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再次抬头望着监视塔。比起群众心理的问题,我认为当务之急应该是先救田中再说。不过话说回来,田中为什么要爬上去呢?一面抬起弯曲的腿,一面攀爬数十米高的梯子,究竟有什么意义?
我不知不觉地闭起了眼睛,应该好好思考一下。总觉得答案就隐藏在记忆里,所以我闭上眼睛寻找。假如记忆是汪洋大海,为了抓住深海中的“答案”,我必须屏住呼吸,潜入海底。那是一种潜入记忆中的感觉,我闭上双眼,调整呼吸,然后一口气潜入。
“要去救他!”
那声音在耳畔响起。是谁说过的?是优午,那个稻草人对我说过。或许他真的不存在,但我听过那句话。
“假如有人无法判断自己做的事情是对还是错,想要跳楼的话……”
我好像还听过这句话,这果然是能预见未来的稻草人说过的话。我猛然醒悟。对啊,田中现在不就想跳楼吗?!
这个念头像触媒一般,在我脑中开始急速运转,我感觉所有事情逐渐串联在一起。猛一回神,我睁开眼说:“我去,我去带田中先生下来。”
“不要胡说八道!”小山田立刻反对,“如果你那么做,那家伙就会跳下来。”
“放心,我去。”
日比野目不转睛地看着我的眼睛,他那张脸依旧像黄金猎犬。“是优午说的吗?”他突然说了一句。
小山田用不同于刚才的视线看着我。
我默默点头,管他是不是群众心理,至少优午的话清楚地留在我的记忆中。
我走到梯子口,抬头向上看,髙耸的监视台宛如穿入夜空。我对着背后的日比野说:“好像穿入了云层呢。”
他听了耸耸肩:“田中爬上去一定是为了撕碎云朵。”我摆出的姿势跟小山田刑警刚才的一样,朝着看不见身影的田中呼喊。
“田中先生!”我叫唤他的名字,没有回应,不过他应该听见了。
“我是伊藤,我现在要上去,你不会有事的。”我大声呼喊,好让他听得清楚。“是优午要我这么做的。”我不忘补上这一句。这样就没事了,田中不会跳下来了。
优午早就知道会发生这种事,能够预知未来的稻草人曾经存在过,我是这么相信的。
“要去救他!”优午对我说过。一切都在他的掌握之中。
能够预知未来的优午为什么不知道自己会被杀?对我们而言,这是个谜。
不过,我现在知道答案了。我把手搭在梯子上。
快,上去吧。我用脚蹬着地面。
田中杀死了优午,而现在他在等我。
我摸着梯子,手上感受到一股冰凉,不过还不至于抓不住。那梯子摸起来生锈了。
我只爬了一阶,梯子就在摇晃。“日比野,这梯子不会垮下来吧?”
“你爬爬看就知道了。”他不负责任地说道。
我下定决心,又往上爬了一阶,眼前的风景重重地晃了一下,但似乎是错觉。我有规律地移动着身体。
我想起昨天有个女孩拿奶油和菜刀给我。她洋洋得意地说:“是优午拜托我的。”当时,她脸上的表情充满了成就感,看起来很幸福。
我抬起右脚,用左手抓住上一级的阶梯,大概爬了十米左右的高度。我一点都不想往下看。
优午对我说:“去骑自行车!”我遵从了他的命令。不论我是否像那个给我奶油的马尾辫少女般自豪,我还是遵从了他的命令。
优午很难得会说未来的事,所以岛民们应该会很高兴地遵从。
脚底一滑,吓得我以为心脏会直接掉落地面,我不禁往下看了一眼,点点灯光宛如火球。我重新调整呼吸之后,再度踩在梯子上。
我想起了在市场上遇见的兔子小姐所说的话。她一边晃着身体,一边聊起自己祖母的事,最后她这样说:“优午明明是个稻草人,却偏袒鸟类。”
我往上看,却看不见人影。这座塔很高。我说:“田中先生,我快到了,就快到你那边了。”
那还用说,他肯定在等我。
我又爬了一级、两级。优午为什么无法预测自己会被杀?当我和日比野讨论这件事时,我说:“或许他知道,却闷不吭声。”“或许优午早就告诉某个人了。”
我渐渐听到急促的呼吸声,那不是我的呼吸声,田中大概就站在上面几级。我并没有因为接近终点而放心,而是不禁看了看脚边。这是令人害怕的髙度,恐惧感袭上心头,仿佛内脏全被晾在风中。我俯视下方,可见小小的光点和灯光映照的人影。
如果一放松,可能会直接摔下去,我总觉得自己会吓晕。
实际上,我因为太害怕而差点松手。
一旦切身感受到恐惧,内心的恐惧感就会像汗水般流出来。我紧紧抓住梯子,却无法移动自己的双手双脚。我想试着往上爬,身体却动弹不得,完全不听使唤,深信只要一动就会摔下去。
田中好像已经坐在监视塔最上面的平台部分上了。
“田中先生。”我大声喊道。连手指都变得僵硬,顶多只能由口里出声。“田中先生,你在吗?”
