笙一郎坐在品川站前边一家饭店的休息室里,叫了一杯咖啡。他约的那个人还没来,笙一郎一边等一边在考虑着怎么搭救聪志。
三天前的深夜,他接到优希的电话,说是聪志跟她联系过了,但不知道聪志在什么地方。
那时笙一郎想到了将来的问题,于是再次问优希到底是不是聪志放的火。优希回答说:“是。”又问是不是聪志杀死了母亲,优希说不是,但马上又有些暖昧地补充道:“请你相信这一点……”笙一郎没弄懂优希到底是什么意思,就追问了一句,可是优希没有回答。至于如何对应,笙一郎也没有想好,于是对优希说:“不管怎么说,别对警察说聪志跟你联系过了。”他所说的警察,当然也包括梁平。
上次笙一郎把一度失踪的优希接回家里以后,给梁平打了电话,本来是打算三个人一起好好商量商量的,没想到梁平把伊岛带来了。对此笙一郎对梁平一直心存芥蒂。
优希也没点梁平的名字,答应笙一郎不对警察说。关于真木广美来过的事,优希一个字没提。
第二天早上,真木广美说她去看过优希了,笙一郎吃了一惊。
“为了事务所的信誉,我想让她从您家里搬出去。”广美说。
笙一郎很生气,骂她多管闲事。
广美满不在乎地说:“不过,她正在打算从您家搬走呢,说房子都找好了。”
根据笙一郎对优希的了解,她肯定会搬走的。虽然优希不会搬到很远的地方去,但笙一郎觉得只要她一搬走,就再也见不到她了。
那天,笙一郎控制不住自己想得到优希的情感,在优希洗完澡走出浴室时站到了浴室门口,他对此感到非常后悔。尽管优希并没有责备他,而且他也没有性能力,但他当时就认为优希肯定会离开他的公寓的。
“嗨!早来啦?”有人在跟笙一郎打招呼。抬头一看,面前来了两个男人。
穿着皱皱巴巴的西服,脸上浮现出狡猾的笑容的叫平泉,比笙一郎大五岁,司法研修所时代的同班同学。因“知情者股票交易罪”被捕,委托笙一郎做他的辩护律师,春天被保释出来以后还没见过面。以前的平泉号称企业兼并专家,走起路来昂首挺胸,现在呢,律师资格被取消,弯腰弓背像只馅媚的猫。今天他要求笙一郎抽出半个小时的时间,说什么也要见一面。
另一个40岁左右,西装笔挺,神态自若,一眼便知是个有能力的商人。只是在观察周围的环境时眼珠转得太快,让人觉得讨厌。
“对不起,对不起!长濑先生这么忙,还来耽误您的时间。”平泉连讽刺带挖苦地说着,坐在了笙一郎对面。
西装笔挺的商人客气地说了声“请多关照”,坐在了平泉旁边。
笙一郎劝平泉他们点饮料,自己也换了一杯咖啡。平泉称那个商人为企业经营顾问,那人连名片都不往外掏,微微点点头,又说了一句“请多关照”。
平泉突然笑了一声:“听说在你那儿吃闲饭的律师出了事,跑了?”
笙一郎一惊:怎么连他们都知道了?但他不露声色地说:“别这么挖苦人行不行?谁在事务所里,就叫吃闲饭的律师。那么,给他发工资的呢,就叫老板律师?经常在电视上露面的律师就叫演员律师?这就是一贯标榜平等的人说的话吗?太幼稚了吧!”
