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无法忍受只能呆坐在办公桌前。我必须找点事情来让自己分心,不然就会完全失去冷静。
有人侵入我办公室的电脑,而埃伯格又要求在一小时又四十五分钟之内见到我。他不可能只是邀请我去喝茶。
我到处查看证据收集的进展。通常我会去楼上各个检验室拿证据,有时只是去看看我的案子的进展——就像个尽责的医生巡视病人一样。但此时此刻,这次例行公事却像是一趟暗藏危机又绝望的旅程。
司法科学局像个蜂窝,一间间小房间里塞满了各种检验设备,和身穿白袍,戴着塑料护目镜的人。
当我经过他们敞开的门口时,有几个检验专家对我点头微笑,但大多数人都没抬头,他们太专注于手上的工作,对路过的人毫无所悉。而我在想艾比·特恩布尔和其他我不喜欢的记者。
是不是某个野心勃勃的记者侵入了我们的电脑盗取数据?
这等事情发生多久了?
黑色桌面上凌乱散布的量杯、试管和酒精灯将我拉回现实,我赫然发现自己不知不觉中转进了血清实验室。挤在玻璃橱里的是一袋袋证据与一瓶瓶化学药品。房间中央则是一张长桌,上面堆着从洛丽·彼得森床上剥下来的被套与床单。
“你来得正好。”贝蒂跟我打招呼,“如果你想得胃溃疡,现在正是时候。”
“不,谢了。”
“嗯,我早得了。”她加上一句,“你怎么可能免疫呢?”
贝蒂有一头铁灰色的头发,快退休了,她五官轮廓鲜明,淡褐色的眼里看不出任何表情,也或许有些羞涩敏感,看你愿不愿花时间去了解她而定。我第一次遇见她就喜欢她。这位首席血清专家做事非常精细,洞察力敏锐得犹如手术刀。她私下里热衷赏鸟,而且弹得一手好钢琴。她一直没结婚,也从没因此后悔过。她让我想起我在天主教会学校读书时最喜欢的玛莎修女。
她长袍的袖口高高卷到肘弯,双手戴了手套。她工作的桌面上有排装了棉花棒的试管、一个采证袋、里面装了显微镜玻片的硬纸档案夹,和收了洛丽·彼得森头发样本的信封。档案夹、信封与试管上面贴了由电脑打印的标签。这个程序是我最先想到用的,也是玛格丽特另一项程序设计的成果。
我模糊地记起最近一次在学术会议里听到的闲话。芝加哥市长突然死亡后的几个星期中,试图入侵法医部门电脑的事件居然多达九十起。很多人都认为侵入者是那些想追出验尸报告与毒物检验结果的记者。
谁?到底是谁侵入了我的电脑?为什么?
“他进展得相当顺利。”贝蒂在说着什么。
“很抱歉……”我不好意思地微笑。
她又说了一遍:“我今早同格拉斯蒙医生谈过。他一直在检验前两个案子的样本,两三天后就会有结果。”
“后面两个的样本你送去了吗?”
“刚送去。”她旋开一个棕色的小瓶瓶盖,“柏·弗兰德亲自送去。”
“柏·弗兰德?”我插口问道。
“又叫友善警官,我们这里都这样叫他。他也是个荣誉童子军。让我看看,开车去纽约大概要六小时,他在傍晚时分应该会送到那里的检验室。我想他们是抽签决定的。”
我一脸不解地看着她:“抽签?”
埃伯格想做什么?或许他想了解DNA检验是怎么一回事。现在每个人都对这个感兴趣。
“那些警察,”贝蒂说,“会去纽约或别的地方。有些人从没去过。”
“对他们大多数人来说,去一次就足够了。”我漫不经心地回答,“等他们试过变换车道或找停车位,就会想回来了。”
但如果他对DNA检验或其他事有问题,他可以发电子邮件送个备忘录过来。通常埃伯格都会这么做,事实上,这是他的一贯作风。
“嗯,不只如此,我们的柏从小生长在田纳西,不论去哪里,他都非得带着那玩意儿一起走。”
“希望他这次去纽约没有带。”我嘴上应付着,但其实心不在焉。
“嗯,”她继续道,“他的队长叫他不要带,告诉他北佬那儿有关枪支的法律和这里不一样。柏来拿样本时一睑微笑,一面笑,一面拍着他夹克下的手枪皮套。原来他带了把约翰·韦恩拿过的那种连发左轮手枪,枪管有六英寸长。这些家伙和他们的枪,多么奇怪,真是无聊……”
我的脑海中浮现出一些在新闻中出现的小孩,他们侵入大公司与银行的电脑。
我家书房办公桌的电话后有一台调制解调器,我借此从家里联到这里的电脑。我绝对禁止别人碰它。露西了解如果她尝试取得我办公室的资料,将会有严重的后果。除此之外,她什么都可以动。虽然我如此承诺,内心其实仍有些抗拒。由于独住的缘故,我不免对自己的东西有强烈的领地感。
我想起露西发现藏在沙发垫下的晚报,也记起她问我洛丽·彼得森谋杀案时脸上的神情,以及我桌子上的那块软木板钉了我属下办公室和住宅的电话号码表,其中包括玛格丽特的分机号码。
我发现贝蒂有好一阵子没说话了。她奇怪地看着我。
“你还好吗?凯。”
“很抱歉。”我又说了一次,并叹了一口气。
她沉默了一会儿后同情地说:“还没找到嫌疑人,我也觉得很烦。”
