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立。”
法警高亢的声音在没有窗户的法庭内回响,庭内所有的人都站了起来。例行礼仪之后,辻内首先在法坛中央的审判长席上坐下。在就座之音像微波一样向周围扩展之际,藤林在辻内左边的席位上坐下,俯视了一下被告席。刚才登上的三级台阶的高度,也就成为俯视方和被俯视方之间的遥远的处境之差。
梶聪一郎被夹在两名拘留所警卫中间,微微低着头坐着。虽然脸看不太清楚,但他白白的脖子和穿着凉鞋的脚给人一种凄凉的印象。
三十多个座的旁听席有一半多被填满了。似乎加盟司法记者会的十三家报社全都到齐了。因为是发生在亲属间的案件,所以几乎没有看上去像被告家属和被害遗属的人。最后一排的左边角落里并肩坐着五个穿西服的男子。他们的表情都很僵硬。估计大概是县警的人,可是又与仅仅来听被告发言的刑警感觉上不一样。也许是属于管理部门的人吧。因为正审理的这一案肯定大大地震动了县警组织本身。
几乎没有一般旁听者。在每天都会频繁发生几乎不敢相信自己耳朵的特异事件及强刺激案件的当今社会,即便是在发生的当时曾受众目关注的案件,只要被告不是演艺圈的人或没有伴随着什么丑闻性内幕以及猎奇事件的色彩的话,是不大可能在人们记忆中留下来的。就算是留下了印象,要到专程来旁听之程度的话,往往会寻求一种与之相对应的精神性的价值。现役警官、杀害妻子、痴呆症。这些渗着社会性的单词,尽管有让人们心情沉重的一面,却也许并不能成为众口议论的焦点。
检察官席上坐着地检的第三号检察官佐濑铦男。他抱着双臂闭着眼,一副一如既往的冷漠模样。
辩护律师——虽然通过文件已知道了他的名字,但亲眼看到植村学这个人还是第一次。一位头发稀疏有些迟钝的五十左右的中年男子。据秋田书记官讲,他在东京工作失败,去年刚回到这边来。
工作经历姑且不谈,藤林其实对植村是暗暗有所期待的。
他不是法院指定的律师,而是被告方的委托律师。假如他能得到对被告有利的材料的话,那么也许还有彻底追究县警与地检串通一气捏造笔录的可能。
“开庭——被告人,请到前面来。”
辻内郑重地宣布道。
梶聪一郎离开座位,以缓缓的步伐走到了被告台前。
藤林眼都不眨一下地直直地看着梶聪一郎的脸。
一双洁净无垢的眼睛。它们以很自然的形式融入他那安详的表情里。那里面没有丝毫迎合也没有目中无人的东西。美丽的眼睛和词藻未必能道出一个人的本质。如果在法庭滚打上九年的话,早晚会有几次让你痛悟到这一点的。可是,姓梶的这位男子那清澄透顶的眸子让人感觉非同一般。
辻内开始了核实是否本人的讯问。
“姓名?”
“梶聪一郎。”
声音静静的,微微有些沙哑。
“出生年月日?”
“昭和二十七年三月二十三日。”
“年龄?”
“四十九岁。”
“职业?”
梶聪一郎的神情暗了下来。
“曾经是警官。”
“就是说案发当时为现役警官吗?”
“是的。”
“当时的职务和警衔?”
“W县警总部教育科的副科长。警衔是警部。”
藤林抬起视线。旁听席后边的门开了一个小缝,一个身材瘦瘦的男子走了进来。
那张精悍的脸似曾相识,是县警刑侦科的干部,好像名叫志木。去年夏天,在行窃杀人案中的被告立案逮捕问题成为法庭争论的焦点时,他在成为众矢之的被攻击的情况下,提供了证词。仪表堂堂,无所畏惧,又没有一般警察堆里的人常有的那种桀骜不驯的态度。他条理清晰与辩护方进行了针锋相对的交锋,结果审判走向了对警方有利的结局。
那位志木在最后一排的右边坐下。穿西服的那五个人坐立不安地移动着身体。其中有一个让人联想到木偶模样的瘦瘦的年轻人,对他旁边貌似其上司的男子耳语着什么。志木对此满不在乎。他目不转睛地盯着站在被告台上的梶聪一郎的后背,看上去充满了担忧。不管怎么说,藤林觉得他虽然同为县警的人,但与那五人来这里的目的是不同的。
辻内把脸转向检察官席。
“检察官,请朗读起诉书。”
“公诉事实——被告人于平成十三年十二月四日八点左右,在县市新町四丁目八番九号的被告人家中……”
佐濑以具有威慑力的声音大声宣读着犯罪案情。对辩护方就不用说,甚至对法庭都时时地送过来一种威压感之类的东西。那傲慢的态度几乎是在说,掌握法庭的是检察方。
“罪名及惩罚条款,按刑法第202条为委托杀人。请予以审理。”
佐濑就座后,辻内对梶聪一郎宣布了沉默权,接着进行了肯定或否定罪状的讯问。
“那么,下面确认一下你对于刚才检察官所读的起诉书的意见。在公诉事实中,有什么问题吗?”
“没有。”
梶聪一郎用坚定的语气回答道。
辻内将脸转向辩护席。
“辩护人的意见呢?”