平泉冷笑一声:“不管是什么叫法,反正是你那儿的新手出了毛病,造成客户跟你解约,够你为难的。”
“没有什么解约,更没有什么为难。”笙一郎并没有撒谎。虽然连广美都担心客户中止合同,但实际上并没有什么损失。跟少数几家容易惹麻烦的公司中止合同,完全是为了事务所的运营更加健全。的确,跟效益好的公司签订新合同的数量也许会减少,但那些经营困难的公司,是离不开笙一郎这位精通破产法的专家的。
平泉被笙一郎的态度触怒了,纠缠不休地说:“我知道你一直一个人干,听说你刚雇用了一个新手,还以为是个多么出色的人物呢。你是不是只顾看他的业务水平,没管他的人格怎么样啊?跑得快的时候别忘了看脚底下,否则会摔跤的!”
“说的太对了,真是过来人哪。”笙一郎反击道。
平泉脸都气歪了,用手敲打着椅子的扶手说:“别挖苦人!打落水狗算什么本事!”
旁边的商人说话了:“冷静,冷静点儿!”
这时店员送咖啡来了。商人一边往咖啡里放糖,一边温和地说:“长濑先生帮了你,你说话应该礼貌一点嘛。”
平泉为了使自己平静下来,不住地点头。过了一会儿,央求似的对笙一郎说:“再帮我一次行吗?你知道,我女儿还在上小学呢。出事儿以后,我老婆跟我离了……不过,那些逼债的人说,还债跟你的户口本上少了谁没关系……”
“平泉!”商人制止道。
可是,平泉的话就像决了堤的洪水,谁也挡不住了:“有的混蛋还说什么,申请破产了也不管,要一辈子缠住不放,甚至说什么,你不是还有一个那么可爱的女儿吗?”
“平泉!你还有完没完了!”商人突然变得粗暴起来。
平泉的肩膀哆嗦着,低下了头。他赌博输红了眼,为了还赌债,犯了“知情者股票交易罪”,为此失去了很多,也许他从一开始就被人算计了。
“行了行了!平泉,你回家吧!”商人恢复了平静的神色,像赶走一条野狗似的向平泉挥挥手,“你可以走了,以后的事用不着你多嘴,我跟长濑先生直接谈。事情要是顺利呢,我会按说好了的价儿给你介绍费的。”
平泉从椅子上站起来准备退场,临走前不放心地看着笙一郎,恳求道:“拜托了,帮这位先生提供点儿有用的情报。比如说,不动产或股票下跌,账外损失膨胀的时候,再比如说,公司衰败,经营者想保住自己的财产的时候,或者需要可转让票据的时候……明白了吧?”
笙一郎看了商人一眼:“噢,原来是吃这碗饭的!”
那商人没有否认,往咖啡里放了好几勺糖,津津有味地喝着很甜的咖啡。他的工作是趁企业破产,金融机构和法院没有正式介入之前,帮助企业卖掉动产或不动产,从中渔利。
笙一郎明白平泉的意思,他是想让笙一郎向眼前这个商人泄露企业秘密,以达到赚钱的目的。
平泉见笙一郎没答应,站在那里不愿意离开,又叮嘱道:“他只需要提供情报,最多介绍他跟客户见一面,这你是做得到的吧……拜托!”
“平泉!”商人在催他走。平泉只好聋拉着肩膀走了。
看着平泉的身影消失在饭店的大厅里,商人说话了:“怎么样?”
笙一郎的目光转向商人:“什么怎么样?”
商人微微一笑:“也许你觉得有点儿可笑,但我觉得没什么可笑的。”
笙一郎说了声对不起,叼上一支烟。眼前这个商人确实有点儿可笑。点上烟,笙一郎说:“都是人们经常谈论的话题,没有什么可笑的……为了钱走投无路而犯法,而道德沦丧的人们,最后总有的说。”
“说什么?”商人没听懂笙一郎是什么意思。
笙一郎耸了耸肩:“谁也没有走投无路。你也没有走投无路吧?”
商人不出声地笑了:“我也常听人们说,在旁观者的眼里看来是非常诚实地生活着的人,被追究起来,总是有他的理由。谁也没有走投无路,做了又怎么了?真的,我也不是走投无路了,所以请你帮帮忙……即便给谁添了麻烦,又没见过面,就算做得有点儿过分,谁也不会追究的。”
笙一郎哼了一声:“你也用同样的话撺掇过别人吧?”
