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四袭击了东京的台风,在星期五天亮之前来了个急转弯,到太平洋上肆虐去了。蔚蓝的天空中没有一丝云彩,风轻轻地吹着,枫叶开始变红,人们纷纷涌向奥多摩和秋川一带观赏美丽的红叶。
最近几天,俺按照河原崎的指示,走访各个发生过抢劫案的便利店收集信息,分析抢劫犯的特征,并到东京警视厅查阅了以前那些使用匕首抢劫杀人的罪犯的资料。另外,还到外国人集中的地方去,向当地派出所了解情况。与此同时,请来声音分析专家,分析那个喊了一声“当心后边”的顾客的声音,又根据录像画了他的像,四处调查,试图找到他。
上午十点多,有人向俺所在的八王子警察署报警,说是在秋川边上发现了一具用塑料布包裹着的尸体。
刑警队的办公室里立刻骚动起来。
“又一个!在秋川发现的!尸体已经送到五日市警察署去了!”
俺正要跟着刑警队负责这个案子的一个叫赤松的刑警到五日市警察署去,河原崎把俺叫住了。赤松对俺说:“以后我给你打电话。”说完就匆匆走了。
星期六凌晨一点多,赤松来电话了:“你能出来一下吗?”他的声音显得很疲惫。
俺看了看表,一点十分,深更半夜的找我干什么?但是,俺没有拒绝他。不知道为什么,俺太想加入侦破那个案子的行列了。
俺穿上一件咖啡色夹克衫,一条黑裤子,一双低跟皮鞋,肩上挎着一个小挎包离开公寓。刚出门,就觉得有人在后面盯着俺。回头看了看,没有人,但就是觉得有人在暗处盯着俺,也说不清楚是错觉还是神经过敏。俺小跑着来到大路上,拦了一辆出租车,向赤松指定的地点疾驰而去。
赤松请俺到这个位于一座古旧楼房的地下室酒吧来过好几次了。刚进门,就看见一个男人正带着哭腔唱卡拉OK,歌词大意是他失去了心爱的女人。本来只能接待三十人左右的酒吧里坐着四十多个人,酒吧的侍者刚要向俺摇头表示不能再进,俺立刻大声说:“跟人约好了,在里边等着呢。”说完在里边搜寻起赤松来。
赤松坐在最里边的一个双人桌前,正在自斟自饮,根本看不出他是个警察。赤松二十九岁了,还是单身。他端起高脚杯,正要一饮而尽,发现俺来到他面前,又把杯子放下了。一向着装整齐的赤松,领带松松垮垮,脸已经被酒精烧得通红。桌子上的一瓶从俄罗斯进口的伏特加下去了一半。
“都喝了这么多啦?”俺一边落座一边问。眼前的所谓桌子,其实是一台拆掉了机器的缝纫机。墙上贴满了世界各地酒瓶上的商标贴纸。
世界中的酒,世界中的饮客,世界中的孤独者们……这个酒吧里的人们看上去虽然都不孤独,但请记住,他们正是为了忘记孤独来到这里的。
“这还算多呀?”赤松说。
“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能喝了?”
“破不了案,心里烦。”
侍者过来了,问我喝什么,我指了指桌子上的伏特加,说要伏特加对苏打水,侍者点了点头,去取苏打水。
赤松把一些冰块放进杯子里,倒满伏特加,又挤进去一些酸橙汁。他不用玻璃棒搅匀,而是举起酒杯来回摇晃,一边摇晃一边欣赏杯子里晃动的冰块。
我等着他说话。萨克斯管哭泣般的声音被一伙客人的大笑掩盖住了。
“这样的……”赤松终于开口了,声音里带着苦涩、嘲笑和悲哀,“这样的酒吧里,如此地快活,不可思议……难道是在同一个世界里发生的事情吗?”
“够惨的是吧?”