“似乎很难不去想它。”虽然嘴里这么说,但在过去一小时内我几乎没有想到它。我确实是该付出全副精力,我暗暗自责。
“嗯,我不想说这种话,不过除非我们手上有嫌犯,否则DNA检验根本不值一文。”
“除非我们到达更深入的阶段,所有基因数据都像指纹记录一样储存在一个中央数据库内。”我喃喃低语。
“只要有美国公民自由协会存在,这种数据库就建立不起来。”
今天有人说过一句令人振奋的话吗?我的头开始阵痛。
“奇怪。”她往一张白色滤纸的小圈上滴磷酸萘,“你想,总该有人看过他。他又不是隐形人,更不会一道光似的射入那些女人的屋子。他以前一定在哪里看到她们,认定目标之后又尾随她们回家。照我看,如果他在公园或购物中心之类的地方游荡,总该有人注意到他。”
“可能有人看到,只是我们不知道,提供消息的人倒是很踊跃,”我加了一句,“听说警方公布的热线电话从早到晚响个不断,但据我所知,到目前为止,谈不上有什么进展。”
“只是白忙一场。”
“不错。”贝蒂一边说一边不停手地工作。这个阶段的检验相当简单。她从试管里拿出我送来检验的样本,用水润湿再以滤纸擦过。她一小堆一小堆地处理,先滴磷酸萘,然后再加一点称为快蓝B盐的化学物质,如果有精液存在,几秒钟之内擦拭过样本的滤纸就会变为紫色。
我望着那一排滤纸上的圈圈,几乎所有的都变成紫色。
“杂种。”我说。
“而且技术很差。”她开始描述我正在看的东西,“这是从她大腿背而取得的样本,”她用手指着,“立刻就显出紫色。从肛门与阴户取得的就没有这样快。不过这是自然的。她自己的体液会影响到检验。除此之外,在口腔也有同样的紫色反应。”
“这个杂种。”我再次小声咒骂。
“不过你从食道取得的样本并没有显出紫色。很显然,大部分精液都留在身体外面。这种状况与我在布兰达、佩蒂与塞西尔身上发现的几乎一致。”
布兰达是第一个被勒死的,佩蒂是第二个,塞西尔是第三个。当贝蒂提到那些被勒死的女人时,她的口气像在谈熟人,让我为之一惊,但很奇怪,她们确实已变成我们家庭的一分子。在她们生前我们从没有机会碰面,但现在我们对她们又太过熟悉。
贝蒂把滴管转回那个棕色小瓶,我走到桌旁的偏光显微镜前,眼睛对准接目镜,开始调整焦距。我看到一些多包的纤维,平的,像丝带般,每隔一段不规则的距离会有些卷曲。这些纤维既不是动物的毛,也不是人造丝。
“这是我从刀上收集来的吗?”我几乎不想提这问题。
“不错,是棉料。别被你看到的粉红,绿色和白色骗倒。染过的纤维通常由多种颜色组合而成,不是肉眼可以分辨的。”
从洛丽·彼得森身上割下来的睡袍是棉布做的,颜色是淡黄。
我调整焦距。“我想这不至于是从棉纸或类似的东西上来的吧。洛丽似乎用那把刀来拆信。”
“绝不可能,凯。我已经查过她睡袍的样本,它与你从刀锋上采来的纤维一致。”
这是鉴定证人的说话方式——这样是一致的,有充足理由相信那样。洛丽的睡袍被她丈夫的刀割开,就等马里诺看到检验室的报告吧,我暗想。该死的!
贝蒂继续说:“我也可以就在这里告诉你,你现在看到的这种纤维与在她身上发现的,以及在警察认为凶手侵入的那扇窗上所发现的都不同。那些是深色——黑色,深蓝带点红,一种聚酯与棉的混纺。”
案发当晚我看到马特·彼得森穿了件白色衬衫。我想是棉织的,几乎不可能有黑色、红色或深蓝色的纤维。他还穿了件牛仔裤,而几乎所有牛仔布都是棉布。
他不可能留下贝蒂刚才提到的那种纤维,除非在警察到达之前,他换过衣服。
“没错,嘿,彼得森又不笨。”我几乎可以听到马里诸如此说,“自从韦恩·威廉斯的案子发生后,半个世界都知道纤维可以用来定罪。”
我迈出检验室,沿走廊来到尽头,左转进入工具痕迹与枪炮实验室,这里的台面上堆着满满的各式手枪,来复枪、弯刀、霰弹枪与乌兹冲锋枪,全被标为证据,等待上法庭的日子。手枪与霰弹枪的弹匣四处搁置,后面角落里有一个装满水的镀锌钢筒,专门用来试枪,水面上还悠闲地漂浮着一只橡皮鸭子。
从军法机构刑事调查处退伍的弗兰克一头白发,身形精瘦结实,正弯腰在看比测显微镜。我进来时他重新点上烟斗,他的话并没有任何我想听的。
从洛丽·彼得森家窗户割下的纱窗没有提供任何线索。窗网是合成质料,所以看不出来是哪种工具割的,甚至看不出切割的方向。我们无法确认纱窗是从屋内还是屋外被割开的,因为塑料与金属不一样,塑料不会有弯痕。
内外之分非常重要,这是我很想知道的事。如果纱窗是从屋内被人割开,那就不必再猜了,凶手并没有侵入房子,而是从房子里出来。在此情况下,马里诺对那个丈夫的怀疑很可能是正确的。
“我可以告诉你的,”弗兰克吐出一个个气味浓烈的烟圈,“是刀法干净,刀片之类很锐利的工具。”
“可能与割开她睡袍的工具一样吗?”