我侧耳倾听。
“是优午拜托你的吗?”声音不大,但不至于听不见。田中的声咅从上面传来。
我听见他的声音,松了一口气:“优午要我来救你。”
“优午什么都知道啊。”他像是在说去世的朋友。
我下定决心再度往上爬。我紧紧抓住梯子,仰起凑近梯子的脸,朝上面说:“田中先生,是你把优午弄成那样的吧?”
他这次一语不发,但我确信说得没错。优午曾经存在过,而并非是像小山田说的“群众心理”那样。背负杀害稻草人罪名的男人,现在就在我要前往的塔顶,那应该不是错觉。
将优午从水田里拔出来的,肯定是田中。稻草人曾经存在过。
“是优午拜托你那么做的吧?”我问道。
优午想自杀,只有这个可能。
田中还是没有回应。我咽了一口口水,然后下定决心。我紧闭双眼,马上又睁开,移动握住梯子的右手。
“旅鸽没事吗?”我开始往上爬的同时这样问道。
过一会儿,传来了田中的声咅。“我在这里等你。”他说。
那句话再度掠过耳畔。“优午明明是个稻草人,却偏袒鸟类。”
那就是答案。
静香马上认出此人是昨天在楼下信箱前面遇见过的男人,将伊藤的明信片交给她的那个陌生男人。
“这位是?”城山看着那名男子,询问静香。
静香只是摇摇头。
“我叫轰,我有急事找她。”蓄须男人说话的速度缓慢,他对于屋内出现制服警察似乎也不太惊讶。
“我来送这个。”男人再度将明信片递给静香。静香收下明信片,翻过来一看。
是伊藤的笔迹没错,内容只有两行字。
“我有急事想要告诉你。”
正文就这么一句话,又补了一句话算是附记:“对了,我想听你演奏低音萨克斯风。”他想说什么?对了,静香想起昨天收到的明信片也还没看,放进皮包之后就完全忘了,或许该看看那张明信片。
“那是什么?”城山不容分说,从静香手中抢过明信片,目露凶光地看着内容。
“伊藤在哪里?这是从哪里寄出来的?”静香追问带来明信片的男人。
接着,她脑中浮现出了疑问。这张明信片为什么会寄到这里来?城山说伊藤躲在仙台市区内,但是不管怎么看,这张明信片都不像是从城里寄来的。
“伊藤不在这里,他在岛上,有急事吧?他要我把那张明信片火速送来,我已经送到了。”像头熊的男人缓慢地说完以后,一副任务结束、打算闪人的模样。
“岛。”城山脱口而出。
男人反射性地回头看着警察的脸。“城山先生?”静香怯生生地开口,“这是怎么回事?”
“什么怎么回事?”城山粗鲁地把明信片还给她。
“伊藤躲在仙台市区吧?可是,这个人却说他在别的地方。”
“我说,伊藤在一座小岛上,从这里搭船才到得了。”熊男说。
“那座岛叫什么名字?”
