聪志流着两根鼻涕在笑。
“又是梦。”优希想。
最近优希总是睡不踏实。但当她意识到自己是在做梦的时候,并不愿意醒来,而是希望在梦中得到解脱。
八岁的优希跟四岁的聪志,钻进用毛毯搭起的帐篷里,玩儿两只小狗的游戏。优希咬咬聪志的耳朵,又咬咬他的脖子。聪志攥着小拳头,装成狗爪子的样子,抚摸优希的头,优希也抚摸聪志的头。聪志笑了,一吸气,两根鼻涕不见了。
优希在梦里对聪志说:“聪志,多么想回到那个时候啊。聪志,我们能从那个时候开始,重新活一遍吗?”
梦中的聪志看着优希,把鼻涕吸进去,笑了。“汪汪!汪汪!”学着小狗叫。
电话铃响了,优希从床上坐了起来。她正睡在笙一郎的卧室里。因为要上后夜班,下了白班以后,优希必须先睡一觉。抬起手腕看了看表,刚晚上8点。并没睡多一会儿。
优希走到厅里,拿起电话。
“喂!我是长濑!”笙一郎说话的声音很紧张,“品川医院,知道吗?”
“知道,怎么了?”
“快过来!”
“为什么?”
笙一郎没说话。
“谁在医院里?”优希问过之后,忽然意识到是谁了。
优希赶到品川医院的时候,手术还没有做完。笙一郎坐在医院大厅的长椅上,身边站着一个便衣警察。
笙一郎把优希带到手术室门外,让她在门口的长椅上坐下,把事情的经过讲了一遍。
聪志逃出事务所以后,慌慌张张地跑到公路上时,跟一辆过路的汽车撞在了一起。司机踩了急刹车,没轧着他,但摔了一跤。当时他马上就站了起来,觉得没事儿,就让司机走了。可是越过护栏以后跑了一段路,就瘫倒在地上了。警察和随后赶到的笙一郎看见他时,他还能眨巴眼,可是在送往医院的途中就不省人事了。经检查,是肠管破裂,需要马上手术。由于医院血库里同血型的血液不够用,跟聪志同血型的笙一郎还为他输了血。所以耽误了跟优希联系。
“现在只有等待了。”笙一郎最后说。
优希听了笙一郎的话,点了点头。
手术到深夜才做完。因为在打开腹腔之后,发现肝脏也受到了损伤。医生说,手术的难度是很大的。手术虽然成功了,但病人还很危险。
聪志从手术室移到特护病室的时候,优希看见了还处于麻醉状态的聪志侧脸,面色苍白,很吓人。
医生禁止亲友探视。优希反复向医生说明自己是个护士,还是没得到允许,只好坐在大厅的长椅上一直等到天亮。其间笙一郎多次被警察叫到角落里询问情况。
天亮了,医生允许优希跟聪志见面。聪志躺在病床上,脸色好一点儿了,但人工呼吸器还没有摘除,正处于昏迷状态。护士说等病情稳定下来,再证实了大脑没有受伤,就转到普通病室去。
护士对优希说:“您可以回家休息了。”医院方面是因为得知优希一直在大厅等到天亮,才安排了这次见面的。
优希谢过那个护士,走出特护病室,回到大厅的时候,看见梁平和伊岛也来了。优希走到笙一郎面前说:“看来病情已经稳定了。”说完脚一软,差点儿瘫倒。笙一郎赶紧扶住她,让她坐在长椅上。
“回去休息休息吧。”笙一郎说。
优希淡淡一笑:“你怎么跟护士说一样的话?”
“休息休息,身体会轻松一些的。”
“轻松?聪志成了那个样子,我还想什么轻松。”
“聪志可不希望你这样。他说,你不要只是做自我牺牲,应该为了自己活着……”
“……聪志这样说了吗?”
“啊,基本上是这个意思吧。”
“他还说什么来着?”
笙一郎低下头,从上衣口袋里把烟掏出来点上:“重要的事情,什么都没说……他说希望你能生活得幸福。他的话刚说了一半,警察就来了。你不要勉强,把身体搞垮了,聪志更要埋怨他自己了。医院的工作呢?”