商人从容不迫地说:“一说出这样的话来,大多数人都会安心的。这种话说不定是推动社会发展的动力呢。”
笙一郎放下烟,端起咖啡,不客气地问:“你推动得挺认真的吧?”
“认真不认真我不知道。”商人歪着头,姿势不那么端正了,说话也随便起来,“所谓认真的概念实际上是很模糊的。首先,自古以来,认真做过的事情到底有没有,这还是一个疑问。这并不局限于这个被人们称为无节操的现代社会,古代社会也是一样。人们干了这种事,说不定在什么地方就伤害了某些人……如果所有的人都对自己做的事情负责,该还的还,该罚的罚,那是谁都活不下去的。特别是社会的中心人物,选择了这种活法……就没有干我们这一行的了,我们就没有存在的意义了。所以,干我们这一行的,自古以来就有。”
“尽管如此,社会还是在向前发展,这是为什么呢?”
“也许可以说只有这样社会才能向前发展吧……不管怎么说,只有这样,我们这种人才有饭吃。修改商法也好,实施反暴利法也好,一浪接着一浪,但改变不了人心。有的人很有能力赚钱,但没有能力擦干净他自己的屁股。在这些人看来,把他自己的屁股擦干净,比赚十亿日元还要难。在现实社会里,十亿日元的价值是摆在那儿的,当然也要教孩子们赚钱的方法而不是教他们怎么擦屁股。于是呢,擦屁股的工作就落在了我们这些人身上,那些人会感谢我们的。”
笙一郎用观察的眼光看着对方:“你不觉得恶心吗对尔就没有空虚的感觉吗?”
“感觉?感觉多少钱一斤?感觉能当饭吃吗?长濑先生,我想告诉您的是,人生在感觉到空虚的时候大把花钱,首先会让你周围的人对你毕恭毕敬。在这些毕恭毕敬的人们中间,你会觉得自己没有被人们所抛弃。”
“总是拜倒在金钱和势力的脚下,不觉得乏味吗?”
“乏味不乏味的,除此以外难道还会拜倒在别的什么东西脚下吗?低头鞠躬,你就能得到钱;昂首挺胸,你就无法在这个世界上生存。你追随有钱有地位的人,反过来也会得到他的认同,你会觉得自己的价值提高了。”
“人与人之间就靠这种关系来维系,我看是逃不脱空虚之网的。”
“为什么?人是跟金钱和地位连着的,清清楚楚。这是可以使人感到安心的关系嘛。因为他有金钱有地位,我才对他低三下四,也才能从他对我的认同之中看到自己的存在价值。”
“如果他的金钱和地位都没有了呢?”
