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晚上,植自斟自饮。冬天的风在夜晚的街道上肆无忌禅地怒吼,吐出白色的獠牙。植在阿倍野喝酒,在难波喝酒,又来到梅田喝酒,几乎纵贯了大阪的繁华地带。他想:本来就是没救的患者。他一面在酒吧间的柜台上大口地喝着威士忌,一面多次地回忆手术的场面。即使喝着酒时,被切开的呈弯曲状的皮肤的“呻吟”,仿佛也能不断地传到耳边。但他相信,自己的手术没有失误。
植感到无法形容的难受。这并不是因为患者死了,而是因为西泽甚至以人的生命为工具,设法让自己屈服的卑鄙手段。他的感觉似乎已经将要达到执着的程度。
也许西泽明天就会来恐吓自己,说什么“你也杀死了患者,你不能跟我说大话啦”。这是很明显的。
不过,植不知道安井袭击西泽的事。植是通过妙子教唆安井的。安井那样的人是依据感情和本能行动的。这样考虑过来,植的教唆包含着非常危险的东西在内,归根到底也是超出常规的行为。
西泽和植的争执,似乎逐渐地加快了速度,朝着顶点冲去。
植一回到上六的公寓,面条店的老板就告诉他,阿倍野医院有人给他打过电话。
“是一位姓加纳的女人。”
植知道是伊津子的电话。伊津子给自己打电话,这还是第一次。植立即动手拨电话号码。
“听说你给我打过电话。”
“听说您今天做手术的事,想慰劳一下,就打了电话。”
伊津子说道。伊津子的声音好像有些甘美的味道。
“谢谢!我一直在自斟自饮。你今天晚上值班吗?”
植说着,看了看手表,是10点钟。“我现在到医院去,还可以吗?”“啊啊,没关系。我也有话想说说。”
伊津子答道。她打电话大概就是为了这个吧。那天晚上,伊津子在外国人墓地曾经说过,关于自己走进植的房间的理由,到想说的时候就会说的。现在,伊津子是不是想说了呢?
植一敲药房的门,伊津子便用左手捂着脸,把门打开了。伊津子穿着平时的工作服。
“正在消闲解闷呢。”
伊津子说道。桌子上摆着小瓶的威士忌。狂风吹得药房的玻璃窗哐哐作响。房间里的电灯很暗,仍然是杀风景的样子。但是,其中却漂荡着微微的化妆品的香味。
植像散了架似的坐下,把水果罐头和点心放在了小桌上。
“嗬,不得了!”
伊津子瞪圆了眼睛。植还是第一次看见伊津子这种少女般的天真活泼的表情。这不是醉态。伊津子今晚似乎为某种微妙的异常分子所支配了。
植谈了手术的情况。伊津子是从斋贺那儿听说的。
“大夫,如果可能的话,您是不是最好离开阿倍野医院呢?”
“我考虑过。不过,没有地方去。不,更重要的是,我不愿意现在离开。差点儿被杀死,受到了卑鄙的迫害,我能就这么离开吗?”
“大夫,您再稍微小点儿声!”
植看看伊津子的脸色,醉意似乎又突然上来了。他难看地岔开两条腿,喘着气,同时咯吱咯吱地嚼起了买来的年糕片。
“畜生!西泽这家伙!”
本来打算在心里骂骂的,但却说出声来了。
“世上也有拿人的生命当工具的人哪!如果他是医学博士,那就实在可悲呀!我这个药剂师也见过不少博士;医生这个买卖,归根到底是根据特权意识成立的买卖呀!为什么这么说呢?因为他们的顾客是生病的患者。世上再没有比这个更容易做的买卖了。对方从一开始就得说:救救我!”
伊津子说道。用词非常辛辣。这些话出自伊津子之口,使植颇为吃惊。不知为什么,植开口笑了。伊津子没有介意,又继续说下去。
“当然也有好多优秀的医生。不过,能不能要求那样的人有超过普通人的人性和浪漫气质呢?那样的博士应该无条件地尊敬。可是,在阿倍野医院没有那样的医生啊!”
“我也是医生啊!”