他漫不经心地摘下眼镜,拿出条手帕擦拭。“某种利器割开她的睡袍,但我不能说这与割纱窗的是同样的工具。我甚至不能给你特定的类别,凯。可能是锥子,也可能是军刀,或是一把剪刀。”
那条被割断的电线和野外求生刀则是另一回事。
根据显微镜检测的比较结果,弗兰克有充分理由相信是马特·彼得森的刀子割断了电线。刀刃切物后留下的工具痕迹与在电线被割断处的痕迹一致。我很不悦地又想到了马里诺。如果这把野外求生刀不是藏在马特·彼得森的衣柜抽屉里,而是放在外面,就在床边,这点间接证据就没什么大不了的了。
我仍坚信自己的假设。那个凶手看到洛丽桌上的这把刀,然后决定要用它。但他事后为什么要藏起来?而且如果这把刀割了洛丽的睡袍,又割了电线,那就同我设想的发生顺序不符。
我假设凶手进入洛丽的卧室时已经携带了凶器,也就是他用来割纱窗的刀或其他利器。如果是这样,为什么他不用同一把刀来割她的睡袍或电线,怎么会用起那把野外求生刀?当他进入她的卧室时,是不是立刻就发现了那把刀?
不可能。桌子并不在床边,而且他刚进去时卧室一片漆黑,他不可能看到那把刀。
直到开灯后他才可能看到,那时洛丽应该已经被制伏了,凶手的刀子就在她的咽喉上。为什么他还会去拿桌上的求生刀?实在很不合理。
除非有事打断了他。
发生了什么干扰他的事,因此改变了他杀人的一贯程序,或者有突发事件让他决定改变。
弗兰克与我进行着各种揣测。
“这是假设凶手不是她丈夫。”弗兰克说。
“不错,假设凶手是陌生人,他自有一套杀人程序和杀人动机。但他与洛丽在一起时,有事发生,搅了局。”
“她做了什么……”
“或说了什么。”我回答,然后提出我的想法,“她可能说了让他暂时停手的话。”
“说不定。”他一脸怀疑,“她是有可能使他停了一段时间,而且时间长得足以让他看见桌上的刀,甚至想到使用那把刀。但据我看,比较可能发生的情况,是当她回家时,他早等在她屋子里,也已经发现了桌上的刀。”
“不,我不这么认为。”
“为什么不?”
“因为在她遇害前,她已经在家好一会儿了。”
我已经想过很多次了。
洛丽从医院开车回家,打开前门进屋后再从里面锁住。她走进厨房,把背包放在桌上,然后吃了一些点心。从肠胃的检验结果来看,她遇害前不久吃过几片奶酪饼干,那些食物几乎还没开始消化。在她遭到攻击时,那种恐惧会全面关闭她的消化系统,这是身体自然的防御机制。消化系统关闭后,血液流向四肢,使人或野兽可以准备战斗或逃走。只是她不可能反击,也无处可逃。
吃完点心,她从厨房走到卧室。警方发现她习惯在睡前吃口服避孕药。星期五的药丸不在药盒里,她吃了药,之后可能刷牙、洗脸,然后换上睡衣,再把衣服整整齐齐地挂在椅子上。我认为不久后凶手攻击她时,她已经躺在床上了。他可能躲在树下暗处监视她的屋子,等到灯关了、她睡着之后才动手。或者他根据过去偷窥她的经验,知道她什么时间回家,什么时间睡觉。
我想起她的床罩。床罩已经掀开,似乎她曾在床上睡过,而且我们没有在房子里找到任何挣扎的证据。
我还想到另一件事。
马特·彼得森提到的气味,那种带着汗味又有些腥甜的气味。
如果凶手有特别浓重的体味,那么他所到之处必定会留下气味。如果他早早藏在屋子里,洛丽回家时,那股气味应该已经飘散在卧室中。
她是个医生。
气味常表示疾病或毒物。医学训练使我们对气味很敏感,我常从现场血液的气味就可以判定被害人在死前是否喝过酒。如果血或肠胃内食物的气味像杏仁,可能有氰化物存在。若病人呼出的气味像湿叶子,那他可能得了肺炎。
洛丽·彼得森是医生,就像我一样。
如果她一走进卧室就闻到那股异味,她一定不会脱下衣服或去做别的事,而是找出气味的来源。
凯戈尼不会像我这么焦虑。我与我的前任从未谋面,但有时我觉得他阴魂不散。他拥有我从来没有的权力,却没有任何弱点。在一个缺乏骑士精神的世界里,他是一个没有骑士精神的骑士,他招摇他的地位就像在盔甲上戴了羽饰,人人都看得到他的威风。我想有一部分的我暗暗羡慕他。
他的死很突然。当时他走过客厅地毯去开电视看足球决赛,就此倒地身亡。在一个星期一的清晨,他自己成了开刀的对象。除了检查他的病理学家外,验尸间严禁别人进入。足足有三个月,没有人敢动他的办公室,所有摆设就同他离开时一模一样,我猜只有罗丝把雪茄烟的烟蒂倒出了烟灰缸。
