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生们去上第二节课,小范跟着欧光慈往外走。刚走到大操场,欧光慈哦地想起了那个许琳是谁,她是那个医院的护士,就是胡氏兄弟的母亲死去的那家医院。不过这还不是最主要的,最主要的是,在调查汽车走私案的过程中,与王永江有关的线索牵扯到许多人员,其中就包括这个女护士。有人说他是王的情妇。
欧光慈心里不知是什么东西过电似地激活了一些感觉,于是他靠在篮球架子上把汽车案的情况讲给了范小美。范小美听得眼睛都圆了:“哦,队长,也就是说,这个许琳和张雨生的死……”
欧光慈告诉她:“我指的恰恰不是张雨生的死,我只觉得巧。胡小刀越狱了,王永江四平八稳地回到了本市,如今又冒出了个许琳,怎么这么巧啊!”
小范望着队长,发现他的眼睛眯缝着,有贼亮的火从眼缝闪出来,显然心里挺热闹。她小声问:“队长,你好像对那个汽车走私案有所保留,是真的吗?”
欧光慈仰脸看着夜空:“是,一直有所保留。包括胡小刀没杀头,恐怕也和我的保留意见有关。材料我写了,我希望不要急于杀他——尽管他足够杀十次了。”
“你觉得问题很大,是吗?”
“肯定很大,但是关键不在于大小,在于疑点太多,我总以为胡小刀有话没讲。”
“要杀头也不讲吗?”
“这家伙铁硬,他已经对我们失去了信任,认为我们官官相护,系统腐败。我明白他的心思,所以……”
“所以建议暂留其性命。”
“不料想,让他越狱了!妈的。”
小范叹了口气,也靠在篮球架上:“队长,你真不容易!还担负着树立政府形象的义务。”
欧光慈嘿嘿一笑:“你才明白呀。”
范小美给了队长一巴掌:“那,许琳是怎么回事,张雨生又是怎么回事?”
欧光慈让她听下课铃:“等等吧,咱们和许琳谈谈。”
喊到第二声的时候许琳才站住,欧光慈凭经验也凭对方的肢体语言知道,许琳不但认出了自己,而且在故意躲避自己。而当欧光慈提出“去你家坐一坐好吗”的时候,许琳却又表现得过于痛快,过于表演了。
欧光慈心里琢磨着,脸上却在笑:“主要是我知道你住得不远,对吧。我去过你家。”
许琳说:“是,为了二胡的那个案子。”
就这么东一句西一句聊着,很快就到了,许琳把二人让进自己的小屋,很利索地给二人拿来了饮料。欧光慈让她坐下来说话,说是为了解张雨生的一些情况而来的。
许琳表情很僵硬,目光不敢直视欧队长的眼睛。想想看,连胡小刀这样的“大恶”都服他,可见这人不一般。
“许琳,听说张雨生一直在追你,有没有这回事?”
许琳点头承认:“有,他是想和我好,但是我不喜欢他那种类型的。”
“他最近和你接触过吗?”
“没有,最近我休假,去北京玩儿了十天,刚回来。”
“昨天晚上你去上课了吗?”
“没有,我在家。”许琳想到了那神秘的饭店深处,还有王永江,“我昨天不太舒服。”
欧光慈点点头,观察着房间的摆设,而后问:“张雨生死了,你没听说吧!”
许琳啊的一声跳起来,杯子被撞翻了。但是欧光慈看出她这是在做戏,因为撞翻杯子的那只手是从怀里故意甩出来的。当然,刚进屋他就看到了台子上的一只青花瓷瓶。许琳去卫生间擦手,欧光慈迅速地指指沙发角的一个非常不起眼的地方让小范注意——那里有两星乌色的圆点,是血迹。
小范显然明白了,脸色骤变。直到许琳回到客厅连连说都不起,小范的颜色依然没有恢复过来。
“许琳,王永江最近和你有联系吗?”欧光慈突然换了个话题。
许琳一愣,终于没有稳住,这表情的变化被欧光慈看了个满眼。
“许琳,实话告诉我,你是不是见过王永江?”欧光慈的眼神称得上洞察一切。
许琳久久不语,头埋得很低,她的肩膀随着呼吸轻轻起伏着。终于,她谁也不看地点点头:“嗯,我昨天晚上见过他,刚才说的不是实话。”
欧广慈啪地掰开了易拉罐,将许琳惊得倏然抬头,欧光慈凝视着她的脸,表情严酷:“许琳,这个谎完全可以不撒嘛,你为什么不能实说?还是不敢实说?”