“您还年轻,还不成熟啊!不过,再过些年,能不能成为虽不成熟却值得尊敬的医生呢?”
“喂喂,我可没想成为什么受尊敬的医生啊!”“我有点儿醉了吧?”
伊津子站起来,在水龙头那里洗了洗脸。植直愣愣地看着她。伊津子用手巾擦了擦脸。
“大夫,下面要说的是,我为什么要上您的房间里去。”
伊津子终究还是为了这个打电话的。她比平时的话多,又喝下大量威士忌,仿佛都是为了说这件事。
植不由得收回了腿,随即站起身来。
伊津子的话内容如下:
植用暴力袭击伊津子时,曾经说过:你要喊就喊吧!但伊津子没有喊出来。
伊津子曾对植说过没有喊叫的理由,是因为自己在医院里受到蔑视,是因为忍受不了被人认为自愿与植发生关系。不言而喻,这个说明没有错误。但是,伊津子还有一个想法没有告诉植。那就是对植这个在人前丢丑者的“怜悯”。不,还不是所谓“怜悯”那样从容不迫的东西。伊津子不能把植当做厚颜无耻的人。伊津子能做的只是进行无言地抵抗而已。
植恬不知耻地走后,伊津子清楚地意识到了这一点。从那一天起,烦恼和痛苦便开始了。
植是一个勾引女人,被称为色鬼的人。他拥抱伊津子,归根结底不是和饮一杯酒同样吗?
伊津子没有能够喊叫出来。她憎恶潜藏在自己内心深处的肮脏火焰。
执拗地向伊津子求婚的药剂师斋贺是大药店老板的次子,他到医院工作,似乎只是一种消遣。斋贺皮肤白皙,身材微胖,具有这种体质的男人常有的粘液质。
伊津子对斋贺毫无兴趣。
两人生理条件不合。男女间的关系,正如小说里常写的那样,有时是不能只用诚实啦、认真啦、美貌啦、有钱啦等等来说明的。即使是在冷酷无情的现代,也需要有在更原始的场合互相吸引的地方,这样的恋爱才有趣味。但斋贺却没有。
可是,斋贺单方面地同情伊津子的境遇,强制推行自己的爱情如果结婚的话,父母会把药店给我们,生活不用发愁,你也能够得到幸福——这是斋贺劝说伊津子的话。
植和伊津子的传闻在医院里扩散开了,也进到了斋贺的耳朵中。斋贺大怒。对他来说,连自己求爱都不答应的伊津子,却与植那样肮脏的人发生关系,这是不能理解的。
假使斋贺是医生的话,他必然会把植叫出来进行质问的。但他是药剂师,地位低一等。因此,他只能用在医务会上发言之类的办法谴责植。
祝贺会那天晚上,斋贺到药房找伊津子,问她那个传闻是真的还是假的。
伊津子当然否定了。不过,斋贺的问法令人讨厌极了。
伊津子终于生气了。
“我和植大夫怎么样,跟你有什么关系?”
伊津子的话是残酷的。如果是普通的人,在这种情况下就会沉默不语。但斋贺却露出了怒不可遏的表情。
“我不能一言不发地看着你让人玷污!为了正义也不能容忍!”