我搬到里士满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他的办公室拆得只剩个壳子,清除各种遗迹,包括拿下他那张悬挂在宽阔大桌后方墙上并打着灯光的肖像,画中的他身穿正式长袍,一副铁汉模样。他还有满满一书架各种令人毛骨悚然的纪念物,那种一般人以为法庭病理学家一定会收集,但其实不然的东西。我把他的肖像与那些纪念品一股脑儿捐给了弗吉尼亚医学院。
他的办公室现在是我的了,经过一番整顿,如今光线明亮,地上铺着皇家蓝的地毯,墙上挂着英国的风景画与其他文明世界的画像。我只有几样纪念品,唯一一样带点悚栗风格的是一个遇害小男孩的陶脸塑像,他的身份至今仍是个谜。我在他脖子下绑了件毛衣,高高地放在一个档案柜上。他在上方以那双塑料眼睛监视着门口,在悲哀的沉默中等待有人叫出他的姓名。
我在这里工作时一直保持低姿态,让人感觉舒服,但又公事公办。我善意保持一种无色单调的作风。虽然我带着几分傲意地认为,与其被视为传奇人物,不如坚持专业风范,但内心深处不免对这样的想法感到怀疑。
我仍旧可以感到凯戈尼的存在。
人们不断说起他的故事,而且时间越久,说得越神。他在验尸时几乎从不戴手套,而且有人看过他居然能边工作边吃午饭。他如何同警察一起去打猎,和法官相约去烤肉,上一任局长又如何被他震住,对他如何毕恭毕敬。
相形之下我就差多了,而我也知道人们还是会不断比较。我唯一受邀请的打猎与烤肉活动发生在法庭上与会议中,我是炮轰的对象,烧烤的火在我的脚下升起。如果艾文·埃伯格上任局长第一年的行径可以作准,接下来的三年就会像地狱。他随意侵犯我的领域,监察我的工作。每个星期我都接到他语气傲慢的电子邮件,向我要统计资料,要我回答为什么其他罪案在减少,偏偏凶杀案不断增加,好像弗吉尼亚州杀人案件的发生是我的错。
但他以前从未召开临时会议。
以往他若有事要讨论,不是送个备忘录,就是派助手来。无疑,他绝对不会拍拍我的肩膀,称赞我的工作成绩。
我漫无目标地膘过桌上一沓沓的东西,想找些东西加强武装,例如带些卷宗、记事本、垫纸板之类的。不知为何,想到空手过去便会让我有种好像没穿衣服的感觉。我掏空了检验袍口袋里一天来收集到的那些杂七杂八的东西,放进一包烟,也就是埃伯格所谓的“癌症棒子”,然后走进黄昏的余晖。
他统辖着街对面蒙诺大楼的第二十四层。除了鸽子偶尔飞上屋顶之外,没有人比他更高。他的大部分手下都在他下方的楼层工作。我没有见过他的办公室,因为从未获得邀请。
电梯门开启后就是一间宽敞的接待室,一个U形的桌子矗立在整片小麦色的地毯上,站在桌后的接待小姐红发齐胸,看起来不过二十岁。当她视线离开电脑,抬起头给我一个训练有素的热烈微笑时,我几乎期待她会问我是不是订了房间,要不要服务生来拿行李。
我告诉她姓名,但她完全不像认出我的样子。
“我同局长四点钟有约。”我加了一句。
她查过他的行程表,表情愉快地说:“请坐,斯卡佩塔女士,埃伯格先生很快就会接见你。”
我在乳白色的皮沙发椅上坐下,望向摆着杂志与丝花的锃亮咖啡桌。上面没有烟灰缸,一个也没有,不但如此,有两个地方还贴着“请勿吸烟”的标志。
时间一分一分慢慢爬过。
红发接待小姐用吸管啜着矿泉水,专心致志地打字。其间她想到问我要不要喝饮料,我微笑表示不必,她的手指再度跳跃着急速敲击键盘,电脑哔哔作响。不知什么地方出了错,她叹了口气,好像她的会计师刚刚报告了坏消息。
我口袋里的香烟像个硬块,我很想找个洗手间去抽烟。
四点半时她的电话铃晌了。挂了电话后,她以那副空洞、愉悦的声调宣布:“你可以进去了,斯卡佩塔女士。”
我像被剥夺职权似的满腹不悦,听到“斯卡佩塔女士”后应声而起。
局长办公室门的铜锁轻轻一转就开启,立刻有三个男人起立致意——原本我只预计会见到一个人。跟埃伯格在一起的还有诺曼·坦纳与比尔·鲍尔斯,当鲍尔斯和我握手时,我直瞪着他的眼睛,直到他尴尬地转移视线。
我觉得受到了伤害,又有点生气。为什么他不告诉我他也会来这里?为什么自从我们在洛丽·彼得森家照面之后,他没有再找我?