“昨天晚上打电话请了假,有人替我……你也有工作,你回去休息吧。”
笙一郎扭过头去吐了一口烟:“我熬夜都习惯了。星期天既不开庭又没有客户。再说,从这儿到事务所也不远。你就在品川站前边的宾馆休息休息怎么样?万一有什么事情,五分钟就能赶到这里。我打个电话,看看有没有空房间。”
笙一郎站起来走向公用电话去查宾馆的电话号码,优希目送他过去的时候,目光跟站在那边的梁平碰在了一起。二人互相对视了一会儿,梁平首先避开优希的目光,低下了头。
不一会儿笙一郎拿着写着宾馆的名字和房间号的纸条回来了:“有空房间。你可以睡到中午,想来的话吃了午饭再来。离开宾馆的时候不要结账,我预订了两天。”
优希觉得自己要是不去的话,笙一郎也不肯离开,只好按照他的吩咐去做。先去商店买了换洗的内衣什么的,就到笙一郎为她订的宾馆去了。冲完澡,正好是早上8点。优希给护士长内田女士打电话谈了事情的经过。内田女士安慰了优希,让她先处理聪志的事,医院里的事不用担心。
为了能够随时赶到医院,优希和衣而睡。虽然根本没睡着,但身体确实得到了休息。到了中午,优希再也躺不下去了,起身去医院。来到医院大厅的时候,只见笙一郎歪七扭八地坐在长椅上,满脸疲倦,一边抽烟,一边在笔记本上写着什么。因为是星期天,大厅里人不多,只有几个穿着住院服坐在那里看杂志的病人和几个前来探视病人的家属。
“已经恢复知觉了。”笙一郎说着端正了姿势,“现在好像睡着了。好转得很快。观察一段时间,再做一个脑部Ct,如果没有问题,就可以转到普通病室里去了。”
“可以跟他见面吗?”
“好像可以吧。”
“谢谢。你去休息吧。”
笙一郎把烟掐了。他面前摆着两个立式烟灰缸,都被烟头塞满了。
优希对他说:“什么都不吃,对身体可不好。”
笙一郎笑了:“你自己呢?吃了吗?”见优希不回答,笙一郎举起身边的一个纸袋,又说,“你看,好像是三明治,这是你那一份。”
“是你特意给我买来的?”
“是那个盯梢的买的。”笙一郎说着朝左边一摆头。
优希顺着笙一郎指的方向一看,只见梁平坐在不远处,眼睛看着窗外。他身边的伊岛聋拉着脑袋在睡觉。
“你吃了吗?”优希问笙一郎。
笙一郎站起来:“我才不接受那小子的施舍呢。”
“还在吵架呀……”
“那小子是叛徒!”
优希悲从中来:“你们别吵了好不好?我并没有介意呀。”
笙一郎耸了耸肩:“我在事务所里,有什么问题马上给我打电话。”
“好的。”
“你还是吃点儿东西吧。”笙一郎说完就离开医院回事务所去了。
优希朝梁平他们那边微微鞠了一躬,转身直奔特护病室。值班护士刚好从里边出来,优希问她是否可以跟聪志见面。
护士请示了医生以后说:“可以见十分钟。”
优希来到聪志的病床前。聪志双眼紧闭,身上插着输液管、导尿管等管子,床边放着监护仪,但人工呼吸器已经拿掉了。优希把手里的纸袋放在床边,看着聪志的脸叫道:“聪志!”
聪志听到姐姐的呼唤,眼睑抖动起来。优希又叫了一声,聪志的眼睛睁开了,好像费了好大的劲儿,才跟姐姐对上目光。过了一会儿,聪志脸上浮现出难为情的笑容。
“你总算醒过来了……”优希轻轻地抚摸着聪志的右手。
聪志慢慢张开嘴,想说什么却发不出声音。他好像害怕自己从此再也说不出话来似的,先小声“啊”了一声。发现自己还能说话,聪志脸上露出一丝微笑。优希点着头鼓励着他,他终于用细小而沙哑的声音说:“又……给你……添麻烦了。”
优希摇摇头,关心地问:“哪儿疼?哪儿难受?”
聪志闭上眼睛:“死了更好……”
“别胡说!”优希疼爱地责备了一句,握住了聪志的手。可是聪志没有回握她。也许他的感觉还没有完全恢复,但他的体温十分明确地传达给了优希。
聪志摇了一下头,睁开眼睛说:“……我不是因为仇恨才放火的。”
“姐姐明白你的意思。”
“老太太心里也很苦……我想一把火把一切都结束了算了。我觉得要是再被人追究,再被人盘问,太残酷了……”聪志说着说着眼睛潮湿了。
优希抚摸着聪志那柔软的头发说:“你是个好心眼儿的孩子……”
聪志无力地笑了笑:“算了吧,姐姐。”
“真的,你确实是个好心眼儿的孩子。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聪志脸上浮现出疑问的表情。
优希恳切地把答案告诉弟弟:“因为父母打心眼儿里爱着你。”看到聪志不快地转过脸去,优希加强了语气,“相信姐姐的话。”她靠近聪志的脸继续说,“真的。你是父母爱情的结晶。关于这一点,我是非常清楚的。你刚出生的时候的事,我都记着呢。你没足月就生下来了,父母担心得要命,每天都在医院里守候着你。关心你的身体,关心你的将来。他们经常谈到深夜……父亲说,要是聪志落下什么残疾,我愿意当他的手,当他的脚。母亲从全日本的寺庙给你求护身符。当时,我可嫉妒你了,弟弟真幸福,把我羡慕得什么似的。”
“父亲既然那么喜欢孩子,为什么那样对待姐姐?”聪志痛苦万状。
优希低下头:“我也不知道……尽管如此,父亲对你的爱,你总应该记得吧。”
“忘了。就算爱过我……也是虚伪的。”
“不对。父亲是真的爱你。”
“我不能原谅他,绝对不能!”