“我……我怕他。”许琳的汗珠子眼看就下来了。
“可我听说你们两个很有感情,难道是误传?”
许琳想摇头,又想点头,已经不知所措了。胡小刀服这个人,也难怪,“他怎么爱得上我。”
欧光慈朝后靠在沙发上:“那好许琳,咱们就不谈王永江,说说胡小刀怎么样。”这一惊,使许琳的脸色彻底看不成了,甚至连欧光慈也悄悄地涌出些怜悯。但是他知道自己的策略是对的,不这样就无法攻克这完全可以一举拿下的一关。只有对不起了。
“胡小刀越狱了,很可能已经潜回了本市……”话尚未说完,许琳呀地跳起来,神情突然有些歇斯底里:“这都是怎么回事,你不是来了解张雨生被打死的事吗,怎么又扯出这么多无关的人。走吧你们,我什么都不知道!”
看着她的脸,脸上的泪,脸上的表情,欧光慈知道许琳这一次不是在演戏了,这次是真的。但是她怕的不完全是刚刚提到的王、胡二人,她真正害怕的是自己——欧光慈。
欧光慈站起身,瞟了一眼惊呆了的范小美,又瞟了一眼怒视着他的许琳,然后,他开始在屋里走动。他什么都不说,就那么走着,让人感觉是在深思什么问题。就这么走了几个来回,眼看着许琳的表情由怒变成了疑,变成了不安,于是他开口了,声音并不是很高:“许琳,我不明白,你为什么以为张雨生是被打死的呢?嗯?他为什么不能是被杀死的、勒死的、或者摁在水里闷死的呢?嗯?”
房间里死寂得快变成固体了。
欧光慈又开始走动,念念叨叨地说着:“我觉得怪,恐怕我们小范也觉得怪,是不是小范?事实上许琳,我找你的确不完全是因为张雨生的事,一般的杀人案是很容易查清的。我更主要的是想谈谈胡小刀和王永江的恩怨,我觉得找你没找错。”
“为什么?”许琳下意识地开口道。
“为什么?”欧光慈靠在胸柜上,用小指尖抠着眼角儿,“说到为什么,我不得不提到死去的胡氏兄弟的母亲。我不妨告诉你,老太太临死前夸了你一句,说你这人好,对她好。由此我相信,你原本是个很不错、很善良的人,和你谈一些过去了的往事,估计你能够平静而清醒地和我交换一些看法。许琳,你知道我指的是什么?”
许琳的脸再次转开了些,不敢与欧光慈对视,但情绪似乎不那么激烈了:“你是指汽车走私案?”
“汽车走私案还有移交材料丢失那件事。”欧光慈语速很快,“相信你还记得被胡氏兄弟从楼上扔下来摔死的诸葛检察长!”
小范眼睁睁地看着许琳扶着沙发背的那只手在打抖,随即整个人慢慢地滑进沙发里:“欧队长,你到底想说什么?”
欧光慈没有马上说话,故意把谈话的空气再一次搞得很紧迫,最后他小声道:“我什么也不想说,我仅仅在和你共同回忆一些问题。我相信事情过去这么久了,再浑浊的水也该沉淀了吧?许琳,你直觉上肯定思考过这个问题——胡氏兄弟为什么要害掉诸葛检察长!”
许琳哆嗦了一下,脑子真的被欧光慈聚焦在这个“点”上,于是下意识地脱口而出:“他们恨他,对不对?”
“对!”欧光慈用指关节敲敲柜门,发出咚咚的声响,“完全对。他们兄弟恨诸葛检察长,因为诸葛检察长很快就可以拿到那份走私汽车的犯罪材料向法院起诉,这两兄弟就完了!”
“是不是所谓的杀人灭口?”许琳仰起脸来。
“一般逻辑是这样,凡是落实在胡氏兄弟这件事上,恰恰不是灭口,因为检察长死了不等于材料也死了,材料不可能死,材料照样可以把他们送上断头台。他们杀诸葛检察长实际上是处于一种绝望心态!”
“绝望心态?”这次发问的是范小美。
欧光慈有力地甩动了一下手指:“对,绝望心态,他们知道了一些事情,知道自己兄弟俩落进诸葛检察长的手里会死得更快,绝望就指这个!”