“叫荻岛,你没听过吧?”他习以为常地说道。
“他现在还在那里?”静香又问。
“嗯,他现在还在那里,我没有载他过来,就是那样。”
静香的脑袋一片混乱,这究竟是什么情况?她不知不觉蹲了下来,或许是因为事情刚发生,她感到一阵晕眩。她被夹在警察和陌生男子之间,看着那张内容莫名其妙、只有两行字的明信片。这是怎么冋事?静香不断地在心里念着要冷静、要冷静,说不定她己经将“冷静”二字说出口了。
“带我去!”静香听见—个低沉的声音。
静香缓缓地睁开眼,抬头看着城山。那句话好像是出自城山口中,但那嗓音和他之前的声音完全不同。
那是一种充满恶意的低沉嗓音,虽然不咄咄逼人,却有一股令人不寒而栗的气势。
“带我去那座岛!”城山下命令似的指着那个像熊的男人。
静香抓着双腿,企图抑制颤抖。熊男震慑于城山的气势,结结巴巴地吐不出半个字眼。
“城、城山先生。”静香想说什么,却欲言又止。
那幅情景令人窒息。城山举起手枪,却一点真实感都没有,感觉像一幕滑稽的电影场景。原本想要后退的男人停下脚步,他微微举起双手,一头投降的熊。
“城山先生。”静香缓缓起身,“你、你该不会是骗人吧?”
静香看到城山当时的表情,心生恐惧。他既非在笑,也不像在懊悔,更不是在发火。他只是面无血色,淡淡地说:“带我去找伊藤!”那并非警察的表情。
“你也一起来吧。”他对静香如此说道。
“你、你真的是警察吗?”
“不好意思,我真的是警察。”他不苟言笑,“不过,我和伊藤是老朋友。”
“什么意思?”
城山没有回答静香的问题。“伊藤在那种乡下地方正好,我就在伊藤面前将你剥光吧。”他泰然自若地说道,由于太过冷静,静香过了好一阵子才明白那是什么意思。
或许是完全放弃挣扎了,熊男只是铁青着脸,在原地伫立。城山用枪口指着他,又说了一次:“带我去那座岛!”
接着,城山凑近静香说:“对了,那张明信片上写了什么萨克斯风,你也顺便带去!你一面吹,我一面上你也不错。如果吹错的话,我就折断你的手指,如何?”
“你在说什么?”
“闭嘴!”城山悄声地说。此时,静香发现自己已经无法呼吸。城山掐住她的脖子下方,她喘不过气,扭动身体却逃不了。恐惧感从胃部涌至喉咙,她拼命挣扎,设法抓住城山的右臂,却奈何不了对方。她想用指甲抓他,他却无动于衷,反而微微一笑,像是同情她似的,露出充满怜悯的笑容。他突然放开手。静香慌忙吸了一口气,晃动着肩膀,抚摸喉咙。
“很遗憾,”城山语调平静地说,“我真的是警察。”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即使如此喊道,静香还是发现自己在抽搐,像发病似的弯曲了上半身,当场吐了出来。呕吐物在玄关处溅了一地,酸味四溢,更加令人作呕。
“我不知道那座岛在什么地方,不过乡下城镇正合我意,乡下人比较信任警察。”城山看到静香吐了,依旧面不改色。
“是一座没人知道的岛。”熊男突然说了一句。
“那样也好。快走吧。我要在那里把你整得破破烂烂。”城山踢着静香的腿,“我也会给伊藤好看。顺利的话,说不定在那种偏僻地方,干什么都不会有人知道。”
静香不懂城山的意思。总之,她擦拭了嘴角,搓揉着腹部。“废话少说,快去准备!”城山加重语气,“把那片脏东西也擦千净!不然的话,就给我舔干净!”说话的同时,他用脚踩着静香的头,静香的脸就贴着地板上的呕吐物。“舔啊!”
静香将脸转幵,呕吐物沾在脸上,或许是因为城山的言词与态度冷静到了非现实的地步,静香的恐惧胜过了屈辱。
“事情变得有趣起来了,不是吗?”她听见城山这么说。
与其说是景色,不如说是世界。这世界在我眼前扩展,夜里能见的景物有限,但我感觉视野辽阔。
我坐在监视塔的顶端。我之所以正襟危坐,并不是因为举止端正,而是现场的空间存限:台面的宽度只容纳得下两名大人并排而坐。
田中一脚弯曲,一脚伸向梯子而坐。
这里的地势很高,感觉和夜空之间的距离似乎比地面还近。
因为是夜里,应该比这里还高的山丘看起来只是黑漆漆的影子,我甚至觉得自己浮在空中。我们浮在夜空中,我好像听见日比野的声音:我们要欣赏夜景。
“优午全都知道。”我说道,虽然想要静静地享受夜景与黑夜,但总不能一直这样下去。
“是啊。”田中说,他的语调坚定,没有一丝动摇,“你知道多少?”
“优午主动要求你那么做的吗?”