优希把手放在聪志的额头上:“因为你喜欢父亲,所以你才不能原谅他。因为你记得父亲是多么地爱你,所以你才不能原谅他。”
聪志不说话了,眼泪从眼角里渗了出来:“为什么?难道他不是父亲吗?”聪志嘟嘟囔嚷地说。
优希用双手握住聪志的手:“你感到痛苦也好,感到悔恨也好,都是因为你是在父母的爱的哺育下长大的。不管你说了些什么,做了些什么,你的心地是善良的。”
“行了!别说了……”聪志把眼睛闭上了。
优希看着他那抖动的眼睑:“把事实都跟大家说了吧。”
聪志使劲儿摇了摇头。
“为什么不说?我觉得说了好。”
“不行!不能说。”
“你不说,怎么能得到大家的理解呢?”
“说了就能得到大家的理解吗?”聪志睁开眼睛,皱着眉头说,“说了只不过是暴露家庭的耻辱和罪恶,成为电视和杂志谈论的材料而已……那是个什么家呀,最终是遭到人们的非难。我不想对任何人说,不想让任何人知道。”
“如果不把事实说出来,互相保守着秘密,其结果是痛苦,是互相伤害。聪志,你不是这样说过吗?”
“我错了。母亲不是没有相信姐姐的话吗?不相信姐姐,才逼得姐姐得了……”
优希没话说了。
聪志也许是累了,紧张的表情松弛下来:“我也没有立刻就相信,我也想找一个能使自己感到安心的解释……要是换上外人,肯定得把这件事当作笑话,添油加醋。咱家并不是一无是处,但如果把这件事说出来,一切都会被认为是肮脏的。还不如让警察问罪下狱,那会轻松得多。”
“不过,聪志……”优希正要说服聪志,护士过来催优希,说十分钟已经到了,优希只好很有礼貌地说,“对不起,马上就走。”
护士护理别的病人去了,聪志说:“我觉得头很重,想睡一会儿。”
“好吧。关于这个问题,等你的伤好了再慢慢儿谈。”
“真对不起开车撞了我的那个人。本来我觉得没什么大不了的……这下该让人家良心上受谴责了。”
“我去向人家道歉。”
“我跟长濑先生说了,他说不用去道歉,道了歉就拿不到钱了。”
“我觉得他不会说这种话。”
“我也这么觉得。对了……他最近有点儿奇怪。怎么说呢,有点儿失常。这样下去,是搞不好企业法方面的工作的。也怪姐姐你……还没跟他那个吧?”
“哪个?”
“男女之间,还有什么?”
优希在聪志手上打了一巴掌:“还说得出这种话,看来你的伤不重!”
“把过去的事忘了吧。小时候的事,没关系的。”
“聪志!”
“你是故意压抑自己的感情。一直没有穿过裙子,从来不把自己打扮成一个女人的样子,我觉得很奇怪……现在,我总算理解了。”聪志的声音沙哑了,他抬头看着优希,“姐姐惧怕男人,那是理所当然的……不过,我觉得长濑先生是能够理解你的。”
“行啦,别说了,你不觉得累啊。”
“跟了他,你会得到幸福的,姐姐有得到幸福的权利。”
优希为了能让聪志好好休息,就说:“谢谢你了。不过,目前最重要的事情是治好你的伤。睡吧。”说着抚摸了一下聪志的头发。看见聪志的鼻涕流了出来,又说,“你看你的鼻涕,还跟小时候一样。”说着掏出手帕,给他把鼻涕擦掉。
聪志难为情地笑了笑:“姐姐也休息吧。”说完安祥地闭上了眼睛。
“休息吧。”优希看着聪志的脸又站了一会儿,就提起那个装着三明治的纸袋出去了。
走出特护病室的时候,优希看见门口站着两个穿西装的警察。回到大厅里,刚在长椅上坐下,忽然觉得口渴,于是又站起来,走到自动售货机前边,想买一杯咖啡,可是掏出钱包一看,没有零钱,只好扭头往回走。
这时,有人在她身边说话了:“想喝点儿什么?”——是梁平。
他把硬币塞进自动售货机,生硬地对优希说:“想喝哪个就按哪个吧。”
优希选了一杯不加糖的咖啡,把冒着热气的纸杯端在手上:“你们打算……逮捕聪志?”说话的时候没有一点儿力气,好像在痛苦地呻吟。
梁平没有回答优希的问题,又往自动售货机里塞硬币。
优希在附近的长椅上坐下,把纸袋放在身边,开始喝咖啡。想到咖啡和三明治都是梁平给买的,对梁平说了句“谢谢”,抬起头来。
梁平也端着一纸杯热饮走过来,背对着优希坐在前边的长椅上问:“不要紧了吗?”
