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着聊着,夕阳西下。这屋子西晒很严重,夕阳照得室内红通通的,或许是开了许多扇窗的关系吧。黑泽东想西想着,天色慢慢暗了下来。
“我看你今天没办法移车了吧。”柿本说。
的确今天是不可能了。黑泽看了一眼外头昏暗的天空,不过,反正他本来的目的地就是小暮村,也算是在计划之中,差别只在车子停远了点,而且听得有些不自然罢了。
“既然这样,你今天就睡我们家吧。”柿本大声地说。
黑泽本想谢绝,但花江接着说:“我刚好烤了三条鱼,您也一起用晚餐吧。”于是他就这么留下来了。
一方面,黑泽并不觉得这附近会有旅馆或民宿,柿本夫妻的好意帮了大忙;另一方面,他也期待能从他们口中问出更多关于这个村子的情报。
“反正周造人关在洞窟里,这几天还出不来啦。”晚餐的餐桌上,柿本又提起这个话题。
“周造入窟的期间是由谁帮忙送饭呢?你说会有‘备餐者’,所以是周造的家人?”黑泽问道,一边夹了一口眼前的烤鱼。这条秋刀鱼偏肥,鱼皮也烤得不够焦,但味道的确非常鲜美。
“周造是孤家寡人啊。”
“是喔?”黑泽一直以为周造已婚。
“唉,听说他经历过情人逝世,之后就独身至今。”
“发生过那样的事啊?”
“是啊。”柿本露出爱凑热闹的人不负责任的笑容,“他从一而终的个性很讨人喜欢吧,周造就是这样的人呀。”
黑泽心想,讲好听是从一而终,其实应该多少有些偏执吧,但他没说出口。
他也察觉花江正一脸担心地望着饶舌的柿本。
“所以呢,帮周造送饭的是邻居一位叫呗子的老婆婆,已经九十多岁了。周造签运太好了,托他的福,婆婆老是当备餐者,忙到连老年痴呆的时间都没有。”
“签运?”
“哎哟,我是完全没发现啦,”柿本看了花江一眼,“是这人觉得怪,她说周造怎么一直在当入窟者。不过就像我刚才说过,入窟者是透过转念珠抽出来的,应该只是凑巧吧;歌要唱几遍也是掷骰子决定,所以只是周造坐的位置常中奖啦。”
“可是老伴,你不觉得好像每次都抽到周造吗?”花江的语气很温和,但似乎已经不吐不快了。她将碗放回餐桌上。
“这家伙真的很妙,她还说阳一郎会不会是故意陷害周造当入窟者。”
“我不是那个意思啦。”花江慌忙挥了挥手,手上仍拿着筷子,这举止有如十多岁少女般可爱,“我只是觉得不太对劲。”
“也就是说,周造当入窟者的次数已经多到让人觉得奇怪了?”黑泽问。一方面他也觉得可笑,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涉入这档事,这很明显无关工作。
“不是啦,次数到底算多还是少……”花江突然变得怯声怯气,一边掐指算着,“我们搬来这里九年,周造已经当过两次入窟者,加上这次就第三次了。”
“没错,村里献祭大概一、两年办一次,这九年来办过大概六、七次,嗯,当中有三次都是周造,应该不算少吧。”
黑泽听了也没什么特别感想,不过的确,在七次中占了三次算满多的,“你觉得是阳一郎设计陷害周造?”他问花江:“他的目的是什么呢?”
“哪有什么目的!”开口的是柿本,边说还边喷了几粒饭,“那两人是死对头,还是叫水火不容来着,反正连对方呼吸的方式都看不顺眼,就是这么回事。听说阳一郎和周造同年,两人原本感情很好,不知何时开始就彼此不说话了,现在连看都不看对方一眼,交情差得不得了。”
“这样啊?”黑泽看向花江。
“嗯。”花江的语气有些落寞。
“唉,最主要是身份地位太悬殊了吧。”柿本一副了然于胸的神情,“一个是村长的长男,一个是木匠的儿子,身份毕竟不同。”
“都二十一世纪了,还会在意出身贵贱之分吗?”