埃伯格对我点了点头,其实倒比较像在表示他的不以为然。他加了一句“谢谢你来”,热烈的程度同一个无聊得半死的交通法官差不多。
他眼神闪烁,个子矮小,之前在加州首府萨克拉门托任职。他在那里学了一套西海岸做派,掩饰了原来的北卡罗来纳州出身。他的父亲是农民,他对此显然并不引以为荣。他喜欢系一条有银夹子的窄领带,几乎永远搭配一件条纹西装,右手无名指则戴了一个偌大的银底镶蓝绿宝石戒指。他的眼睛呈朦胧的灰色,很像冰,头上骨头突出,活像要冲破薄薄的皮肤。他几乎完全秃了。
一把象牙色的椅子从墙边拖出,好像是留给我的,皮椅吱吱作响。埃伯格坐在他的桌后。他的桌子我闻名已久,只是从未见过。那是一张雕琢精美的超大型紫檀木桌子,非常古老,非常有中国味道。
他脑后的大片窗户提供了辽阔的市景,远处的詹姆斯河像闪烁的丝带,南区则像块缝满补丁的破布。他啪啦一声打开面前的一个黑色鸵鸟皮公文包,拿出一本黄色记事簿,上面密密麻麻地遍布他张牙舞爪的笔迹。他已经写好了今天打算讨论的事项。他做任何事都少不了记事卡。
“我想你已经注意到大众对最近的勒杀案非常不安。”他对我说。
“我很了解。”
“比尔、诺曼与我昨天下午有个……怎么说呢,紧急高层会议。有好些事要讨论,不只是星期六晚报与星期天早报的内容,斯卡佩塔医生。你可能也知道,因为第四桩悲剧,那年轻的外科医生遭谋杀,有消息走漏给新闻界。”
我不知道这件事,但并不惊奇。
“不消说一定有很多人想采访你,”埃伯格平淡地继续说,“我们必须及早控制,不然肯定会有一场混战。这是我们三个人讨论的事情之一。”
“如果你可以控制谋杀案不发生,”我跟他一样平淡地说,“一定能得诺贝尔奖。”
“当然,这是第一优先要做的事。”鲍尔斯解开深色西装上衣,往后靠向椅背,说,“我们要警方不分昼夜全力侦查,凯。但我们都同意目前有件事必须先加以控制——防止消息泄露给新闻界。那些新闻只会把大众吓个半死,让凶手知道我们要采取什么行动。”
“我再同意不过。”我的防卫心像拉起来的吊桥,而我立刻对自己接下来说的话感到后悔,“你可以放心,除了我们必须提供的资料如死因、死法之外,我的办公室没有发表任何言论。”
我在回答一个他们还没提出的控诉,我的法律本能立刻责怪我这种愚蠢的行为。如果他们要怪罪我言行不慎,我应该逼他们出牌,至少要逼埃伯格出手,要他提出这种过分的询问。但现在我先置自己于不利地位,好像是我有错,让他们有理由来逼迫我。
“嗯,”埃伯格不带一丝友善意味的灰色眼睛短暂地在我身上停留,他说,“你正好提到了一个我觉得我们应该好好审视的问题。”
“我没有提到任何问题,”我轻描淡写地说,“我必须声明,我只是提出一项事实。”
此时有人轻轻敲门,那个红发接待小姐端着咖啡进来,整个房间立即陷入无声状态。她似乎完全没有注意到那凝重的静默,对我们细心招呼,唯恐不周,对鲍尔斯更是殷勤。他可能不是这城市有过的最好的州检察官,但绝对是最英俊的——他是那种少见的金发男子,岁月的流逝对他们异常宽容。他既没有掉头发,也没有失去原来的体型,只有眼角的细纹透露出他已年近四十。
她走了之后,鲍尔斯开始发言,但他的话不像有特定的对象:“我们都知道有时警察有口风不严的问题。诺曼与我都同警方谈过了,但似乎没人知道到底是从哪里走漏了消息。”
我勉强压抑住怒气。他们在期待什么?某个警察把消息给了艾比·特恩布尔,然后这家伙出来自动认罪:“不错,很抱歉,是我说的。”
埃伯格翻了一页。“自从第一桩谋杀案后,报纸提到‘医学方面的消息来源’共提了十七次,斯卡佩塔医生。我对此有点不放心。显然那些最耸动的细节,如勒死被害人的套索、强奸的证据、凶手如何进入、尸体在哪里被发现,和DNA测验正在进行中等都出于这个医学方面的消息来源。”他的眼珠翻上来看着我,“这些细节正确吗?”
“不完全是。有多处不尽相同。”
“譬如?”
我不想告诉他,我不想同他讨论这些案子。但如果他想,他有权要我提供数据。我是他的下属,他的地位仅次于州长。
“比如,”我回答,“第一个案子,新闻报道说布兰达·史代普的脖子被绑上黄褐色的布条,事实上,那是一双丝袜。”
埃伯格写了下来。“还有什么?”
“塞西尔·泰勒的案子,新闻报道说她的脸在流血,被单上也全是血,这至少是夸大其词。她没有伤口,没有那一类的伤。只有一点体液从口鼻处流出。这是检验时的自然现象。”
“这些细节,”埃伯格一边写一边问,“在法医的初步调查报告里都提到过吗?”