“那就干净彻底地放弃他,够痛快的吧?含含糊糊地继续保持联系可不行,那叫作茧自缚,早晚会出问题,不是他背叛你,就是你对他产生仇恨。我从小就陷在这种关系里拔不出来。干脆用金钱来划线,清清楚楚,用不着拖泥带水。”
笙一郎把手中的烟掐灭,把烟盒和打火机装好,很客气地说:“明白了。很抱歉地告诉您,我拒绝跟您来往。咱们从此以后没有必要再联系,我也不喜欢拖泥带水。当然,关于平泉那个还在上小学的女儿,我会考虑用别的办法帮助她的。”
商人认真地说:“那不是我的本意,是我的部下背着我去那样威胁他的。如今这么不景气,我们赚钱也不容易,大家都挺着急的。”
“那就请您多关照了。”
看见笙一郎从椅子上站起来,商人马上说:“请您拿着这个。”边说边掏出一张名片递了过来。名片上只印着名字和电话号码,而且名字一看就知道是假的。
商人又说:“现在经济不景气,土地也好,大楼也好,地理位置差的话,很难处理。连金融机关都不肯接受过去做抵押,我们做起来就更难了。不过,机会还是有的。如果能得到可靠的情报,肯定能赚钱。我对你的评价是很高的。做一个耿直的人有什么用?当然,轻率的人是不可信的。您要是需要先付款呢,那就看您的情报的价值了。可以先付给您一亿两亿的,这点能力我们还是有的。”
“没有那个必要。”
“别把话说那么绝了。您把名片收好,就算是平泉的生命保证书吧。”商人举着名片,用力点了点头。
笙一郎接过名片,迅速地塞进上衣口袋里,然后伸手去拿账单。
商人手快,一把抢在手里:“这个就不麻烦您了。我还得付您咨询费呢,半个钟头五千日元吧?就算是我买单,还欠您四千呢,下次一定还您。”
“不用还了。”笙一郎转身离去。
按照原先的安排,见完平泉他们以后应该去事务所处理一下聪志负责的那部分工作,可现在他没有那个情绪了。一想到要一个人面对写字台坐下来,他就觉得胸口堵得慌,于是拦了一辆出租车,直奔多摩樱医院。
坐上电梯到了八楼的老年科,刚下电梯,就听见有人在大笑。定睛一看,原来是一个穿着工作服的男士坐在椅子上,正拍着膝盖笑得前仰后合。他的对面是一个穿着住院服的文雅的女士,埋怨他声音太大,他赶紧用手捂住嘴,连连向周围的病号鞠躬道歉。
前厅里坐着好几位老年患者。有的在看杂志,有的在眺望窗外,有的在跟前来探视的家人谈话。穿工作服的男士拿着一盒点心,一边往人们手里塞,一边说:“这个挺好吃的。”
笙一郎刚刚离开那个俗气的商人,见到这位上了年纪的朴实的男士,既觉得滑稽可笑,又觉得心情舒畅。
男士看见笙一郎过来,不但没有躲避的意思,反而迎上去问:“这位大哥,您是来探视病人的吗?”
“啊……是啊。”笙一郎回答说。
“真了不起!”男士的表情突然变了,颇有感触地摇着头,“年轻人来探视的少见哪!小孙子倒是有来的,而腿脚方便的年轻人却很少有人来,叫人心寒哪!”说着递给笙一郎一块点心,笙一郎刚要谢绝,男士说:“不能不要。您家真和睦啊!”说完靠近笙一郎,又说,“住院的是您的祖父,还是您的祖母啊?”
“啊,是我母亲。”
“是吗?您的母亲,一定还很年轻吧?来,来,过来一下。”说着拉着笙一郎来到那位文雅的女士身边,“这是我老伴儿,我叫岸川,以后请多关照。您贵姓?”
“……长濑。”
岸川问女士:“你认识他母亲吗?”女士摇了摇头。
笙一郎在两个人的注视下,不好再沉默:“我母亲是痴呆病病室的。”
女士“啊”了一声,拍着手说:“知道知道,护士长助理经常陪着她散步……就是那个,还挺年轻的那个。”
岸川点点头:“对对对,也挺漂亮,要是化了妆,就更漂亮了。这么一说,这位大哥还挺像您母亲的。”
“您母亲病得可是不轻啊。”女士同情地说,“本人痛苦自不必说,您这做儿子的也跟着遭罪。”
岸川是一位心软的男士,听老伴儿这么一说,眼里立刻嗜满了泪花。
笙一郎简直无法离开这里去看望母亲了。就在这时,背后传来一个声音:“你来啦!”是优希。她先对笙一郎说:“你母亲正在睡觉。”然后对坐在长椅上的女士说,“岸川女士,该您做检查了。”
站在一旁的岸川先生忽然大声叫了起来:“哎,这位大哥,您是护士长助理的男朋友吧?”