他跟我一样眺望远方,他似乎认为稻草人就站在黑色大海的另一端。
“是啊,优午拜托我那么做的,真不可思议。他说,稻草人不会动,所以即使脚有残疾的我,要杀他也是易如反掌。”
田中当然拒绝了稻草人的请求。他说,他绝对办不到。
“不过,优午很固执。他对我说了好几次‘请你答应我的请求’。他看起来好像在哭泣。”
“如果要被人从这里拔起来,我希望由田中先生动手。”
田中说,让他决定动手的关键是优午的这句话。
“被他那么一说,我也只好动手了。”他自我解嘲似的说道。
“优午一定是受不了了,所以想要解脱。”
“你懂吗?”
“我想象过。再说,优午的话语也充满了那种感觉。”
稻草人拒绝透露未来的事,他虽然说“未来的事说出来就没意义了”,但心里一定感到不胜其烦。
“他一定觉得很烦吧。”田中也说,一百多年都处于那种状态。
肯定是那样。每次发生命案,大家就会跑来问他:凶手是谁?每当有人下落不明,人们就会来询问他:那人跑哪里去了?能够预见未来的稻草人被众人视为珍宝,或许大家依赖他的同时也会谴责他。
“曾根川一死,大家又会去逼问他吧。‘凶手是谁?’‘杀死这个重要的岛外来客的凶手到底是谁?’”
“优午已经厌烦了那种问题。”他不是神,只是一个普通的稻草人,所以他选择了死亡。
我试着将这个反复思考无数次的问题在脑中摊开。
问题很单纯,优午知不知道自己会死?
答案是“知道”。
他明明知道,却没告诉我们。那他到底想不想告诉我们呢?
答案是“不想告诉我们”。
理由很简单,只能是因为他本来就想死。
“是我杀了优午。”田中说。
“是优午自己决定要死的。”没有人知道谁说的是事实,或许两者都是事实,只不过答案会因为看事情的角度差异而有所不同。就连我和田中仰望的新月,若从旁边观看,也一定是一条细长的直线。
“曾根川带着一把愚蠢的猎枪来打猎。”
“他是来猎旅鸽的吧?”我一说,他就一脸高深莫测地点点头。我不知道这种应该早就绝迹的鸟类为什么会出现在这座岛上。不过,这种鸟却飞来了这座岛。
我想不出优午拼死也要保护它的理由。他的死,是为了保护原本因人类而绝种的鸟类幸存者。
“优午说,当他站在岛上的水田里时,鸟儿们对优午低声说:‘我们的同伴在大海对岸的国家遭到屠杀。’当美国驳回旅鸽保护条例时,优午从鸟儿们口中听到几十亿、几百亿只旅鸽陆续遭到杀害,因而坐立难安。”山中说道。
我默默地聆听。
“然后就发生了那起事情。”他的声音很平静,“帕托斯基的大屠杀。”
这是我们人类犯下的罪行。像之前听到“帕托斯基的大屠杀”的时候一样,我的耳边又响起了这句话。
当时,他一定对人类死了心。
“一九一四年,最后一只旅鸽马莎在动物园里死了,这件事还是鸟儿告诉优午的。优午说,当时涌上心头的不是悲伤而是愤怒。个性温和的优午,大概只有那时候发过火,我们人类成功地让稻草人动怒了。”最后一句话像是在讽刺。
“不过,马莎不是最后一只旅鸽。”
“几个星期前,我发现了其他旅鸽。”
“啊?”我猛然回神。
我很惊讶,自己居然一边听田中说,一边出声应和。
我居然会相信这种话?真是太令人惊讶了。
这世界上有一座没人知道的岛,而且就在日本国内,岛上站着一个会说话的稻草人,而几十年以前就该绝种的旅鸽飞到了这座岛上。我打算相信那种事吗?
我问自己:喂!你当真吗?
你相信吗!你毫不怀疑地相信那种狗屁不通的童话故事吗?
你曾经是一名优秀的工程师,工作认真,却被同事看不起,认为你乏味无趣,然而你竞然会仔细聆听这种荒唐可笑的事情?!
哪有这种荒诞无稽的幻想?真实性呢?一点真实性都没有!
你站的地方是冰冷的柏油路,绝不可能是不可思议的孤岛。
我再次摇头。
不,另一个我像是放弃了挣扎一般举起双手,只有这次我是真的投降了:“如果这是做梦,相信这一切又何妨?”