于是,他开始滔滔不绝地诉说起植是一个多么无聊的人来了。
据他说,与植发生关系的女人,在医院里不少于十个,其中有几个人怀了孕,等等。这是伊津子过去不知道的。
植正是在这时进来的。他讥笑了他们两个人。伊津子认为,植偷听了斋贺非难他的话,植一定会以为伊津子在给斋贺帮腔。
剩下一个人时,这件事沉重地压在了伊津子的心头。
植如果那样想,也是无关紧要的事。他事实上就是那种卑劣的男人。但不知为什么,伊津子总觉得心情不平静。
过了一会儿,伊津子对植更生气了。她觉得植的心情之类都是无关紧要的了。
伊津子如果连一句也不骂他,心情就平静不下来。
这便是伊津子深夜前往男值班室的理由之一。一种自己也难以理解的冲动,促使伊津子采取了非常规的行动。
伊津子进入植的房间时,是12点半。植烂醉如泥,正在酣睡。电灯亮着。植的睡脸与醒着的时候不同,显得疲劳不堪。
眼镜滑下一半,很难看地张着嘴。鼾声大作,酒气熏天。
裤子掉在床下,上衣和衬衫在椅子上揉成一团。
伊津子呆呆地望着植的睡脸。风轻轻地摇晃着玻璃窗。伊津子突然醒悟过来。如果现在护士有急事来叫植的话,伊津子就不能在医院呆下去了。伊津子为自己的鲁莽不寒而栗,如梦初醒一般地跑了出来。她自己辩解说,这个异常行动是因为祝贺会的酒喝多了,醉得过头了。
当时妙子藏在连接二楼和三楼的北楼梯上,而伊津子是从南楼梯下到一楼的。植睡觉的值班室前,还有中间楼梯。
从南楼梯下来,离药房很近。
伊津子一边下楼梯,一边本能地回头看,想看看自己被谁发现了没有。但伊津子已经看到了走廊的地面,为什么这时又重新往上登了两三级楼梯,悄悄地窥视走廊呢?这种心理,伊津子也不能说明。
不知为什么,伊津子总是有这样的预感:自己被人看见了吧?
伊津子刚一伸出头去,马上就吓了一跳,把头缩回来了。因为她看见一个不知什么时候出现的穿白衣的人影,站在中间楼梯的前面。
伊津子不顾一切地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我还是让人看见了吧?第二天,我下决心到您的房间去了。我进您房间的事您是不是听说了,我非知道不可。不过,从那时您的样子来看,不是很清楚,看来又像是知道,又像是没人看见。所以,我决心在您说出之前,自己不主动提出来。假如您不知道的话,这件襄就作为我的秘密,在我心里藏一辈子。我不明白的是,您为什么没有更早地问我呢?您把我带到梅田的旅馆时,为什么没说‘我知道你进了我的房间’呢?”
伊津子说话的时候,喝了好几次威士忌润嗓子。她双眼的视线有时直接对着植的视线,有时落在小桌子上。可是,她的话一直是滔滔不绝的。听伊津子说话时,植的醉意完全消失了。虽然由于酒精的刺激,心脏跳动很快,但一部分神经却是非常清醒的。
伊津子的自白不是爱的自白吗?但植丝毫也没有从伊津子那里感到那种甜蜜的气氛。也可以说,是不合所谓爱的自白情理的,是恨的自白,是爱、憎恶和怜悯交织起来的女人苦闷的呻吟。而现在,伊津子将它不介意地说出来了。恐怕伊津子已经能够清理当时的感情了吧?
“喂,大夫,我想知道,是谁告诉您我进去过呢?”
伊津子面带微笑问道。
这时,植的心里仿佛冻结了。在夜晚的楼梯上,像影子一般消失的白衣,到底是从哪个房间出来的呢?植觉得脊背发冷,战栗不止。小桌子下面煤气炉的火焰太小了。植蹲下身去,将它开到最大。炉子立即发出很大的声音,火焰飞了出来。植继续想下去:妙子应该是在这时通过二楼到三楼的楼梯,回到自己房间的。如果相信妙子所说的话,那么妙子看见伊津子的身影,就回到自己房间去了。伊津子离开植的房间时,走廊里没有人。但是,伊津子下楼檬时,却看见了白衣人。
“加纳君,那个白衣人,究竟是从哪个房间出来的?”
植问道。伊津子好像觉得不可思议,反问道:“您不是知道吗?您跟那个人打听过我的事吧?”
“不是那样的。告诉我看见你的护士,当时正在上二楼到三楼的楼梯,不是你看见的白衣人。”“哎呀,那样的话,我应该早一点跟您说呀!”伊津子说着,用手按住了胸部。她似乎明白了植所提问题的重大意义。
植想:等一等!伊津子离开植的房间走到南楼梯,用不了30秒。假使那个白衣人从植的房间出来,那就不合道理。是的,那个白衣人是从下面走上中间楼梯的。他一定会环视周围,看看有什么人没有。当确定一个人也没有时,这才放心行动的。伊津子所窥视的,正是这个瞬间的情况。
然而,没有这个白衣人进了植的房间的证据。是不是某个值班护士,为了到桥本副科长或者西泽的房间去,走上了楼梯呢?植不由得皱起了眉头。他的眼睛像着了魔一样,注视着空中的一个点。“加纳君,那个白衣人个子高,还是矮?”
