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请问一下……”我的声音里交缠着犹疑与惊讶。
“遇到不懂的事,不要装懂,应该问个清楚才是。”这是我住在横滨的阿姨常说的话。还很年轻、风姿绰约而身材姣好的那个阿姨,是我很欣赏的女性,所以我总是尽可能遵循她的教诲。
“你说抢书店……,怎么会说到这上头来呢?要送辞典的话,去书店买不就得了?”
“去书店抢一本《广辞苑》也可以吧?”河崎却满不在乎。
“这不是可以不可以的问题,根本没有偷的必要啊。你没钱的话我借你,把书送给那个外国人的时候,不必说出我的名字没关系。”
我难得地很确定自己说得名正言顺。不,我觉得我说的肯定是对的。
“我可以问你一件事吗?”河崎显得从容不迫,而反问“什么事?”的我却是胆战心惊。
“为什么不可以抢书店?”
我以为这是玩笑话,但他的表情却是一本正经。
“这、这违反法律……”身为一个即将进入法律系就读的学生,这是理所当然的回答,而且我甚至觉得这是个值得嘉许的模范答案。
“你听过这句话吗?”河崎得意洋洋地说:“‘当政治家犯错的时候,这个世上对的事情全是错的。’”
“什么?”
“现在日本的政治家是对的吗?”
“我还没有选举权……”
“政治家并不是对的,换言之,法律是错的。”大概是开始激动了,河崎连珠炮似地说。
“可是,至少,这会给书店造成麻烦。”
“哦,”河崎点头,“这倒是。”
“对吧?”
“但是,前提是那是一家好书店。如果它是坏书店,被抢了也没办法。”
“你的意思是你要抢的那家是坏书店?”
我留心着不弄翻酒杯,把身子往前探。
“坏书店哪。”河崎像在客观地陈述法则似地说。他把软木塞压进酒瓶里,一面拴紧,一面笑嘻嘻地说:“它贩售封面折到的书。”
我傻住了,“那样就算是坏书店吗?”
“以一家书店来说,不可饶恕。”
“可是也不等于就可以抢它啊。折到的书,哪家书店或多或少都有个一两本吧,你这根本是迁怒。”
河崎像在观察似地,目不转睛地看着我,打算只是默默听我的意见。
“书的话,用不着抢,付钱买就行了。”
“你听过夏隆的猫的故事吗?”河崎对我的话充耳不闻,唐突地问了这个问题。
“夏隆?”
河崎吁了一口气,似乎有点紧张。如果有个牧师正要开始演说长年酝酿在他心中的小故事,应该就是这副模样吧。
“夏隆,”河崎仿佛一边按捺想急着说话的速度,缓缓地说下去:“夏隆和恋人马龙住在红砖色的公寓五楼。”
“夏隆是女的,马龙是男的?”
“夏隆很喜欢从房间窗户俯视外头,总是从窗口望着马龙回家来。”
“什么跟什么?”不是我自夸,我高中的时候,曾经被登门拜访的推销员的花言巧语说动,差点买下数十万圆的学习教材。我不安了起来,要是这么继续听下去,自己该不会又被骗吧?绝对不能再重蹈覆辙了。
听下去就是了。——河崎朝着我这唯一的听众竖起食指。“某个雨天,夏隆从窗户探出头去,发现底下有一只小猫,那是一只淋成落汤鸡的小猫。”
“真不想见到淋成落汤鸡的小猫哪。”
“夏隆对马龙这么说了:‘我想要那只湿淋淋的小猫。我想要那只从这里看得到的、被雨淋湿的可怜小猫。’”
“嗯?”
“马龙很了不起,尽管才刚从公司下班回来,他立刻奔出房间,然后,抱着小猫回来了。”
“马龙万岁。”不要听,不要听!——我在内心默念。是教材,他要拿出教材来了。
“马龙拿毛巾擦干湿漉漉的小猫,交给了夏隆。”
“真是令人感动的一幕啊。”我一点都不感动。
“然而夏隆却生气地说:‘我想要的是从这里看到的、被雨打湿的可怜的小猫。现在在这里的,是被你抱着、一点都不湿的可爱的小猫对吧?这只不是我想要的。’”
“这个故事真教人心里不舒服。”
“结果两个人分手了。”河崎仿佛想非常慎重地结束这个小故事,以恭恭敬敬的口吻说:“因为马龙生气了。从此,马龙便和小猫幸福快乐地生活在一起。”
“嗯?”
说完故事的河崎露出一种松了口气、又有些骄傲的神情,很满足的感觉。“就跟这个一样。”河崎说。
我慌了。“什、什么跟什么一样?”
“我也是一样。我不是想把《广辞苑》当礼物送他,我不要用钱买的《广辞苑》,我想要的是抢书店得到的《广辞苑》。”
“莫名其妙嘛。”
“这跟夏隆想要的猫是一样的。”
“什么一样,不是这个问题吧。”我支吾了起来,“反正,我觉得这是不对的。”
高级学习教材的恶梦再度袭来。——这个句子掠过脑海。
“你要做的事很简单。”
“啊?”
“真正动手抢劫店家的人是我,你只要顾好别让店员从后门逃走就行了。”
可不可以先等一下。我想这么说,声音却卡在喉咙。
“你只要待在后门,踢门就行了。”
“后门?踢门?”
“我不想让店员逃了。”河崎继续说。
“为什么?”要抢劫或是偷窃,没有店员在应该比较好办事吧。
“这个嘛……”河崎像在思考理由似地,眼睛滴溜溜地转,“要是店员逃走去叫警察就麻烦了,所以我想向他召appeal我外面也有同伴。”
他念“appeal”的发音很美,我忍不住听得入迷。
“就算从后门逃了,也不至于引起悲剧吧。”我觉得烦了,话说得很不客气。我发现我的脸很烫,是红酒升高了我的体温吗?