“不是。”优希冷静地予以否认。
“怎么?怎么会不是呢?一定是!”岸川先生自作主张地决定了笙一郎和优希的关系。他碰碰笙一郎的胳膊肘,“你们俩多合适啊,真是郎才女貌哇!”
女士忍不住批评起丈夫来:“人家不是说了不是吗?”
但是,岸川先生并不介意,继续大声说道:“你看你看,害躁了吧?我早就觉得护士长助理不可能没有男朋友。我还想给她介绍一个来着呢,可是我们那个造纸厂,都是60多岁的老头子了。这位大哥,您多保重!”说完又去给大家分点心了。
笙一郎在麻理子身边呆了半个钟头。麻理子一直没醒,从她那均匀的呼吸来看,肉体上还是健康的。
旁边病床上的老人,用皮鞋当枕头,睡得正香。不枕着鞋子她是无法安心入睡的,有时候枕的是别人的鞋,那也没关系,只要是枕着鞋就能安睡。另外两张病床是空的,一个亡故了,另一个转院了。院方不愿意再接受痴呆症患者住院,所以把病床空着。麻理子看来是恢复不了了。
笙一郎希望麻理子至少能明白她自己是母亲,在她跟前的是她的儿子。想到这里,笙一郎不由得自言自语地说:“连这一点都做不到吗?妈!”
“爸爸!”麻理子搭话了,眼睛还在闭着,分明是梦话。
笙一郎想,这种病人也会说梦话吗?于是小声对麻理子说:“我是您的儿子。”
“爸爸……”麻理子又叫了一遍。
笙一郎心里难过,走出病室。看来,优希忙得连句话都顾不上跟他说。笙一郎走到电梯间,准备离开医院回事务所去。就在他等电梯的时候,忽听优希在叫他:“等一等!”
优希走到笙一郎身边:“在这种地方跟你说话也许不合适……下星期我打算从你那里搬走……给你添了那么多麻烦,谢谢你!”大概是因为在上班时间吧,优希说话的速度很快。
笙一郎感到很突然,一时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事务所的女孩子不会办事,别往心里去。聪志的事情没有引起什么不好的后果。”
优希摇摇头:“我早就想搬了,地方我都找好了。”
“什么地方?”
“蒲田。一处旧公寓。我打算明天去办手续。”
“是吗……”
“当然,我还会跟你联系的……另外,还有一件事想求你帮忙。你看,净给你添麻烦了。”
笙一郎说:“看你说的。不管什么事,我都会尽力而为的。”
“我想让你到小儿科去看一看。”
“小儿科?”
“去看看那个被烫伤的小女孩……她已经知道妈妈死了,精神状态很不好,她爸爸又什么都不管……我真为她的将来担心。”
笙一郎感到困惑:“可是,我们有什么办法呢?”
优希也很为难:“我也不知道。她需要什么呢?送她什么好呢?医院里负责社会福利的好像也束手无策。我想你也许有什么好办法。”
笙一郎含含糊糊地点了点头:“我还没有想过,不管怎么说,我先去看看。”
“谢谢你!”
“不过,真要为那孩子做点儿什么是很难的,也许帮不了什么忙。”
“只要有人跟我一起关心她,我心里就觉得好受多了。”优希把那女孩子的名字和病室告诉了笙一郎。
笙一郎坐电梯下到小儿科,找到那个被烫伤的小女孩的病室,一眼就认出来了。那天晚上她那悲惨的样子给笙一郎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小女孩躺在床上,无力地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烫伤基本上好了,只是个别部位还缠着绷带。另外三张病床上的孩子都有家长或小朋友陪着玩儿,只有她纹丝不动地躺在那里。如果不是她有时还眨眨眼睛,真看不出她还活着。
笙一郎走进病室时,别的孩子都看了他一眼,但烫伤的女孩子一点儿反应都没有。笙一郎跟她打了个招呼:“我在这儿坐一下可以吗?”说着拉过床边的小圆凳,在病床边坐了下来,“你想要点儿什么?想干点儿什么?能告诉我吗?”
