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的营业时间还不到,华美楼的郭老板把所有的服务员一字排开让古风辨认。他已经接到市场管理委员会的通知了,因为存在三陪行为,可能要接受一笔罚款,至于命案的连带责任,要由法律部门最后认定。
古风逐一看着眼前的女孩子,牙齿咬着下嘴唇一丝不苟。小姐们也在看着他,看着那长领羊毛衫上托着的长脸和红红的一对眼睛,他的头发可能没有来得及整理,乱乱得像一窝草。小姐们目前还不知道他的身份和职务,包括郭老板也不知道。欧光慈的意思是尽可能地缩小动静,压低风声。政府机关不同于一般企业,很重视这一点,搞不好这一次的事情会直接影响古风的政治前途,没准儿饭碗也完了。
“案子要破,善事能做也要做。”他老好人似地说。
“没有。”古风最后摇头说,“这里没有纠缠我那个女孩儿。”
大马等人没再说什么,领着古风往“后边”走。古风的神情开始沮丧,好像不留心踩了一泡狗屎。他指指曲曲弯弯的过道说:“你们看,我就是这么被弄进来的。看这一个个包间,地上铺了地毯,走在上边一点声音也没有。对了,好像就是这间——”
他们在一个简朴的只有“03”这样一个数码的房门前站住了。现在这里贴了张盖着红印的封条,看上去挺触目。旁边的“02”号也封了。那是死人的地方。大马看着他的脸,默默地想着一些东西。他在想,一个男人被弄到了这里,不管他情愿还是不情愿,心里头肯定会产生一些欲望,至于什么欲望就不必说了。
于是他问:“古风,你真的头一次来这种地方么?不不,你别急,我仅仅是随便问问。现在我很想知道,你进来时的心情是什么样的?可不可以说说?”
“你来过这种地方么?”古风反问,“办公务不算。”
大马说:“来过,我甚至也被小姐纠缠过。说老实话,我当时真的有些想入非非。真的。”
“饮食男女,人之大欲也!”
人们忽然听见了欧光慈的声音。大家嗷了一声,下意识地往身后看,欧光慈却在前边大笑起来。说话间,老家伙已经拄着根破拐杖一蹦一蹦地过来了,屁股后头跟着新来的小邵。
范小美向古风介绍了欧光慈,古风顿时挺直了身子。他显然听说过欧某人的大名。欧光慈说他刚刚从医院换了药回来,经过这里顺便来看看,然后问他们谈得怎么样。大马说有笔录,你回去看好了,然后目光又回到古风身上。
古风思索了一会儿,说:“我可能没有你那么强烈,所谓想入非非还谈不上。但我知道这是很乱的地方,搞些什么名堂也听说过。所以……”
“所以你也会想入非非。”欧光慈用拐杖点着地毯,“用不着那么敏感,古先生。连我都会想入非非,何况你——没关系嘛,想入非非和杀人害命差着十万八千里呢。”
古风嘿嘿笑了。
大马问他:“你能不能承认一个事实,所谓被小姐缠着弄到了后边是不太可能的。如果你不想进来,别说一个小姐,就是一个郭老板,也拿你没奈何。”
欧光慈道:“不不,你错了。郭老板是郭老板,他办不到的事情小姐不一定办不到,你说是么古先生。”
古风又笑了:“对,我做个小小的更正,小姐缠着是事实,我当时可能是半推半就吧。但是当我明白过来的时候马上就出去了。这也是事实。”
欧光慈笑笑,扶着小邵的胳膊过去撕掉了封条。大马原本不想让古风看到包间内部的,这下子完了。不料欧光慈并没有马上开门,而是回过头来问道:“古先生,你进的是2号还是3号?”
古风忙不迭地说:“3号3号。”
“那你还能不能说出里边的基本布局?”
“可以吧,只能说个大概。里边不是很大,有一溜沙发,带转角的那种。斜对面的墙角有一只角柜,带玻璃推拉的,里边有酒和饮料,噢,还有香烟。角柜的上方是播放卡拉OK的电视机,还有……还有一个玻璃茶几。大概就这些吧。”
“已经很完整了。”欧光慈道。
一行人进了包间。扑面闻到一股奶油加脂粉的气味。大家不敢碰任何东西,就那么转着身子看。欧光慈用拐杖指指隔壁,问:“人就死在那个包间对吧?”
范小美说:“对。掐死在沙发的转角处,头微垂着。你回去看照片吧。全部录像也都在。”
欧光慈点点头扶着小邵出去了。
大马问古风:“古风,现在我要问最主要的问题了,服务小姐指出,你进了这里,没有关3号包间的门,是这么回事么?”