有那么一瞬间,河崎垂下眼,“悲剧总是从后门发生。”
哦,这样。我没当一回事,他便又重复一次:“悲剧总是从后门发生。”哦,这样啊。
“总之,我不会参与这么危险的事的。”我发出宣言。
“抢书店并不难。”我的宣言彻底地被当成耳边风。
“又不是难不难的问题。”
河崎直起身子站了起来,走过去房门边,手伸进一个附了小抽屉的柜子里。我看到他拿出来的东西,不禁倒抽一口气。那是一把黑色的手枪。
“这、这个……”
“模型枪。”河崎冷冷地说,把枪递给我。
枪并不重,我战战兢兢地望进枪口,只是一个半开不开的洞,但上头有擦痕及被削到的痕迹,看起来像真枪。
“你要拿这个抢书店?”
“对。”他的语气完全若无其事,“放心吧,”河崎仍然一脸认真地点点头,“也准备了你的份。”
不是那种问题。——我连想解释都办不到。明明应该可以当场拂袖离去,或是露出暧昧的讨好笑容聪明地逃回家去,我却没这么做。一方面脑袋被夏隆的猫的故事给搅乱了,另一方面,河崎看起来不像是可疑的人。再者,我总觉得在这个即将展开独居学生生活的时刻,不分青红皂白地警戒周遭的人,实在是太没种、太窝囊的行为了。
“你不惜做到那种地步也要送《广辞苑》给那个外国人,这样他会高兴吗?”我指着墙壁,一〇一号室应该是那个方向。
“会。”
“他不可能高兴的。虽然我没见过那个人,并无法断言,但我不觉得他会高兴。”
“你最好不要见到他。”河崎挑起一边眉毛说。看来像是个严肃的忠告。
“为什么?”
“我刚才说过了,他从某个时候开始就一蹶不振,把自己关在房里不出门了。”
“不是说因为和女朋友分手吗?”
河崎没回答。
忽地,我想起河崎说过“我是死而复生的”这句话。“河崎,你真的一差点死掉?”
河崎露出像是被逗笑了的表情说:“病毒感染。”
“什么病毒?”
“登徒子会染上的病毒。”河崎静静地说。他的外表看起来确实受女性欢迎,但我很难想像会致人死亡的疾病究竟是什么,这是某种比喻嘛?
“回到刚才的话题,”我的表情都扭曲了,“总之,你说别跟那个外国人交谈比较好是吗?因为他不会说日语吗?”
“尾端……”河崎这么回答:“尾端圆滚滚可能帮得上忙。”
“那只猫?”
“那只猫会穿过那边的院子,在公寓里晃来晃去。窗户打开,它就会进房间,所以或许它会去那个老外的房间。”
“你的意思是,在猫尾巴上绑信,和外果然沟通?”我半信半疑。
“就是这个意思。”河崎微笑。
“传信猫?”我哭着一张脸纳闷地说:“我不觉得这方法行得通耶。”
“我也这么觉得。”
“什么嘛?”我开始疲于和初次见面的人进行这种支离破碎的对话了。
我决定离开这个房间。我说了声:“走了。”便站起身走到玄关。
“喔,谢谢你的红酒。”我抚了抚应该已经绯红的脸颊说。
“就算只有我一个人,我也要去抢书店唷。”河崎说得很干脆。
“那没意义的啦。”
“要不要一起来?要是改变主意了,告诉我一声。”
“你才应该重新考虑……”我抓起鞋子的后跟,“重新考虑一下比较好。”
接着我说:“我把我的电话号码留给你。”虽然就住隔壁,难保什么时候需要联络。河崎也把他房间电话号码写给我。“手机号码呢?”我问。他只是挥了挥手说:“我没有手机。”
我一直以为像我跟河崎这种年龄的人几乎人手一支手机,所以有些吃惊:“哦,这样啊。”
“女人会打电话到手机来,很烦。”他说。
虽然听起来像是半开玩笑,不过再看一眼河崎的外貌,我觉得这很有可能。
“对了,告诉你一件重要的事。”
我可不想漏掉任何重要的讯息,于是认真地听他说。
“镇上有一家宠物店。”
“宠物店?镇上?”
河崎说出店名,并说明大致的位置。那家店好像位在闹区拱顶商店街相交的小商店街上。
“我没打算要买宠物啊。”
“不是。你要小心那里的店长。”
“啊?”
“那里有个叫丽子的女人。要是你有机会遇见她,千万别相信她。”
“宠物店跟相不相信有什么关系?”
那家宠物店总不会跑来推销教材吧?——我忍不住想这么问。
“最好不要碰上她。碰上了也不要相信她。”
我想应该是不会遇上的。尽管心里这么想,我只是暧昧地应了声,耸了耸肩。
我避开伞筒打开门,走出房间外。风像在摸索似地轻抚着我,不知哪户人家传来炖煮咖哩的香味撩拨着我的鼻子,我的胃转为准备迎接咖哩的模式。我想现在的我只能接纳咖哩了。
我回头望向河崎的房间。
虽然对他提议抢《广辞苑》的事感到不解,我却有种一定还会拜访这个房间的预感。
“怪人有两种。一种是想敬而远之的,另一种是出于愈怕愈想看的好奇心,还想再多和他打交道一阵子的。”阿姨以前曾经这么说过。事实上,她结婚的对象就是一个完全背离“认真老实、印象佳”的人物,所以我想她应该是喜欢后者那类的怪人吧。
对于河崎,我也开始有种“愈怕愈想看”的好奇心了。
我一边打开自己的房门锁,揣想着一〇一号室的外国人究竟遇到了什么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