女孩子看都不看笙一郎一眼。笙一郎在她身边坐了十多分钟,女孩子一句话都没说。笙一郎走出病室之前又看了女孩子一眼,女孩子还保持着原来的姿势,一动不动。
回事务所的路上,笙一郎感到浑身无力,好像再往前走一步就会万劫不复似的。在离事务所的写字楼大约20米的地方,总是停着一辆警车。警察们知道笙一郎是律师,盯梢也就不背着他。平时笙一郎常常朝那辆警车招手致意,可今天说什么也打不起精神,转过脸去进了写字楼。
开门进了事务所,黄昏时分的灰暗让笙一郎感到不舒服,他马上打开电灯,屋里一下子亮了起来。转身锁上门,朝里边的房间走的时候,忽然感觉到里边有人。
“是真木在里边吗?”说着拉开了里屋的门。
里边没有人。笙一郎正要开灯,忽然有人说话了:“别开灯!”
套间仓库的门开了,借着事务所大办公室的灯光,笙一郎看见了聪志的笑脸。
“您跟真木广美那么要好啊?”聪志说。
笙一郎愣了一下:“你说什么?”
“悄悄地在这里幽会什么的。”
笙一郎没理他:“你到哪儿去了?什么时候,怎么进来的?警察在门口盯梢呢。”
聪志举起右手,手里拿着一罐啤酒:“冰箱里的,这是第三罐。大门锁了吗?”
笙一郎点点头:“锁了。”
聪志安下心来,坐在了沙发上:“后边不是有一家计算器公司吗?从一楼厕所的窗户跳过来,爬上这座写字楼的围墙,就能够着二楼走廊的窗户。我从那儿爬进来的。”
聪志穿着深蓝的t恤衫,纯棉长裤,好像是进来以后才换上的。
为了让里屋亮一点儿,笙一郎把门大开着,走到里边自己的办公桌前,靠坐在办公桌上:“你到底去哪儿了?”
“去了好些地方。我给我姐姐打了电话,您没听说吗?”
“听说了,但详细情况不知道。”
“我也没详细跟她说。我是个无情的人,糊里糊涂地干了些什么连我自己都不知道……”聪志自嘲地说。他咕咚咕咚地灌了几口啤酒,问道,“您见过我父亲吗?”
笙一郎没说话。
“您跟我姐姐在同一个医院住过院,双海儿童医院,不用瞒我了。”
笙一郎慢慢地把烟盒从口袋里掏出来,考虑着怎么回答聪志的问题:“已经快20年了,那时候的事情我都不记得了。”
“长濑先生住的也是儿童精神病科吗?”
“……啊。”
“为什么住儿童精神病科呢?听院方说,那里是专门收治轻度情绪障碍的孩子的。”
“这是个人隐私,没有必要一定告诉你吧。”
“我姐姐也是因为什么受了刺激才到那里住院的。具体受了什么刺激,我一直想问问您。”
关于真实情况,聪志到底知道多少,笙一郎心里没底,就对聪志说了句“不明白你的话是什么意思”,把烟掐灭,垂下了眼睑。
聪志长长地叹了口气。
笙一郎犹豫起来。把事情的真相都告诉聪志好吗?他父亲对优希的虐待,我和梁平干的那件事,都向聪志坦白了,聪志也把他自己做了哪些事都说了,这样好吗?……
可是,说出自己的罪过是需要勇气的。今天一整天都感到浑身无力,现在更是说什么也打不起精神来。
“请您帮我姐姐一把,给她幸福!”聪志说话了,“我姐姐为什么那样牺牲自己,为什么那样无私地服务于别人……为什么有意躲避她明明可以得到的幸福,为什么那么匆匆忙忙地一心为他人活着,我全明白了。”
笙一郎听到聪志那悔恨交加的述说,忍不住问道:“你到底明白什么了?”