“这么多人在这里快活,不管发生了多么悲惨多么不幸的事,跟这里好像没有任何关系。不愉快的事都扔在家里,带到这里来的除了快活还是快活。那边发生了那么大的悲剧,这边却……看到这情景真叫人生气……不过转念一想,还得感谢他们……”
侍者端着苏打水和高脚杯过来,问还要不要别的,俺摇摇头表示不要。侍者走了,赤松拿起侍者送来的高脚杯,给俺斟满加了苏打水的伏特加递过来以后,举起了他自己的酒杯。俺举起酒杯跟他碰了一下,慢慢喝了起来。
“到底是怎么回事?”俺忍不住开口问道。
“其实把你叫到这里来并不合适……可是,我实在受不了了,不跟你见上一面,不在这种看起来很幸福的,人群集中的地方跟你在一起喝一杯,我的精神就得崩溃……从这个角度来看,我是非常脆弱的……”他低着头苦笑了一下,继续说,“第一个受害者被发现以后,设置了搜查本部,至今已经三个月了。我们一天也没有休息过,可是,今天已经是第三具尸体被遗弃了,连一点儿眉目都没有,大家紧绷着的弦都快断了,从今天早上开始,有的回家,有的悄悄跑出来喝酒,有的索性就在搜查本部喝上了……头儿们都装作没看见……”
赤松说着从西服内兜里拿出一张揉皱了的复印件:“就是这个女孩子……死了还不到一个星期……”
俺接过来一看,是润平认识的那个泰国女孩:“莫非……还是……”
“还是什么?”
“同样的作案手段?”
他控制着难以抑制的情绪,点了点头:“用郊游时人们常用来铺地的那种塑料布包着,裸体,手腕脚腕都有被绳子绑过的痕迹,身上被锋利的匕首扎了很多窟窿……”他又倒了一杯伏特加,“全身多处骨折,好像是死了以后被弄折的……现在还闹不清哪儿是致命伤,得全面验尸以后才能得出结论。”
“眼睛被什么蒙着没有?”
“好像没有。”
俺不再说话,眼前浮现出泰国姑娘被虐待的情景。
“同一罪犯!”赤松用肯定的口气说。刚才他看见了泰国姑娘的尸体,那姑娘遇害以前被非法监禁了很长时间。用另一个警察的话说,是被“喂养”了很长时间。俺虽然讨厌这种说法,但又不得不承认这种说法在某种程度上反映的是事实。
“还有别的受害者。”
“什么?”
“这个泰国姑娘第三个被发现。当时我就认为恐怕还有别的受害者,只不过咱们还没有发现。连续的诱拐、监禁、杀人,警察厅都被惊动了,各警察署投入的警力加起来将近三百人,今天早上很多便衣开始在多摩川和秋川沿岸搜索……结果又发现了一个!”
俺真不想再听下去了,真想立刻逃到别处去。为了镇静一下情绪,俺端起酒杯想喝酒,可是酒还没送到嘴边,就因为颤抖把酒撒在了裤子上。
“七点半左右,搜索到御岳山神社的时候,神社的神官说最近常常闻到一种恶臭,结果,在神社后边的杂木林里,发现了露出地面一角的塑料布,挖出来看,又是一具全裸的女尸,腐烂得很严重,但仍然可以分辨出是一位年轻……”赤松说到这里叹了口气,不再往下说了。
抬头看看赤松,只见他的眼圈黑黑的,脸色很不好,看来这个残酷的案件对他的打击很大。俺拉住他放在桌子上的手,使劲儿握了握,鼓励道:“说下去。”
“……还没有弄清她的身份,经初步验尸,发现右大腿有骨折以后做过手术的痕迹。我记得在那些失踪者的资料里,有一个因车祸大腿骨折的,准备通知家属前来辨认,她的家在北海道的札幌。”
“札幌,一个人从那么远的地方跑到东京来?”
“家里要求警察发寻人启事是四个月以前的事……”
俺不由得想起了记忆深处的她。她是俺的同班同学,跟俺同岁,十三年前失踪,家里要求警察发出了寻人启事。
“到底是不是她,还不能肯定。她的理想是去美国当翻译。白天在快餐店打工,晚上去学英语,一个人住在单人公寓里,跟周围的邻居没有什么来往,打工和学英语的地方虽然有朋友,但谁也没有因为她突然不来了去公寓里找过她。家里每星期总会接到她一两次电话,突然不来电话了,家里才……”
附近的客人一阵大笑,打断了赤松的话。
同事也好,情人也好,要是其中有一个突然消失了,会有人认真地寻找吗?