“是不是说……”许琳声音颤抖着问,“诸葛检察长他是……是……”
“是某人一伙的!”欧光慈眯着眼睛凑上来一些,“当然,这是我一直怀疑此案复杂的基点!我想你应该知道我指的是谁。不不,别摇头,我并不是说你瞒而不报,你不可能知道。全不疑点实际上握在诸葛检察长手里,结果,他死了,材料不见了。”
说到这里,欧光慈像发现了什么似地弯下了腰,抠了抠沙发角墙上那两颗血点。许琳怔住了,嗷地怪叫了一声。
在后来相当长的一段日子里,范小美始终无法忘却许琳那声古怪的叫。它带给人的冲击是多方面的,惊愕、绝望、无措……甚至还隐隐透出些钦佩,对欧光慈语言技巧的彻底折服。
的确如此,欧光慈这峰回路转式的谈话技巧是教科书中绝对没有的,他的个性决定了只有该人能用这一手儿。时疾时缓、躲闪腾挪、声东击西、出其不意,一步步把人的精神凝结起来,让你自觉不自觉地进入自己布下的“雷区”,当一声喝断响起时,当事人已经毫无遁处了。
许琳那声怪叫即出于此!
“许小姐,你是怎么把张雨生打死的?”欧光慈将抠下来的血痂举在指尖上,“我相信这是A型血。”许琳一动不动地靠在沙发里,呢喃道:“那是我流的鼻血,欧队长,我也是A型。”
“那这个呢?请抬头看一下,噢,这是一块瓷片儿。”
“那是我不小心摔碎了一个碗。”许琳声音居然平静得可怕。
欧光慈让小范收起两样证物,指示血样一定要搞DNA鉴定。然后笑着问:“许小姐,真有那样的碗,你可太不得了啦,我相信那只碗最晚也晚不过明朝正德年,那时的皇帝是明武宗。噢……”他伸手拿过了台子上的一个青瓷瓶:“和这个青花瓷同属一个年代!”
许琳再也说不出话了。
许琳最终没有供出胡小刀,她说张雨生是她打死的,原因很简单,张雨生想强奸她,除了胡小刀,她该说的全说了,一口咬死,说道铁路医院卡住了,欧、范二人四只眼睛盯住她,许琳叫了起来:“你们这么看着我干嘛,抓我好啦!抓呀!”
欧光慈说:“我想知道,出租车把你和死去的张雨生拉到铁路医院的后门,接下来呢?”
大惊之后似乎心跳不那么厉害了,许琳机巧地给自己找了个最合适撒谎的说法,她说:“我花钱雇了个人,让那人把张雨生的尸体处理掉,怎么处理都可以。”
“OK,谈话到此结束,谢谢合作。”欧光慈把青花瓷瓶用外衣包起来,“可以吗,我们会完璧归赵的。”
许琳说:“可以!”
欧光慈二人就这么平平和和地走了,仿佛刚才的急风暴雨皆未发生过一样。许琳奔上阳台看着两条身影在街灯的光影中远去,突然扶住墙险些栽倒。
她恨这个姓欧的,恨他的老辣与智慧,恨他把自己逼入了绝境,尤其恨他出门时那诲莫如深的一瞥,那一瞥分明含着四个字——你在撒谎。
许琳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撒这个谎,明白这一点的时候,她甚至涌出几分悲壮感——她决心要保胡小刀,真的,和王永江比起来,胡小刀几乎是个好人。不错,这样的念头不止一次在她脑子里闪过了,胡小刀如果是个恶魔,那王永江便属于那种如何形容也不过份的动物了。恶魔,什么动物比恶魔还恶呢?许琳觉得自己这样一个弱女子,居然做出了一件挺了不起的事,干嘛要这样做呢?她凝视着寂静的街道,当然不仅仅是为了胡小刀本人,她觉得事情应该是这样的——只有胡小刀能摆平王永江。
啊,胡小刀,你可千万不要来呀!许琳知道,欧光慈一定会派便衣监视自己的。
监视是绝对不可以没有的,但那一刻欧光慈考虑的还不是监视的事儿,而是另一个问题。离开许琳家欧光慈就给范小美出了个题,问她张雨生是不是许琳打死的。小范马上说不是。问她为什么不是。小范说如果是她打死的她决不会承认得那么痛快。欧光慈说这是理由之一,更重要的你没说出来。
小范想了半天最后说我实在想不出来了。
欧光慈说:“一个女孩子在被强奸的状态下,无论如何不可能抓起青花瓷瓶击中那个人的后脑壳。这和姿势有关。噢,和一个未婚女子说这个好像不太合适。”
范小美挺大方地说:“去吧去吧,谁不知道呀!”
由此,两个人确信许琳绝不是凶手,她是在掩护什么人。他们并莫名其妙地想到了胡小刀。欧光慈猛抽着烟,夜色涂在他那消瘦的脸上,感觉上竟有几分严酷。他在想什么事呢?范小美想问,却最终没敢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