“那我一点儿也不记得了。确实就是个白色的影子。因为我本能地把脸藏起来了呀!”植想:必须沉着!
伊津子是12点半走进植的房间的。当时,妙子正从楼梯上窥视。妙子回到自己的房间,旋即溜进了值班室。中间只有5分钟或者10分钟。这件事有必要明天再向妙子调查一下。假如那个白衣人进了植的房间的话,能够在仅有的5分钟至10分钟之间,拧开煤气炉开关,更换水瓶,并且离开房间吗?但这似乎不成问题。决心要干,1分钟以内就能够完成。
妙子说,她闻到了轻微的煤气味。但伊津子说,她没有闻到煤气味。这就是说,犯人是在伊津子出去以后,妙子进来以前的几分钟里,拧开了煤气开关的。那么,伊津子看见的白衣人,不就是溜进植的房间,拧开煤气开关的犯人吗?植前几天晚上的推理是正确的。而且,即使万一犯人还在植的房间时,妙子进来了,犯人也可以藏到床下去。植一下子想象出了那个白衣人藏到床下去的样子。
植突然觉得,自己清醒的神经的某个地方,照射进来一道白光。他焦急地问伊津子道:
“加纳君,你刚才说,我的裤子掉在床底下了。你把它放在椅子上了吗?”
“没有,我没有那么从容的心情啊。不过,心里想过:捡起来吗?可是,裤子又怎么样呢?”“哦,如果我的想法对的话,我知道是谁拧开煤气开关了。你看见的白衣影子是犯人。”
植这时已经完全清醒过来,没有醉意了。他的脸色是苍白的。
“那到底是谁?”
伊津子也焦急地问道。
“等一等,调查一下再说。我还有点儿不明白,那家伙为什么要杀我。”
植说道。
植和西泽见面时,西泽露出了轻蔑的笑容。那防佛是含有特殊意义的笑容。
上午10点,诊疗室已经挤满了患者。
今天是门诊患者的科长诊疗日。植绷着脸走进了办公室。办公室早晨很忙。护士们为了准备给住完患者查房,忙得不可开交。
“大夫,几点开始查房?”
绫子问道,眼光里充满媚态。自从到卡巴列去过以后,绫子和植亲呢起来了。
在其他护士们面前,主动将身体贴近植,好像在夸耀两人有特别的关系。
植深切感到,那回没有把她带到旅馆里去,好极了。
“10点半左右开始吧。”
植说着,朝内科办公室走去。景子正在办公室里紧张地摆放注射器。
景子是一个高个子的女人,适合穿白衣。在有关系的护士之中,她是最起劲的。
“叶月君,出来一下……”植在走廊里叫她。
“您有什么事?”
景子问道,带着一副诧异的神情走了出来。但丝毫也没有表现出对往昔情人的复杂心情。
“我想问问煤气中毒那天夜里的情况。你记得吗?”
“记得呀。”
“这是重大问题,我希望你说话要准确。你发现我煤气中毒,马上就去叫桥本大夫了吗?”
“对对,是那样。开完窗户,就跑出去了。”“你没发现裤子掉在床底下吗?”
“裤子什么的没掉在床底下。裤子放在椅子上。”
“啊,在椅子上……在那么紧张的时候,怎么会……”
植赶快问道。
“起初当然没注意了。不过,桥本副科长一来,我们俩人给您治疗的时候,嫌椅子碍事,就把它挪到了屋角上。那个时候看见的。”
景子的思路井然有序。
“即便那样,我的裤子是放在椅子上吗……你怎么会记得呢?”
从走廊里走过的护士们都使劲盯着他们两人。两人两年前的风流韵事,似乎仍然清晰地留在人们的记忆中。
“大夫,我很忙……”
景子用事务性的口气说道。
“我不能理解。女人在那种场合也能清楚地记得那种事吗?”