“这种事无论何时何地都存在的啦。他们盘家听说很严格,孩子从小就被逼着学一堆东西,都是些当部落头子、当村长必须的知识。”
黑泽很难想象“村长帝王学”在教些什么,但或许经营一个小群落也需要一定程度的教养与技术吧。
“反正啊,阳一郎没孩子,世袭应该是到此为止了。”
“阳一郎也没结婚?”
“听说结过了,但村长太太后来生病过世,两人又没生孩子,盘家一门的历史也画上句点了吧。大家都很在意之后由谁担任,但没人敢公然问出口。”柿本一脸嫌麻烦的表情。
晚餐用得差不多的时候,柿本边说“难得有客人来嘛”边拿出日本酒,开始小杯小杯地啜着。喝了一会儿,柿本突然站起来,黑泽心想发生了什么事,抬头看向他,只见柿本像个孩子似地揉着眼睛,粗鲁地说了句:“我要睡了。”黑泽很讶异时间过得这么快,一看柱上的时钟,明明还不到晚上八点,现在连小学生都没这么早上床了。
“要休息了吗?”
“我才不困呢!”这么说的柿本眼皮都快睁不开了,摇摇晃晃地走出了客厅。
“让您见笑了。”花江苦笑着说:“他就是那副德行。”
“别这么说。”接着黑泽立刻切入正题,“村里的人不喜欢阳一郎吗?”
“该怎么说呢……”花江偏头思索着,“他的个性太严厉了吧。”
“他和周造为什么那么合不来?”
“详情我也不是很清楚,”花江闭上眼,神情有些落寞,“只是……听说过一些事……”
她似乎不太想说,话讲得断断续续的。
“告诉我你听到了什么。”
“周造原本有个女友,好像是在高中时候吧……”
“就是你先生刚才提到后来过世的那位恋人吗?”
“听说那女孩子是山形县人,自杀死的……”
“真悲惨呐。”虽然这么应了话,黑泽其实无法体会有多悲惨。
“是啊,很悲惨呢。”
“发生过什么事吗?”
“话都是从一些爱说长道短的人口中传出来的,不晓得有几分可信,不过我听到的是,那女孩子遭到男人凌辱,羞愤之下才……”
“这样啊。”
“后来不知为何就有人传说事情是阳一郎干的。”花江仿佛啃着苦涩果实般露出厌恶的神情。
“他们说阳一郎欺负那个女孩子?”
“不……,谣言说……是他委托别人干的……”
“有证据吗?”
“好像没有证据,只是周造也一直怀疑在心。”
“嗯,确实他们两人后来不再说话了。不过,阳一郎有什么理由要刻意伤害周造的恋人呢?”
“就是呀,为什么呢……”花江也说不出个所以然。的确,当年还没搬进这个村子的她是不可能知道缘由的。“周造在村里的人望高过阳一郎,有人说是出于嫉妒。”
“嗯,也不无可能。”当年十多岁的阳一郎怀抱着什么样的心情、采取了什么样的行动,黑泽无从得知,再加上掺杂了嫉妒与招怨,外人更难想象了。
“我听村里的人说,阳一郎和周造小时候感情真的很好,村里年龄相仿的小孩只有他们两个,听说像兄弟一样玩在一起呢。”
“原来如此。”
“这种事真是教人难过啊。”花江仿佛望着远方,“两人已经三十多年没和对方说过话了。”
“所以你会觉得是阳一郎陷害周造当入窟者,就是因为有这三十年的友谊失和?”
“我大概是想太多了吧。”花江虚弱地笑了笑,神色微微闪过一丝阴郁。黑泽晓得她其实仍无法释怀。
黑泽想继续追问,但一方面也怀疑自己是否有必要如此穷追猛打。本来他的目的就只是找出山田,而不是解决这个小村子里的人际问题,就算花江真的隐瞒了什么,那又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