“就算旅鸽飞来这座岛也不奇怪。”我低喃道。
田中笑道:“我一开始也没发现,在森林里看到一对鸽子,以为它们只是普通鸽子。可是,我把它们带回家,才发现不太对劲。我不敢相信,于是拿出那幅奥杜邦的画来比对,居然一模一样。”
我试着回想那幅画,画里也是一对鸳鸯鸽。说不定那幅叠妥的画作现在就放在他裤子后面的口袋里。
我心想,说不定那只是普通鸽子,但是没有说出口。没人知道的事情就不该说。
田中说,他让优午看了那一对鸳鸯鸽,优午相当吃惊。“哎,说不定优午早就预测到了,他也知道我会把鸽子带去给他看。”
“他也知道曾根川会来吗?”
田中说,当时的优午看起来非常痛苦,因为他无法阻止曾根川来到这座岛。
曾根川是为了猎旅鸽而来的,据说是轰找他来的。“轰看到我在养那对鸳鸯鸽,可是我并没有将那件事放在心上,我以为轰不可能发现那是旅鸽。但你别看那个大叔一副少根筋的模样,其实他的直觉准得不得了。他记得我手头奥杜邦的那幅画,所以他断定那真的是旅鸽。”
“于是他出岛时,在酒店或其他地方告诉了曾根川吧?”
“大概吧,轰说有办法赚大钱,这引起了曾根川的兴趣,所以他才会带着猎枪过来。”
“他打算猎杀旅鸽吗?”
“他说他想猎杀珍奇鸟兽,好像打算将它们做成标本再卖掉。”
有一件事我一直很好奇,那对我而言是一个很重要的问题。
“你的腿不方便,你杀得了曾根川吗?”
田中困惑地说:“有人拜托我的。”
“是优午吗?”
“嗯,他要我那天晚上约曾根川在漆黑的河边见面。结果,曾根川马上就来了。我说要用鸽子和他谈一笔生意,他马上就来了。”“然后呢?”
“当时天色很暗,我拿着一块附近捡来的水泥砖。如果曾根川对我施暴,我根本无力反击。到底还是有点害怕,于是下意识地抓起了脚下的水泥砖。”
“你用水泥砖打的曾根川吗?”我总觉得田中能以那条弯曲的腿轻易逃走。
这时,田中打探似的问我:“那是你吗?”
我心想,果然是他杀的。“应该,”我答道,“应该有一道光吧。”
“嗯,是有一道光。我跟曾根川面对面,完全搞不清楚那是什么玩意儿,我只是受优午之托,把他约出来罢了。当时有一道光,那是什么?是手电简吗?”
“那是自行车的车灯。”原来我并非局外人,那件事也使我成了局内人。就是那么回事。
“是吗,自行车啊。那道光照到了曾根川,也照到了我。那家伙不知道在哼什么,绊到了坑洞还是什么,然后就摔倒了。他倒在我脚边,我马上放开了手中的水泥砖。光线弄得我睁不开眼,我一放手,水泥砖就掉了,掉在了曾根川头上。”
我马上想到,是若叶。曾根川中了那女孩挖的陷阱,优午一定也把“任务”告诉了她。实际上,若叶说过:“我有非做不可的事情。”她得事先做好让人跌倒的陷阱。
“说不定那也是优午自杀的原因。”我自言自语地说道。因为优午死了,所以每个人都下定决心,要完成“任务”。
为了实现稻草人最后的愿望,被吩咐的人都认真以对。他们认为优午的吩咐就像是他的遗嘱。优午料到了这一点,他希望自己一死,岛民都会确实地完成“任务”。
若叶依照约定用杂草制作了陷阱,曾根川果然掉了进去。
“很难相信吧。我不是因为想杀害曾根川才待在那里的,我也没有打算用水泥砖打他。虽然这听起来像借口,伹我说的是真的。”“我相信你。”优午也对我下了指令,只不过同样的事情也发生在田中身上罢了,我们就像是优午布下的棋子。
说到任务,我想到另一件事——日比野的约会。佳代子小姐为什么会突然约日比野?如果那也是优午下的指令,我就能接受。
对了,她说过:“我被选中了。”那种语气不就是因为优午拜托自己而感到沾沾自喜的表现吗?