聪志把啤酒罐捏得扁扁的,头垂到两膝之间:“以前,我什么都不知道,糊里糊涂地一直在那个家里住着……太残酷了!没有什么比这更残酷的事了!现实中发生过这种事情,我听说过,可是,这事情竟然发生在自己的父亲身上,我连想都不敢想啊!您说我能接受得了吗?这是遭天罚的事情啊!父亲对女儿……”
笙一郎感到利爪挠心。
聪志抬起头来看着笙一郎,突然睁大眼睛问:“您都知道吧?”
“不……”笙一郎想否认。
“请您不要骗我!”聪志口气强硬地说。
笙一郎稍微犹豫了一下:“很久以前,听说过。”
“……听我姐姐说的?”
“啊,那时候我们还都是小孩子呢。”
聪志往前探了探身子:“您还知道别的什么事情吗?”
“别的事情?”
“我父亲是怎么死的,您知道吗?”
笙一郎咽了一口吐沫,心里想着应该告诉聪志,嘴上却说:“爬山的时候失脚摔到山谷摔死的。”笙一郎受不了聪志一直那样盯着他,低着头抽起烟来。
聪志又问:“听我姐姐说了以后,您是怎么做的?跟谁说过吗?比如说医生护士什么的。”
笙一郎吐了一口烟:“她是在特殊情况下说出自己的秘密的。保守这个秘密,是我们无言的约定。谁也不会去背叛她的,因为背叛了她是对她最大的伤害。而且,那时候我们对哪个大人都不相信,没有什么值得信赖的地方可以诉说我们自己的事情。”
“那么,你们就什么都没做吗?”
笙一郎抬起头来看着聪志,反问道:“你觉得我们应该做些什么呢?”他很想听听聪志的主张。
聪志的眼神里好像混杂着各种各样的回答,但是他什么都没说出来。
“那时候我们才12岁,还是孩子呢。如果是你的话,你会怎么做呢?”笙一郎并不是有意刁难聪志,他确实想在聪志这里找到一个答案。
可是,聪志无言地低下了头。
笙一郎把憋了半天的气吐出来,平静了一下问道:“你父亲跟你姐姐的事,你是从谁那儿听来的?”
“……从我母亲那儿。”
“是不是你逼问出来的?”
“真没想到会落到这一步。”聪志痛苦地说,他一个劲儿地摇着头,“我无法原谅他们。父亲也好母亲也好,我都无法原谅。可是,也许我做的事情是最过分的。与其了解了真相,还不如糊里糊涂的好……以前您也对我这样说过的,秘密,就让它永远成为秘密吧。您说得太对了!”
“为什么要把房子烧了?”
“我也记不清了。说出来您也许会骂我混蛋,当时我真的什么都没想,只是想把那个家烧了,想把全家的记忆、家里的家具、家庭的罪恶,统统烧光……而且觉得必须烧光,不烧不行。我在家里泼上灯油,在母亲身上……也泼上了灯油……”聪志手中的啤酒罐滑落到地上,啤酒流了一地。
烟烧到了笙一郎的手指,他哆嗦了一下把烟扔了。
聪志低着头,小声问道:“我母亲怎么样了?”
笙一郎把扔在地上的烟头用脚踩灭:“已经火化,骨灰暂时存放在我的公寓里,跟你姐姐在一起,等着你呢。”
“都是我的罪,烧焦了吧?”
“不,雪白雪白的,非常整洁,真的。去吧,去跟母亲拉拉手。总这么躲着也不是个事儿吧。你还有什么打算?”
“姐姐,我还想向姐姐谢罪,请求她的宽恕。点着火以后,我只想怎么也得告诉姐姐,别的什么都没想。现在也一样,只想向姐姐谢罪。至于我,以后应该怎么做,我连想都没想……我觉得怎么做都没有意义了。但是,姐姐……我希望姐姐得到幸福。姐姐经受的痛苦太大了,太可怜了。不过,我相信,一定有人能使她得到幸福。那个人就是了解她的过去,了解她的家庭,并且能接受这一切的人……长濑先生,我想跟您谈谈,所以,才冒着危险回来找您的。”
笙一郎听到这里,感到一阵心痛:“我不是那个能够使她得到幸福的人。”
“为什么?”