我必须吸口气让自己平静下来。他的想法越来越清楚了。在法医的初步调查报告中,轮值法医只是把现场所见和警察告诉他的事记录下来。这些细节并不永远正确,因为现场通常一团混乱,而且也还没有验尸。此外,那些医生并不同于法庭病理学家。他们有自己的诊所,他们其实就像义工,只收了区区五十元,但可能得在半夜被迫起床,或因为车祸、自杀或凶杀的案子而使得周末泡汤。这些人提供了公共服务,他们是义勇军,他们主要的任务是决定是否有验尸必要,记下所有的事,拍一大堆照片。就算我的一个法医错把一双丝袜当成布带,也算不了什么。我手下的法医不会向记者通风报信。
埃伯格再次追问:“关于那条黄褐色布带和带血的床单,我想知道到底在法医的初步调查报告里有没有提到?”
“如果你要问是否像新闻报道里描述的,”我肯定地回答,“答案是没有。”
坦纳开玩笑道:“我们都知道那些记者的行径,他们拿到一颗芥末籽,就有办法把它变成高山。”
“听着,”我环顾那三个男人,“如果你们以为我手下的法医走漏细节,我可以明白地告诉你们,太离谱了,没这回事。我熟悉承办前两个案子的法医。他们在里士满工作多年,一向无懈可击。我自己去了第三与第四个案子。消息不是从我的办公室走漏的。任何在现场出现过的人都有可能泄露这些细节,比如那些急救人员。”
埃伯格换了个坐姿,皮椅轻轻地发出吱吱声。“我查过了。有三组急救人员去过,但没有一个到过所有现场。”
我平心静气地说:“匿名的来源通常是多种来源的混合。所谓的医学方面的来源可能出于一个医护人员,加上某个警察说的话,又加上记者无意间听到的话,或是在被害人居所外看到的事。”
“没错。”埃伯格点点头,“我们并不真的相信是从法医那里走漏的消息,至少不是故意走漏……”
“故意?”我忍不住插进去,“你的意思是我的办公室有可能无意之中走漏消息?”我正打算反击说这样的说法有多无稽,但突然之间,我说不出话来。
我从脖子根开始红起,我想起来了。我办公室的数据库,有外人侵袭了我的数据库。难道这是埃伯格找我来的原因?但他怎么可能会知道?
埃伯格继续说下去,好像根本没有听到我说的话。“人们都喜欢说话,职员喜欢说闲话,他们告诉家人、朋友,大多数情况下他们并没有任何恶意。但你永远不知道那些话会传到哪里——说不定到了一个记者的桌上。这种事常常发生。我们很客观地在调查这个情况,每种可能都得考虑。我们必须如此。你一定了解,某些走漏的消息可能对案子的调查造成严重伤害。”
坦纳直言不讳地说:“市长对这类新闻非常不悦。高凶杀率已经对里士满造成重大打击,像这种惊心动魄的连环杀人案是我们最不乐意见到的。那些新盖的旅馆需要有人来这里观光或开大型会议。人们不想到一个得担心身家性命的地方。”
“这是当然,”我冷冷地回答,“但也没有人想看到当局对这些谋杀案最关切之处是凶杀案会不会造成不便、引起困窘,或因此影响观光收益。”
“凯,”鲍尔斯平静地说道,“没有人有这种无稽的想法。”
“当然没有,”埃伯格很快加了一句,“但我们必须面对现实,这事其实暗潮汹涌。如果我们不小心谨慎,恐怕将面临大爆发。”
“爆发?为了什么?”我警觉地问,不自禁地望向鲍尔斯。
他脸上肌肉紧绷,眼神极力压抑情绪,不情愿地说:“最后一桩谋杀案就像火药桶。人们还没有开始谈论某些关于洛丽·彼得森的事,谢天谢地,记者还不知道那些事。但这只是时间问题,总有人会发现。如果我们不在幕后及早妥善处置,目前的情形很可能引发风暴。”
坦纳接过话头,他的灯型长脸异常阴郁。“里士满政府可能会遭指控。”他看了埃伯格一眼,埃伯格对他点了点头,表示他可以继续。“发生了一件很不幸的事。星期六清晨洛丽·彼得森从医院回家后显然报过警,我们从轮值的调度员那里得知,十二点四十九分,九一一接线生接到一个电话。电脑屏幕上出现了彼得森家的数据,但电话立刻挂断了。”
鲍尔斯对我说:“你可能还记得现场的情景,床旁有电话,电话线被人从墙上扯下。我们的猜测是,凶手进入房子时彼得森医生醒了过来,她抓起电话拨九一一,但随即遭到凶手制止。她家的地址已出现在电脑屏幕上,但没说任何话就断线了。像这类的九一一电话都会转给巡警,百分之九十的情况是恶作剧,小孩子玩电话的结果。但我们永远不能确定到底发生了什么,不知道是否打电话的人心脏病突发,或中风有生命危险。所以按规定接线生对这种情形应优先处理,然后调度员立刻通知在街上的警力,之后会有警察赶到那一家去,至少去查一下有没有发生问题。但那次他们没有这样做。那个接线生把彼得森的电话列为第四优先,现在他已被暂时停职。”
坦纳插进来:“那天晚上街上出了很多事,无线电通讯非常频繁。电话多,个别案子的优先级必然降得比平常低。问题是,一旦优先级决定了,就不会再改变。调度员根据他屏幕上的号码行事,除非开始着手处理,否则他不会知道案子的性质。如果已经积压了很多第一、第二、第三优先的案子,他会先处理这些,而列入第四优先的案子可就有得等了。”
