查号台,收获也不大。我问查号员,威廉斯堡是否有叫海港什么的公司,得到的答案是除了一处公寓外,没有其他的。接着我又打电话给威廉斯堡的波提警官,除了那栋公寓,他也想不出别的。
“我们不要再钻牛角尖了。”马里诺烦躁地说。
威尔又埋首于那盒灰烬。
马里诺从我背后看着列出的单词You(你)、Your(你的)、I(我),My(我的)、e(我们)、ell(好),都很常见。还有一些连接词,像and(与)、is(是)、(那)、toerrib”出现了好几次,我们猜这个单词可能是terrible,也只能想出它。可其用意是什么?它可以代表“糟透了”的“糟”,可以是“我甚为难过”中有负面意义的“甚为”,也可以是“你真是好极了”里代表善意的“极”。
我们最有意义的发现是认出了斯德琳和盖瑞的名字,而且重复出现数次。
“我相当肯定,她烧的是私人信函,”我下结论道,“纸质和用词让我不得不这么想。”
威尔同意。
“你在贝丽尔·麦迪逊家里有没有发现什么文具?”我问马里诺。
“电脑用纸、打字纸,就这样,没有这种昂贵的棉纸。”
“她的打印机用的是色带,”威尔手上夹着灰屑提醒道,“我又找到了一个。”
我看了一眼。
这次出现的只有“or C”。
“贝丽尔的电脑和打印机都是蓝尼牌,”我告诉马里诺,“应该查查她是不是一直用这两台。”
“我查过她收集的购物收据。”他说。
“从哪一年开始的收据?”我问。
“她有的我都查过,涵盖了五六年。”
“一直用一台电脑?”
“不,”他说,“但一直是同一台打印机,1600号机型,用的都是同一种色带。在这之前用的是什么,我就不知道了。”
“我懂了。”
“幸好你懂,”马里诺揉着背部肌肉抱怨道,“我可什么都不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