如果没有那个约会,我也不会去骑自行车。这么一来,我也不会晃动灯光。如果没有灯光,曾根川大概也不会摔倒吧。
“啊,水泥砖。”我脱口而出。
“是啊,我手上的水泥砖就砸在那男人头上。”田中平静地说道。
我想起第一次见到轰时,他在河边捡水泥砖。当时,他说是优午拜托他检的。说不定那也是事前准备。轰将水泥砖从那里搬到河边的另一处。所以那应该就是凶器。
我开始感觉拼图一片片地拼上了。
“曾根川一声不吭地死了。”田中仿佛在脚下看到了曾根川,他说:“当我知道曾根川死掉时,一点感觉也没有。我没有后悔。”
“水泥砖掉下去是因为地心引力。”
“当时,我在想优午的事。当我将优午分尸之后,开始感觉到强烈的后悔。”
我听他结结巴巴地说着,想起了自己看到的景象。
田中带着鸟,朝着优午原本站立的水田鞠躬。那应该是发自内心的、带着近乎恐惧的认真的鞠躬。这里面掺杂了谢罪、感谢、敬意及后悔的心情。我无法判断他做的是对还是错。
“我的心好痛好痛。”田中说,“我觉得越来越痛苦,感觉自己好像做出了无可挽回的事。”
正因如此,他才会拖着脚,爬到这么高的地方。
“你为什么要爬到这里来?”
我只是回答:“我想看风景。”当然,我是来看夜空的,来看这片犹如蓝色幕布般的深邃夜空。
“是啊,我也是第一次到这里来,这里很棒。”
“田中先生觉得日比野是个怎样的人?”
他稍微想了一下,然后回应:“他是个怪人。”
“今天,有一个男人对他说:‘岛上的人都觉得你很碍眼!’”田中没有否定,只说:“我也一样。是大家的累赘。”
“下去很辛苦的。”
“差不多该走了吧。”
他既没有要求我不准说出真相,也没有自暴自弃地说跳下去算了。
最后,“优午说不定是在向人类报仇”这句话涌到了喉咙,但我还是硬生生地把它吞了下去。
或许优午是在对人类因为好玩就滥杀旅鸽或砍伐森林的行为展开一项小小的报复。他想用这项幼稚的报仇行动,操控人类去杀人。说不定那对鸟也不是旅鸽,优午只是单纯地想要完成人杀人的目的罢了。就像樱用枪杀人一样,稻草人选择了只有稻草人才办得到的手段。说不定那个稻草人不是人类的伙伴。但是,我并没有告诉田中这个想法。
“等一下。”他说。他窸窸窣窣地不知道在做什么,旋即从裤子后面的口袋里拿出一张纸,是那张奥杜邦的画,一对鸳鸯鸽的求爱图。
田中将那张画放在腿上,折了起来,默默地把它折成一架纸飞机。
我来不及开口,田中摇一摇折好的纸飞机,确定能飞,就毫不犹豫地轻轻射了出去。从监视塔飞向漆黑夜空的纸飞机优雅地盘旋,缓缓地落下,一下子就不见了。
我瞄了田中一眼,他的侧脸很美,就连我这个男人都看得出神。“田中先生年轻时是个大帅哥吧?”我一说,他不知所措地笑了,看着自己的脚。天色昏暗,看不清楚风景,我眯起眼睛。
我拜托田中先爬下梯子,我担心他能不能安然下去,不过我并不想先下去。
他慢慢地爬下去,下一级要花上十几分钟,这种速度刚刚好。田中用一只手抱住右脚,将脚搬到下一级。他的动作很谨慎。
“不用急。”我对他说了好几次。下去比上来还要恐怖好几倍,感觉就像是被丢到空中,昏暗的景色仿佛置身于洞窟里。
爬到一半,我听见田中说:“我能变成鸟的伙伴吗?”我没有冋应。
不知道经过了一个小时还是两个小时,总之,我们下去时开始下起小雨。我看到在地面上等待的人们,他们都撑着伞。
“你怎么处理优午的头的?”我问下面的田中。
“我装在袋子里,放在了回家的路上。”
“那也是优午拜托你的吗?”
“嗯。可是,很奇怪,隔天就不见了,说不定被狗叼走。了。”捡走头的应该是园山吧,园山只是将地上的袋子捡回家,所以往返不用花太多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