“对,我怕关上门说不清楚。”古风道。
大马摆手:“不不,小姐只说她经过这里的时候你没关门,没有证明你始终没关门。我现在想问的是,你进来,你出去,以及你没关门那一会儿——这里有三个时间段,你是否看见有人经过这里,你是否看见2号包间的一些情况?”
……华美楼的服务员之所以强调了古风的重要性,就是因为他有这么三个时间段。
古风走到门口往两边看看,又看看被欧光慈弄开得2号包间。想了想道:“你们看,这里是1、2、3,三个包间,里边比较深,恐怕还不少包间,来往的人我自然看见一些。但是当时的情况……当时的情况欧队长已经说了,那时我处在想入非非的状态,不可能有意地去记住什么。我只能说有人来来往往,男性居多。”
“那,2号包间呢?”范小美问。
……华美楼服务员说,2号包间总是很热闹,那个河南小老板名堂很多。吃、喝,上厕所,那家伙昨晚至少上了三趟厕所。
“2号包间,噢,容我想想。对,想起来了,我看见那个小老板出去过,沿着地毯往前去了。”古风没有说前边是厕所。
“就这些么,还能想起什么?”
古风说:“就这些了。”
一行人出来,欧光慈也刚好丛2号包间里出来。他摆摆手,意思是算了,不必进去了。古风问能不能走,欧光慈说:“你没辨认出纠缠你的小姐,死人总要看看吧,看完死人你就可以走了。”
他们离开华美楼的时候,顺便带走了昨天晚上伺候河南小老板的那个女孩子。古风看着那一扭一扭的女孩子,很是厌恶的样子。
刚刚揭开尸体上盖着的白单子,古风的脸就变了。他一把扶着小郝,险些栽倒:“没错,就是她。”
大家静悄悄的。古风的五官有些扭曲,似乎是受到了强烈的刺激。想想也是,昨天晚上还是活蹦乱跳的一个女孩儿,此刻已经僵硬地睡在了停尸间里,反差确实太大了。台子上,陆小雅的脸像蜡做得一样,因窒息死亡造成的痕迹消退了一些,因此看上去竟然挺美。不难想象,他活着的时候一定是很迷人的一个女孩儿,也难怪古风不得不承认他曾经心猿意马想入非非。这时候,古风傻子似地在尸体前站着,直到欧光慈用拐杖碰了碰他。
“可以走了,古先生。”
“噢噢,是的是的。我可以走了么?”古风回过神来。
“可以。”
古风伸长脖子看那女孩儿:“可她、可她是和我……怎么会死在2号包间呢,这不对呀……”
“走吧走吧,如果什么都是清楚的,还要我们这些人干嘛呀。”
欧光慈并肩和他出了停尸间,古风希望公安局能够替他保守这个秘密,酗酒这一点瞒不了人,他说他认了。欧光慈十分理解地说:“没问题,我们知道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请吧。”
古风走后,欧光慈说:“伙计们,累不累?不累的话我倒想看看那个河南小老板。小美,打哈欠的时候捂着点儿嘴,那样会显得文雅一些。”
范小美嘻嘻地用脚尖碰了碰他的伤脚,欧光慈杀猪般地尖叫起来。大家拥着他向警车走去。很快到了拘留所,那个河南小老板被押了出来,他脖子上有几条指甲印子,昨晚还没问他便开始骂。他说这里的事情怪了,明明做皮肉生意的女孩儿却不让“干”——小姐他妈是属猫的,抬起爪子就抓。
小郝见他如此猖獗,抬手想扇他嘴巴。大马摁住了他。
小老板绝对是个没文化的主儿,张口就是脏话。逮住他的时候,从他身上翻出6个安全套,狗日的可能灌多了猫尿,自称是杆“老枪”。小邵给了他裤裆一脚。
当时他已经被郭老板捆在堆啤酒瓶子的小仓库里了,后边乱成了一团。警察赶来之前,郭老板说他试图阻挡那些泡妞的男人跑掉,但是没能成功,大马带人赶到的时候人已经跑光了。范小美认为郭老板是成心的,为了以后的生意怕得罪回头客。郭老板大呼冤枉。
冤枉不冤枉只有天知道。
人死在2号包间的沙发角那里,头微微仰着,样子看上去还算安详。从室内的感觉看,有过小小的搏斗痕迹,但持续的一定没有多久。当时卡拉OK里还在放着音乐,那音乐盖住了原本应该有的一切声音。就是在音乐声中,罪恶完成了。
在场的小姐一共两个,这是河南小老板的习惯,每次都叫两个。带回来这一个是河南小老板指认的,他说就是这个把他的脸抓了。还有一个在医院里,因为看见死人精神受了刺激。
大马的人赶到时,那些小姐沿着包间一溜地站着,郭老板攥着个手机也傻了。他交待说他这里一供有28个服务员,大堂一部分,剩下的都在后边。他强调三陪是有的,但绝没有卖淫现象存在。大马等人当然没心思听他辩解,他们马上进入现场。很遗憾,人已经彻底死了,失去了抢救的意义——事情距此刻约十个小时。
欧光慈扶着小邵的胳膊坐下了,小老板自然没了昨晚上醉酒时的猖獗,他很老实地站着,浑身脏得像头猪。欧光慈点上支烟,喷了他一口,小老板马上说:“求求了,别让我闻见,我没烟抽活不了。”
欧光慈又喷了他一口,冷笑道:“把事情说清楚了,我给你烟抽。说给我听听,前前后后怎么回事儿。”
小老板吸了吸鼻子,提高声音道:“我算到血霉了,让人害了。可是我不怕,我叫的那两个小妞都在,活得好好的。”
“有人证明你上了三次厕所。”
“没错,是上了三次厕所。这怎么啦,撒尿都不行么?”