“我……没有资格。”
“资格……?”
“我没有使她得到幸福的资格。”
聪志变得焦躁起来:“我问您呢,那个资格是什么?”
“我……我们想干来着……”
“想干什么来着?”
“为了拯救她……不,为了拯救我们自己,我们……”笙一郎想把一切都告诉聪志,想把自己的罪恶统统告诉聪志,乞求他的宽恕,笙一郎还想把自己为什么没有资格使优希幸福告诉聪志,当然还要告诉现在失去了生活的勇气的聪志,一定要帮助他闯过眼前这一难关。
就在这时,对讲门铃响了,同时听见有人敲门。笙一郎只好走到大门处,摘下对讲门铃的听筒。
“啊,对不起,我是神奈川县警察本部的。”说话声音洪亮,听起来很耳熟,好像是火灾搜查班的负责人,名叫冲津。他接着说,“刚才我不在,听他们说您回来了,特意跟您来打个招呼。”
“那谢谢您了。我这儿正换衣服呢,对不起了。”
“您还是把门开开吧。我听那几个年轻人说,平时您都是很开朗地跟他们打招呼,可今天连手都没有招一下,聋拉着肩膀好像挺没精神的……您不要紧的吧?”
笙一郎用拳头使劲儿抹了一下额头:“没关系的。工作上有点儿不顺利……愁着呢……现在这经济状况,哎……”
“是吗?真够您一呛啊。我说,可以吗?”
“什么可以吗?”笙一郎看了一眼聪志。
聪志明白了笙一郎的意思,闪身躲进最里边的小仓库里。那个叫冲津的警察又说话了:“开开门吧,跟您打个照面,我就能放心地回去了。”洪亮的声音里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大有不见一面不罢休的意思。
笙一郎觉得聪志已经藏好了,关上里屋的门,又特意脱掉上衣,才把大门打开了。果然是冲津。只见他身着一套秋冬穿的西服,厚实的胸睦好像膨胀起来似的:“啊,长濑先生果然是累了。您看,您的眼圈儿都黑了,没睡好吧?是啊,屋里藏着个人怎么能睡好呢?您可得注点儿意呀。”冲津说着也不管笙一郎同意不同意就闯了进来,环视了一下办公室,就朝关着门的里屋冲过去。
笙一郎挡住他:“不是已经打过照面了吗?”
冲津根本没有罢休的意思:“谁在里屋?”
“就我一个人。你们不是在盯梢吗?肯定知道啊。”
“不不不,刚才那几个同事都还太嫩,盯不好。我到里边看看行吗?”
“里屋摊着许多重要资料,您别给弄……”笙一郎的话还没说完,里边传出有人碰撞东西的声音。笙一郎在心里直埋怨聪志太莽撞。
冲津不由分说,从笙一郎身边绕过去,打开了里屋的门。
笙一郎忙说:“里边没有人。”笙一郎话音末落,最里边的小仓库里又传出声响。
冲津闯进去,一个箭步蹿到小仓库门前,把门撞开一看,后窗户是开着的。
冲津奔到窗前往外探头一看,大喊一声:“站住!”一只脚踏上窗台,准备翻过去,但翻到一半又停下来,骂了一声“他妈的!”转身就往回走。从笙一郎身边经过时,瞪了他一眼,飞快地跑出了事务所。
笙一郎跑到小仓库的窗前往外看。只见一个深蓝色的影子正在摇摇晃晃地顺着两座大楼之间一米多宽的缝隙向下滑去。
“聪志!”笙一郎大喊。
蓝色的影子一声不响地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