“无疑,那个接线生搞砸了,”埃伯格淡淡地说,“但我想这种情形可以理解。”
我坐着僵硬到不能呼吸。
鲍尔斯继续用同样单调的声音说:“大约四十五分钟后,终于有辆巡逻车经过彼得森家。那个警察说他用探照灯照房子的正面,里面一片漆黑,根据他的说法,看起来没有任何问题。然后他接到一个处理家庭纠纷的呼叫,就开车离开了。不久,彼得森先生回到家,发现了他太太的尸体。”
他们还在说话、解释。他们说到在豪尔海滩和布鲁克林发生的凶杀案,由于警方没有及时赶到而造成死亡。
“在华盛顿特区和纽约市,法庭都裁决过政府没有义务为未能防范罪案发生而负责。”
“不论警察是否采取了行动,都不能改变结果。”
“但这不重要。就算我们被指控后打赢了官司,传出这样的恶名,我们还是输了。”
我几乎一句话也没听进去,恐怖的景象一幕幕地在我脑中飞驰而过。那个被切断的九一一电话让我了解发生了什么。
我知道发生了什么。
从急诊室下班后,洛丽·彼得森疲惫不堪,加上丈夫告诉她会比平常晚回家,所以就先上床睡觉。她可能只打算睡一会儿,等他回家再起床——就像以前我当住院医生时,常常等东尼从乔治城法学院回家一样。她听到房子里有声音而醒来,可能是凶手蹑手蹑脚从走廊走过来的声音。她觉得很奇怪,就叫丈夫的名字。
没人回答。
在那黑暗静默的片刻,时间似乎无限漫长,她发现有人在房里,但不是马特。
她惊恐起来,连忙打开床边的灯,拨打电话。
她只拨了九一一,甚至还来不及呼喊救命,凶手便猛扑过来,把电话线从墙上扯下。
说不定他从她手里抢下电话听筒,或者对她大吼,而她在恳求他。他被打断,暂时忘了提防。
他陷入暴怒,可能出手打她,或许就在这时打断了她的肋骨。正当她痛苦得颤抖之际,他发狂般环顾四周,电灯还亮着,他可以看到卧室里的每件东西,包括她桌上的求生刀。
这起谋杀原本能因外力介入而消弭。
如果她的电话能列为第一优先,如果调度员立刻广播,警察在几分钟之内就会抵达。他会注意到卧室的灯还是亮的……凶手很难在黑暗里切断电线,捆绑被害人。那个警察可能下车,甚至会听到声音。别的不说,如果他有时间照亮房子的后面,一定会注意到被人拿下的纱窗,野餐凳和打开的窗户。凶手杀人进行的那套“仪式”需要点时间,在他杀死她之前,警察或许能及时撞进屋子。
我口干舌燥,喝了几口咖啡才开口说道:“有多少人知道?”
鲍尔斯回答:“没有人在讲这个,凯。甚至马里诺警官也不知道,至少他不像知道。分派这个案子时他没在执勤。有个警察到了现场后,他才在家中接到消息。这件事已经在警局里传开了,但知道这件事的警察都奉命不许同其他人讨论。”
我明白他的意思。谁若多嘴就会被派去管交通,或留在办公室里坐冷板凳。
“我们告诉你这个不幸消息的唯一理由,”埃伯格小心翼翼地找寻适当的字眼,“是你必须有充分的背景资料,相信你能理解为什么我们非得采取下面的步骤。”
我僵直地坐着,一眼不眨地紧盯着他。他终于要摊牌、说出重点了。
“昨晚我与斯皮罗·弗特西斯医生谈过,这位法庭心理学家与我们分享了他的心得。我也同联邦调查局内对这类凶手的人格有特别研究的专家讨论过,他们指出,新闻报道会使局势恶化。这类凶手容易受到新闻的刺激,看到有关自己的新闻报道就会变得更加亢奋,促使他采取更多行动。”
“我们不能干涉新闻自由,”我直率地提醒他,“我们不能控制记者报道的内容。”
“我们可以。”埃伯格望向窗外,“如果我们少提供一些消息,他们就没什么可写。不幸的是我们提供了太多。”他停了一下。“至少有人提供了太多。”
我不确定埃伯格的目的是什么,但他攻击的目标绝对直指向我。
他继续道:“我们讨论过的骇人听闻的细节——那些走漏的消息,都变成了巨细靡遗的新闻报道,成为巨幅标题。根据专家弗特西斯医生的意见,这些渲染的报道令凶手兴奋,带给他极大的压力,很可能因此促使他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再度下手。谋杀的欲望再度上升,激发他再去找一个被害人,不然无法舒解这种压力。你知道,塞西尔·泰勒的被杀与洛丽·彼得森之间只不过隔了一个星期——”
“你同本顿·韦斯利讨论过这个吗?”我插了一句。
“没这必要。我与他在匡提科的联邦调查局行为科学处的同事舒斯林谈过了,他在这方面很有名,出版过很多著作。”
谢天谢地。如果几小时前我就知道这件事,却没告诉坐在我会议室里的韦斯利,那我一定感到不安。我想他会像我一样愤怒。局长自行插足调查,绕过我、韦斯利和马里诺,把这些案子抓在自己手里。
“这些经由闲话或走漏消息造成的耸动新闻,”埃伯格继续说,“以及由于九一一处置不当,市政府要负法律责任的可能性,都使得我们必须严阵以待,斯卡佩塔医生。从现在开始,与警方有关的消息,将经过诺曼或比尔发布,你的办公室不能发表任何新闻,除非是由我来发布。我这样说够清楚了吧?”