“您觉得好像很傻吧?”景子问。随又说道:“我现在有工作,所以……”
“那我告诉你吧。这话就跟你说。那天晚上拧煤气开关的不是我。我差点儿让人给杀了!”
一瞬间,两人互相看着对方的脸。这时,两人之间存在的两年的断层似乎消失了。
“裤子跟这有关系吗?”
景子的直觉很敏锐。植点点头。景子忽然好像晃眼似的眨了眨眼睛。
“那就说说。那条裤子是当年您新做的裤子吧。刚做好的时候,您曾经问我,我穿着合适吗?”
植想:啊,对了!仿佛远处隐约可见的灯光,突然在眼前放出光辉一般,使植吃了一惊。
从表面上看已经被忘得一千二净的往事,仍然在内心深处残留着。这是发生过关系的男女所特有的秘密,是埋藏在灰堆里的火。
景子说着,露出了包含着复杂感情的微笑。“大夫,我要在圣诞节结婚啦。”
“祝贺你,衷心祝你幸福!”
如果没有别人看着,植很想尽情地拍拍景子的脊背。
“有吉君,跟我去查房。”
植对妙子说道。绫子已经把棉球放在注射针头上,准备好由自己陪植去查房了。听了植的话,不满意地看了看植。绫子一定后悔那天在去旅馆的路上。自己撒娇不听话的事了。她想:下次再有机会的话,就顺从地跟着去吧。
来到走廊上,植立即问道:
“关于我煤气中毒那天的事……”
“我没有要说的了。那次不是全说了吗?”植还没有提出问题,妙子就先开口了。“我要问的还有好多呢!你在楼梯上看见加纳大夫进我的房间了。加纳大夫一离开我的房间,你就回自己房间了,然后又来到我的房间。这中间有多长时间?”
“算了,大夫,那些事。”
“别隐瞒,都告诉我。我是安井的同伙呀!”
妙子的表情忽然发生了明显的变化,恐惧消失了。这使植吓了一跳。看来安井和妙子的关系越来越深了。
“那就照实说吧!我回到房间,马上就去了。中间嘛,我想有四五分钟吧。”
这与植预料的一样。这个有偷窃毛病的女人,看到猎物就在眼前,必然不能在自己房间耐心等待。
“是吗?于是,你走进我的房间,从椅子上的上衣里偷了钱。”
“大夫,那顶了断绝关系费啦!”
“我知道。我给你了,没说‘还给我’之类的话,你放心吧。可是,当时的椅子上,是上衣在最上面,还是裤子在最上面呢?”
“啊,上衣上面还有裤子哪!所以,我先把裤子拿开了。别让我再说下去了。”
妙子说着,用力地握住了植的手。
这些话也与植预料的一样。伊津子进去时,裤子在床下面。5分钟后,妙子进去时,裤子在椅子面。
裤子的移动到底意味着什么呢?他从这一点能得到什么启示呢?
查完房后,在回办公室去的路上,妙子对植说了一件出乎意外的事:
“大夫,科长啊,让安井他们给整了一顿。”“啊?”
植吃惊地站住了、“前天晚上,正像您说的那样,科长答应,三天之内拿出钱来。”
妙子噗嗤一笑,拿着注射箱,神气十足地走进了办公室。她的脚步好像跳舞一样。植不由得咬住了嘴唇。
西泽让植做手术,是他被逼入绝境的最后挣扎吗?
但即使如此,早晨见面时,西泽仍露出带有轻蔑意味的笑容。那仿佛是他充满自信、怜悯对方的笑容。
植觉得很奇怪。假使妙子的话是真的,西泽当然会更进一步表示憎恶,或不甘示弱,像平时那样无视植的。
一种阴暗的不安情绪涌上了植的心头。
将近中午时,植回到办公室。他用煤酚溶液洗过手,刚一推开门,便突然站住了。因为西泽在屋里。西泽很少到办公室来。
植打算马上出去。“植君,等一等。”西泽说道。植想:他要说昨天手术的事吧。但植相信,那是不可抗拒的力量,自己没有过失。他再一次确认了这一点。
“有些话想跟你说,一块儿去吃饭吧?”西泽走到植的身边说。
因为没有必要予以拒绝,所以植答应了。西泽走进医院附近的印度咖哩饭馆。虽然是在这种平民区,这里也是内行客人经常光顾的地方。不过,白天比较空闲。
“我喜欢咖哩呀!战争期间,在南方的时候,吃当地地道的咖哩,美极了!”