植村两手支在桌上,用半站着的姿势回答道:
“与被告相同。”
辻内点了下头,催促梶聪一郎回到被告席上,然后看着佐濑。
“那么,下面开始取证调查。检察官,请进行开头的陈述和证据。”
“检察官根据证据要证明的事实如下。”
佐濑按所要求的形式,从梶聪一郎的身世、经历详细地叙述下去。
“被告人出生在C村。是其父亲梶政雄、母亲常的第二个儿子。从当地的小学、初中毕业后,升入E镇的县立高中。从该校毕业的同时参加了警官录用考试并且合格。在县警被任命为巡警。后辗转过G署、O署、L署等。二十六岁时,与作为本案被害人的妻子启子经人介绍结婚。晋升为警部后,长时间在警察学校担任教官,从平成十二年三月开始,任县警总部教育科的副科长。”
接着转到了家庭状况部分。
“其双亲早已去世,与妻启子和儿子俊哉一道住在单位宿舍。平成五年俊哉患急性骨髓性白血病,于第二年平成六年十二月十三岁的时候病逝。那以后,便同启子一起居住在父亲留下的祖传的家里。”
佐濑喝了口水后,再进入案发的经过和犯罪状况的叙述。
“其妻启子两年多以前开始发生频繁的头痛和晕眩,自己随意地常服用一些药店买的药,却仍不见身体有好转的迹象……
“去年四月,梶聪一郎半强迫地带启子去了市立医院。诊断的结果为痴呆症。虽然检查结果没有告诉启子,可她在图书馆翻阅专业书,似乎已经略微察觉了自己的病。病情的进展比想像的快得多,没多久就开始出现弄错日期、星期的事,看表却认不了是几点几分的时候也有。记忆力衰退得厉害,不断地将重要的事撂下不管。为了防止出差错便开始记便条,可对记了便条这件事本身都忘记的情况也屡屡发生。”
藤林感到了心跳的加快。这可不是能冷静地听下去的内容。
“到夏天的时候,启子已对自己的病确信无疑,有时说到想一死了之这样的话。在俊哉忌日的十二月四日,梶聪一郎和启子双双去了墓地。启子亲手清扫墓地,冲洗墓石并长时间地合掌默祷。嘴里还念叨如果活着的话今年该参加成人仪式了,说着涌出了泪水。
“然而,启子却很快忘记了这一段记忆。回到家,到了晚上却哭着闹着说‘没去扫墓’。梶聪一郎反复地告诉她已经去了都无济于事……
“启子哭着叫道:‘竟然忘了俊哉的忌日。这样的人怎么算是母亲。简直不是人。我不想活了。’而且向被告恳求说至少让自己作为母亲去死。希望在还记得俊哉的时候结束生命。‘请杀了我吧。’她同时抓住被告的两手放到自己的颈部,口中重复地恳求着说:‘拜托啦。求你了。’……”
法庭一片寂静。
“犯罪情况如以下公诉事实记载所示。”
佐濑翻到新的一页。
藤林也看了一下放在桌上的开头陈述要旨的复印件。这之后该是讲述“案发后”的事。
佐濑开口念道:
“案发后,被告曾想过追随其妻子自杀,第二天整天待在家里,尝试过好几次要了断自己,但是都未能实现。六日离开自己的家,一整天都为了找自杀的地方而在县内徘徊却仍下不了决心。七日早上考虑的结果是自首,于是来到了中央署。他在那里概括性地供认了犯下本案的情况,因此中央署立即施行了逮捕。”
为了找自杀的地方而在县内徘徊。的确也有报纸是这么写的。不,似乎大部分报纸都是取的这个“县内”说法。不过,去过新宿的事肯定是真实的。地名具体这一点首先是决定性的。其次,现在旁听席上那五人所表现出的反应让藤林更确信了这一点。从佐濑的口中“县内”一词出来的瞬间,那五个人的肩的位置仿佛一齐降了下来。他们放松下来舒缓了身体的僵硬。可尽管如此却还依然不放心,一定是由于还不知道辩护人会作何反应的缘故吧。
“为了证明以上事实,请求调查记载在甲乙卡片上的相关证据。”
佐濑的声音在法庭回旋。辻内以一种要压过其音的声调说:
“对检察官的证据请求,辩护人有什么意见?”
藤林看了看辩护席的植村。
这里是胜负之关键。
在证据物品里有梶聪一郎的自首书。倘若对自首的自愿性呈现疑义的话,便可以提出不同意采用自首书作为证据,并请求传唤提审梶聪一郎的警官出庭作证。
植村瞥了一眼手边的资料。感觉时间是那么的漫长。
植村半站了起来。
“同意甲乙证据。”
藤林一下子屏住了呼吸。
他看到旁听席上志木站了起来。
辻内很快地说:“那么,采用所有证据进行查证。检察官请告知主要内容。”
“首先,甲一号证据是中央署的司法警察石坂昭夫所做成的平成十三年十二月十日的侦察报告书。侦察的开端,是由于被告于同月七日来到中央署自首‘自己亲手杀死了妻子’……”取证调查平静地持续着。
旁听席上的五人放松开来。木偶人模样的那个人嘴边也露出了微笑。
——耍花招……
藤林往自己膝仁击了一拳。
下次的公开审判日定在二月五日,初次公审无风浪地休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