我的办公室从没惹过任何麻烦,他又不是不知道。我们从未招惹媒体注意,我发布新闻时一向非常小心。
如果记者得知原来应由我的办公室发布的消息,如今将由局长来处理,他们会怎么想?其他人又会怎么想?在弗吉尼亚州四十二年的法医体制里,这种事从来没有发生过。要我闭口会让别人以为我不值得信任,所以不再有权责。
我环顾四周,但没有人直视我。鲍尔斯紧闭嘴唇,视若无睹地研究他的咖啡杯。他拒绝给我一个安慰性的微笑。
埃伯格再度参阅他的笔记。“最糟糕的是艾比·特恩布尔,这不是第一次了。她不是因为闲坐在那里而得奖的。”他转向我,“你们认识吗?”
“她很少越过我秘书那一关。”
“嗯。”他随手翻到另一页。
“她很危险,”坦纳自行发言,“《时报》是全国最大的连锁报之一,他们有自己的通讯网。”
“嗯,无疑,特恩布尔小姐对我们伤害最大。其他记者只是重复她的发现,在广播中把旧闻踢来踢去。”鲍尔斯缓慢地说出意见,“我们要找的,是她从哪里搜到那些消息。除你之外,凯,还有哪些人能碰那些档案?”
“档案副本会送给检察官和警方。”我平铺直叙地说——他与坦纳就是检察官和警方。
“被害人的家属呢?”
“目前他们的家属并未要求看档案,如果他们要求,我会把他们转到你的办公室。”
“保险公司呢?”
“如果他们提出要求。但从第二个案子开始,我要我的办事员除了你的办公室和警方之外,少送资料出去。这些报告是临时性的。我尽量拖延,不让它们流传出去。”
坦纳问:“还有别人吗?制作人口动态统计的?你必须把所有初步验尸记录和解剖数据送给他们,他们通常会往主机上存入这些数据,对不对?”
我吓了一跳,没有立刻回答。坦纳事先绝对做过功课,他没有理由会知道这种日常内部作业程序。
“我们办公电脑化后,就不再送书面报告给人口动态统计。”我说,“他们还是会拿到我们的资料,那是当他们开始写年度报告时——”
坦纳打断了我,他接下来说的话就像一把对准我的枪。
“嗯,那就要看你的电脑了。”他开始随手旋转杯里的咖啡,“我猜你严格限制了对数据库的取用。”
“这是我的下一个问题。”埃伯格低声说道。
时机坏得不能再坏。
我真希望玛格丽特没有告诉我有人侵入了我的电脑。
我陷入恐慌,搜肠刮肚地想该说些什么。如果这些数据没有走漏,凶手也许能早一点就擒,这个有天分的年轻医生可能还会留在人间吗?这无名的“医学方面的消息来源”会不会不是活人,而是我办公室的电脑?
我想这是我这辈子最难堪的时刻。我不得不承认:“虽然我们非常小心,看起来仍有人侵入了我们的数据库。今天我们发现有人在查洛丽·彼得森案子的证据,但并未成功,因为她的数据还没输入电脑。”
好一阵子没有人发言。
我点起一根烟。埃伯格愤怒地瞪着它,然后说:“但前三个案子已经在里面了。”
“是。”
“你确定不是你的属下,或是你某个市区的副手查的数据?”
“我有足够理由相信不是。”
再度沉默。然后他问:“不论是谁侵入的,他可不可能已经干过了?”
“我不能确定是否发生过。我们常常把电脑设在响应模式,所以玛格丽特与我可以在家打入。我们不知道外人如何得知我们的密码。”
“你怎么发现有人侵入的?”坦纳看起来很迷惑,“你今天才发现。如果以前发生过,你应该已经发现了。”
“我的电脑专家之所以会发现是因为刚巧电脑设在回显,屏幕上有指令。不然我们永远也不会知道。”
埃伯格眼光一闪,睑变成愤怒的红色。他随手拿起一把景泰蓝裁纸刀,拇指沿着不利的刀锋抹过,似乎抹了很久。“好,”他决定,“我想我们最好去看看你的电脑,弄清楚入侵者可能看过什么样的数据。这不一定就与报纸上的有关,我确定我们会有这样的发现。斯卡佩塔医生,我也想多了解这四件勒杀案。我常被问到很多问题,我需要知道我们的情况到底如何。”
我无助地坐在那里,束手无策。埃伯格在侵犯我的权力范围,把我办公室敏感隐私的业务公开给官僚细察。一想到他一件件研读这些案子,想到他瞪着那些被害女子的相片,我就愤怒得发抖。
“你可以过街去看这些案子,但不可以复印,或是把数据带出我的办公室。”我冷冷地说,“当然,这是为了安全着想。”
“我们现在就去。”他环视两侧,“比尔、诺曼?”
这三个男人站起身,我们鱼贯而出。埃伯格告诉那个接待小姐,今天他不会再回办公室,她的视线若有所盼地跟着鲍尔斯出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