西泽说着,递给植一根香烟。他态度的变化,让人觉得有点害怕。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是,植有自信,无论对方耍什么花招,自己决不屈服。
两人都怀恨在心,但表面上却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不言而喻,植比较年轻,有时忍不住绷起脸来。
“科长要说什么?”植开口问道。
“植君,咱们的争执到此为止吧,怎么样?都在一个科里工作,不应该像这样继续下去。你怎么想?”
西泽用平静的语气说。乍一看,似乎是西泽首,先提出和解的。可是,在西泽的态度里,却有着前所未有的从容。
“这我知道。不过,关于造成这种状况的原因,您是怎么认为的?”
“原因嘛……关于光子死亡的原因,以前不是说过,你也认可了吗?我给患者做了几十年手术。有时是有那样的特例。我对特例不能负责任哪!”,西泽说着,露出了轻蔑的笑容。不知为什么,他的轻蔑的笑容使植感到了压迫。植把香烟叼在嘴里,划火柴的手直发抖。
“既然科长不放弃这种想法,那我觉得说什么都白费。”
“一块儿谈谈,不是白费吧?”
“科长,昨天是装病吧?您发现那个患者没救了,就让我做手术。拿人的生命作为解决你我之间感情问题的工具。作为医生,科长的良心还不觉得有愧吗?”
然而,植这些话也未能改变西泽不慌不忙的态度。如果是在平时,他早就暴跳如雷了。
“稍等一下。我用不着装什么病。而且,所谓‘没救了还让我做手术’,这到底是谁的意见?那个患者,如果手术完美,是有救的呀!”
西泽终于吐露了真意。
“请别找那种愚蠢的借口!科长为了掩饰自己的过失,毫无道理地跟我找碴儿啊!”
女服务员送来了咖哩饭。
“别激动,一边吃饭,一边说吧。”西泽说着,拿起了勺子。
“那么,植君,你能从头到尾地说明一下手术经过吗?”
“当然可以。”
植答道。这是他集中全部神经所做的第一个大手术。患者的样子,手术自始至终的情景,全都清楚地留在他的记忆中。
“1点30分开始手术。”
植一面回忆,一面开始说。
在植叙述手术经过时,西泽一言不发地听着。每逢关键地方,则提出一些使植大吃一惊的质问。这是抓住要害的问题,植为了回忆细节,不得不绞尽脑汁。
植说完后,西泽深深地点点头,张开大嘴,吃了一口咖哩饭,看样子觉得很可口。
“哦,干得很好。你能做到那种地步,我没想到啊!得重新评价你啦!那么,后来呢?”
西泽说道。
“后来就用病床车送到病房去了。”
植看着西泽,心想:有什么地方不对吗?
“点滴输血怎么样了?运送的时候继续进行了吗?”
西泽眯细了眼睛。这是猫玩弄已到手的老鼠的眼睛。
植的脸上失去了血色。他清楚地听到,几乎使全身皮肤胀破的满腹的敌对情绪,轰鸣着崩溃了。那是失败的声音。
植的脸犹如死人的面型一般。“怎么做的,输血?”
“我觉得好像确实是让继续输血的。”
“可是,护士在运送的时候停止输血啦!问她为什么,回答是:你说的,嫌麻烦的话,也可以拔掉。”
啊啊,这是西泽的陷阱吧?植想找逃脱口,拼命地挣扎着。但植自己十分清楚,这种挣扎是徒劳的。
西泽肯定是向信子打听手术情况的。信子那如同能乐面具一般的面孔,那在大口罩之上只有眼睛放着光,一言不发地凝视着植的手术的面孔,清晰地浮现在植的脑海里。
“我想用病床车运送期间,如果弄破血管可不行。”
植摆出了最后一搏的架势,好像穷途末路的老鼠向猫猛扑过去一般。
“但是,那个患者即便运送期间继续输血,也救不活了!本来就耽误了嘛!”“不管怎样,能救活呀!”“没有那种事!”