“撒尿当然没人管,但是可以说明一个问题,你出去了三次。”
“对呀,这我承认,我出去了三次不假,我是去撒尿不是去杀人呀。我的前列腺有毛病,跑厕所是家常便饭。”
“但是伙计,谁敢保证你真的去上厕所?”欧光慈给了他支烟,“你没准儿去杀人呢!”
小老板怔了一下,突然笑了:“是是,我也许去杀了人,你们怎么猜都可以,可是……可是他妈的我要弄死谁总不会扛着回来吧?”他的眼睛瞪圆了,嗓门儿提高了八度,气壮如牛。他的脸红成了猪肝色,“你们是吃这碗饭的,应该比我明白吧?干坏事讲究的是杀人弃尸,没听说过谁当宝贝似地扛回来的!这反常呀!”
欧光慈和大家交换了一个眼色,好像在说,别看这是个粗人,不好糊弄。他道:“那我问你,你,还有那两个小姐,你们一共三个人,怎么就没发现一个死人从天而降呢?昨天晚上的前前后后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儿,你能不能按照时间顺序说说清楚?”
小老板又揉了揉鼻子,道:“那容易,我记得清清楚楚的——先是我们三个在包间里玩。两个小妞两个脾气,抓我那个只他妈的知道唱歌,五音不全瘾还挺大。剩下一个小粉团子一句话都不说,怎么逗也没有用。后来我就去撒尿去了。”
小郝道:“这是第一次撒尿。”
欧光慈点点头,知道带回来的正是五音不全的那个,也就是抓了他一把的那个。小粉团子受刺激进了医院。他说:“后来呢。”
小老板道:“我撒尿回来她两个还在,我口渴,让小粉团子去拿点荔枝来吃。小粉团子就站起来走了。然后我把五音不全的那个叫过来坐着。你们知道,男人那点儿出息不容易克服——我要扒那小妞的裤子,妈的她抬手就抓了我一把,扭头跑了。我成了光杆司令,一个人呆着没意思,喝了瓶啤酒,又去上厕所。”
“第二次了。”小郝举起两根手指。
“对,第二次。”河南小老板承认,“那一泡尿撒得好长,出来的时候不知道哪儿在放音乐,声音贼大贼大。回到2号包间的时候,小粉团子已经把荔枝拿来了。我两说了一会儿话,那个五音不全的一直没回来,我让小粉团子去找找看,然后又去上厕所……别数了,这是第三次。可能是喝多了,撒完尿回来的时候飘忽忽的脚不沾地。摇摇晃晃进了包间,就见那小粉团子窝在沙发角睡了,我一看就来了精神。可是凑上去一看不对呀,那是个死人。我吓惨了,手脚不知道往哪儿藏。该着就他娘的那么巧,这时候那两个小妞回来了,她们以为我杀了人。杀猪似地叫了起来……然后就乱了,狗日的郭老板把我一绳子捆了起来。妈的,我和他没完!”
欧光慈站起来说:“你们之间的事慢慢了结吧,把他带回去继续想,咱们走吧。噢,大马,再给他支烟抽。”
小老板抖着手铐子说:“你这人心好,准能长寿。”
五音不全的小姐大致陈述了昨晚上的基本经过,与河南小老板的说法完全一致,但是她强调陆小雅就是河南人杀的,要公安局把河南人千刀万剐。
“小雅死得太冤了,你们要替她报仇哇?”
欧光慈看着那张泪脸,知道这孩子动了感情,他让小邵开车把她送回去,然后一瘸一瘸地站起来走到窗前往下看。范小美又大张着嘴打了一个哈欠。大马说:“队长,你心里是不是有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