音乐响起来了。啊,罗伯特·约翰逊的Sed woman!
“到目前为止,已经发现了四具女尸……真不愿意往下想了,可是不想又不行,谁叫咱是警察呢。”
客人的笑声,罗伯特·约翰逊的歌声,赤松说话的声音,变得遥远起来。谁愿意往下想呢?真的,一天不把罪犯抓到,就很难保证不会再发现第五具、第六具女尸,说不定正在有一个年轻的女性被“喂养”着呢!
Sed woman!罗伯特·约翰逊把俺从沉思中惊醒,俺突然问赤松:“能让俺参加吗?”
“什么?”
“参加侦破女尸案的搜查本部!”
“……为什么?”
“这回不是有一个泰国姑娘被害吗?俺会说一点儿泰国话,也许能帮上忙。”
“你手上那个便利店抢劫杀人案呢?破了吗?”
“还没有,不过,俺想帮你们的忙。上次俺在电话里跟你说过了,那个泰国姑娘,经常去发生了抢劫杀人案的那个便利店。”
“那件事跟这边的案子到底有没有关联还很难说,我们正在调查。便利店的案子留下了很多线索,可是至今没有确定一个犯罪嫌疑人,在这种情况下你要过来帮忙,上边儿能批准吗?眼下的情况是,尸体在不断增加,犯罪嫌疑人的线索等于零,上边儿都急了,至少得先把便利店的抢劫杀人案给破了,也能挣回点儿面子。还有,这事儿你怎么也得先经过河原崎同意,光跟我说有什么用?”
“便利店的案子俺也不会松劲儿,你那边俺也想帮忙,俺不能眼看着姐妹们一个一个地被坏人杀死啊!”
“行啦!你也是个单身女性,同情那些跟你的情况相同的受害者我能理解,但破案是另一回事!”
“俺知道。”
“你知道什么?你太感情用事,特别是在这回这个案子上,也不知道你是怎么了?我问你,你对我这边这个案子这么热心,是不是有什么特别的理由?”
“你怎么能这么说话?”
“我早就注意到了,你有点儿反常。从第一个受害者被发现你就特别上心,又是要资料又是复印的……”
“关心咱们警察署管辖范围内的案子就是反常吗?”俺不由得警惕起来。
“想想你最近的行动吧,难道你不觉得有些过分吗?你是不是经常到资料室去查资料?特别是这些失踪的年轻女性的资料?同样是年轻女性,你比较敏感,这是可以理解的,但你做得有些过分了!”
俺真害怕赤松把捂在俺心上的那个重重的盖子强行掀开。俺默默地祈求着:千万别掀开,千万……
“风希!”赤松抓住了俺一只手,俺想缩回来,但他使劲儿抓住不放,诚恳地说,“别再一个人过了!”
俺不做声。
“跟我一起过吧!”
俺还是不做声,因为俺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俺现在想的跟赤松现在说的,相差的距离实在是太大了。
“你要是不愿意跟我父母一起住,咱们另租房子也可以。”
俺还是不说话。
他大概有些生气了,使劲儿盯着俺的眼睛:“我跟你是认真的!”
也许是借着酒劲儿,也许是借着案子破不了,又累又气的劲儿,反正他是把憋在心里好久的话说出来了。但是,现在的俺听着很难受。
俺想大声对他说:不!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但是,说不定现在正是说这个的时候。想到这里,俺只能是继续保持沉默。
深夜两点跟男朋友一起在酒吧里喝酒,听着罗伯特·约翰逊的布鲁斯民歌,谈论那些被残酷杀害了的年轻女性,本身就不正常。
俺跟他还没有发生过关系,这在如今的年轻人当中也会被看做不正常。一个二十九岁的健康的男人和一个绝对不能说没有欲望的二十六岁的女人,越过雷池根本就不稀奇。但是,现在俺的心完全被那些失踪女性的案子占满了。她们孤独的颤抖的叫声,比罗伯特·约翰逊动人的歌声更能打动俺,比酒精更深地渗透到俺身体里去了。
“我送你回家!”赤松沉默了一会儿,把高脚杯放在桌子上,站了起来。
俺始终没有回答他一个字,觉得很对不起他,但还是没有表示歉意,默默地站起来,跟在他身后走出了酒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