优希精神恍惚地看着梁平的后脑:“说了几句话,又睡了”
“……我指的是你。”
优希盯着手中的咖啡:“我?我恨不得替他被撞伤。那孩子,应该有美好的未来。”
“你呢?你也应该有美好的未来嘛。”
“那孩子受到的打击太突然了,他一下子知道了瞒了他多年的事情,肯定受不了;最想回到什么都不知道的状态去的,就是他呀!”
梁平回过头去:“他知道什么了?”
优希没有回答梁平的问题。
“他到底干了没……”
“什么都没干!”犹希打断梁平的问话,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都是我干的!一切都是我引起的,要抓的话,你们应该抓我……”
梁平转过身来看着优希,只见她在不知不觉之中已经把纸杯捏扁,滚烫的咖啡流到了手上,但她好像一点儿感觉都没有。
“干什么呢?把手都烫伤了!”梁平一把抓住优希的手腕,夺下她手中的纸杯放在地上,又从上衣口袋里掏出手帕放在优希手上。
优希神志不清地看着雪白的手帕被染成了褐色:“好干净的手帕啊。”
“行啦!快擦擦吧!”
“有人给你洗衣服啦?”
“这是为了包犯罪证据准备的。”
“真会撒谎……”优希小声嘟囔着,看着手帕逐渐泅湿的咖啡的痕迹,忽然觉得那是血迹,“我们……大家……都撒谎。把事实隐藏起来,结果造成了更大的伤害。尽管这样,还要撒谎。只有那么一瞬间说了实话,就是在明神山的森林里,那个暴风雨的夜晚……”
优希说着说着突然感到困倦起来。也许是因为跟聪志谈了话,也许是因为知道了聪志伤势有好转,悬着的心放下了,优希深深地靠在长椅上,垂下双肩,闭上了眼睛。医院大厅里的声音,还能听到,梁平收拾纸杯的动作,也还能感觉到,但是,优希觉得自己渐渐地被浓雾包围了。浓雾那边,传来欢呼声。那边尘土飞扬,优希的意识不由得转向那边。
优希看见了飞奔的双脚,递过来的接力棒。优希把接力棒接过来,撒腿就跑。欢呼声更大了。优希眼角的余光看见了长颈鹿和刺猬,他们正在给优希加油儿助威。
双海儿童医院的运动场上,优希手持接力棒飞快地向前跑,她要以最快的速度把接力棒递到下一个队员的手上。在前边等着接棒的是蝮蛇。谁知跑到近前一看,竟是八岁的聪志。聪志攥着小手,模仿着小狗的样子,汪汪地叫着,向优希招手。
双海儿童医院的运动场,聪志是不可能来的。优希知道这是梦。然而,优希一边意识到是梦,一边把接力棒向聪志递过去。
聪志开始跑了。可是跑出去还不到十米,自己的脚绊在一起,摔倒在地上,接力棒甩出老远。聪志趴在地上,半天爬不起来。
优希想上前拉他一把,被裁判员挡住了。裁判员是伊岛。长颈鹿和刺猬飞奔过去,也想帮助聪志,也被别的裁判员挡住了,那些裁判员是穿西服的警察们。
观众席上坐着雄作和志穗,他们正在为什么事吵架,谁也没有注意到聪志摔倒了。优希朝着父母的方向大喊:“拉聪志一把!”可是她的喊声马上就被欢呼声吞没了。
优希扯着嗓子反复地喊:“拉聪志一把!”
“爸爸!妈妈!求求你们了,拉聪志一把吧!以后,你们怎么处罚我,我都接受……”
优希从梦中醒来的时候,一个护士正来到她面前通知她说,聪志的病情急转直下,由于脑部也受了伤,头部已经肿起来了。
第二天天刚亮的时候,聪志的主治医生站在了优希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