植叫道,瞪着西泽。
“能得救的,因为我比你有经验哪!我有识别病症的能力。那退一百步来说吧,就算同意你的意见,救不活了。那么,我想跟你这样说:安井光子即便第二天做手术,也救不活了。明白了吗,植君?”
西泽说道。这似乎是他的结论。
“当时的情况不一样。那时,我不是提出意见了吗?”
“平时我老跟你们说,需要输血的危急患者,做完手术以后,输血不能中断。”
西泽已经吃了一半咖哩饭,植仅仅吃了一勺。这也显示出两人胜负的趋向。
植明白自己的弱点被西泽抓住了,无论怎样辩解也没有用处了。
“是叫什么山本几代吧,死了的患者?听说她的丈夫是这一带的赌徒啊!可是,植君,我今天以瀑行恐吓罪向警察控告安井。我要说的,就是这个,植君。”
“跟科长说输血问题的,是护士长吧?”
“那没什么关系呀!我是科长,不过是向在场的护士问问部下的手术经过。问是科长的义务,答是护士长的义务嘛!”
西泽一面说着,一面用餐巾擦沾在胡子上的咖哩。
热心本职工作的信子,虽然一直崇拜西泽,可是竟然与不人道的西泽合伙干起来,事到如今植才确认了这个事实。这使植打开了新眼界。他想:关于信子,也许我的看法大错特错了。
那天下午,信子恰好在工作中犯了不可思议的错误。事情是这样的:
人工流产之类的简单手术,一般不在手术室进行,而是在诊疗室旁边的小房间进行。
那天由西泽做手术,信子当助手。“麻醉!”
西泽命令道。信子机械地将注射器交给了西泽。
西泽向患者的下身进行了注射。患者年约30左右,似乎已经做过多次人工流产手术,肌肉很松弛。刚要做人工流产,患者突然睁开眼睛大叫起来:
“疼!麻醉葯不管事!”
“忍耐一下。”西泽说道。
手术一开始,患者又“嗷”地一声大叫,并坐了起来。
“危险!”西泽和信子都吓了一跳。患者渗出粘汗,眼睛瞪着西泽。
“疼啊!麻醉葯不灵,我说过啦!”西泽咂着嘴,又一次吩咐信子道:“麻醉!”
信子呆呆地站着。一个向来动作麻利的人,好像骤然间变成了木偶。
西泽和护士都对信子的异常表现感到吃惊。“喂,护士长!再麻醉一次,快!”
西泽发命令时,护士突然狂叫起来:
“哎呀,护士长!刚才注射的不是奴佛卡因?”大家的视线一齐集中在桌上了。那里放着用棉球包着针的注射器。
“什么?那刚才注射的是?”西泽惊慌失措地看着信子。
“对不起!不知道为什么,我疲劳得要命,以为要注射的是准备好了的维生素剂。”信子低着头答道。
在一般情况下,这时必然哄堂大笑。但在这个瞬间,室内却是令人窒息的沉默。
关于看护技术,信子在阿倍野医院是能手。这个如同孩子一般的失误,太不像信子干的了。
而且奇怪的是,平时动不动斥责人的西泽,这时却一言未发。西泽粗暴地夺过护士手里的注射器,重新开始了手术。
手术一结束,信子便说头痛,回自己房间去了。风声立即传播开来。植从绫子嘴里听说了这件事。
信子的房间在二楼的尽头上。作为女人的房间是杀风景的。没有多余的东西。桌子上有患者赠送的花瓶,但只有大约三个月之前的两个星期里插过花。那正是信子化妆的时期。当时有个护士走进信子的房间,看见了。
信子的房间非常干净,这在全院都是出名的。但经常因为扫除受到信子申斥的护士们,却在背后议论道:虽然干净,可是不像人住的地方。
房间里几乎一尘不染。信子的肌肤是植物性的,身上似乎不产生污垢,不在房间里制造灰尘。植知道信子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决心去找她,质问她。如果信子事先知道西泽给植设置的陷阱,而且把植的失误告诉西泽的话,那么信子就是不人道行为的同谋者。
病房二楼的开端是护士宿舍。植蹑手蹑脚地走了过去。信子的房间在尽头拐弯的地方。周围没有人影。植一声不响地在信子房间的前面站了一会儿。然后,从门钥匙孔往里窥视。
信子躺着,盖着被子。只有那张小脸露在外面。突然间,信子掀开被子,坐了起来。植以为自己被发现了,脸离开了钥匙孔;但里面鸦雀无声。植又把眼睛对准了钥匙孔。
信子端坐着,身穿蓝色花纹的纱罗睡衣。她一动不动地凝视着膝盖,似乎正在考虑什么。大概思考的是刚才的失误吧。
过了一会儿,信子拿起枕边的手镜,端详自己的脸。露在睡衣袖山,面的手苍白纤细。仿佛脸被嵌入了手镜似的,她长时间地凝视着。
信子放下手镜,伸手从铺席的油纸上拿起一块白色的布。植屏住呼吸,睁大眼睛。白色的布是纱布。信子低头对着纱布,好像要干什么。白色的唾液从她那薄嘴唇里掉在了纱布上。信子用食指在纱布上把唾液涂开,然后再吐唾液,再用食指涂开。大约反复了四五次吧。信子把沾湿了的纱布从睡衣的领口塞了进去。
信子好像在用那块纱布擦拭腋下。植把耳朵放在钥匙孔上听,只能听到煤气炉燃烧的轻微声音。房间里似乎很暖和。她是在擦汗吗?如果是擦汗,为什么要把唾液吐在纱布上呢?一种异常的气氛,仿佛透过房门渗入了植的身体。
从敞开的领口处,可以看到信子苍白的肌肤。她的乳方几乎没有隆起。
信子拿出纱布,用一只手把被子盖在膝盖上。然后,信子把那块纱布塞进了被子里。
植心跳得很厉害,但腿部由于寒气,没有什么感觉。
由被子隆起的情况,可以断定信子把纱布塞在了什么地方。纵使对方是可憎的女人,再进一步窥视下去,也是对人的亵渎。
但植的眼睛违背了这种意识,没有离开钥匙孔信子的脸上没有表现出任何感情。犹如能乐面具一般,毫无表情。植的脑海里又浮现出前些日子的情景——信子从卫生问窗户里窥视流氓情事时,脸上曾经闪闪发光。
这时植才明白,信子现在的行为是和那种煽情的行为完全不同的。但她的行为意味着什么呢?仍然难以判断。
信子从被子下面取出了纱布。然后,送到鼻子跟前。她的眼睛里流露出一种严肃的光芒,似乎在认真地考虑着什么。但紧接着,就变成了绝望的苦恼。植第一次看见信子这种绝望的表情。
信子突然又伸展开身体,将纱布放在了什么地方。从钥匙孔里看不清那究竟是什么地方。随后,一股焦糊味扑入植的鼻孔。信子好像将纱布扔在煤气炉里烧着了。
不知为什么,植带着严肃的表情离开了现场。质问信子的决心彻底丧失了。他整个脑子都在思考刚才所见情景的意义。
掉一个人来到了屋顶上。深灰色的太阳透过冬日厚厚的云层照射着一个一个发黑的房顶。
用白纱布遮住半个脸,全身都被煤酚气味浸透,苍白的、纤弱的信子那些粘粘糊糊的行为,到达意味着什么呢?它显然不是植以前见过的植物式的女人的行为。
用唾液弄湿纱布,擦拭腋下和下身。这不就是用人在生理上最敏感的部分的粘液浸湿纱布吗?植再一次想起了信子把那块纱布放在鼻孔附近时的绝望表情。
植想:对了,信子不是要确认自己的生理机能吗?但信子的粘液几乎是无臭无味的。
信子想要确认自己身体中的雌性激素。当她知道没有时,便绝望了。
西泽曾在办公室里骂信子是没有魅力的老太婆。植一直认为,西泽是为了显示自己的醉态而故意那样骂的。
植忽然想到,西泽难道不是真的那样骂信子吗?他凝然呆立,连冬日吹打着他的脸的冷风也没有感觉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