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五点离开了地方法院。
与同住公寓型机关宿舍的同事三人一道乘上了黑漆的公用车。河井一句话都不肯讲。他脸上分明写着自己才不愿意被看作顶撞部长的同类呢。也许是受此沉闷空气的传染吧,民事部的齐木在车上也一直沉默无语。
藤林此时的心情非常复杂。是说过了头?抑或是还说得不够呢?这两种想法激烈地争执不下。
一回到机关宿舍的房间,便发现有东京澄子发来的传真。
上面说父亲在走廊上摔倒,右手的小指骨折了。
马上去了个电话。
“挺够呛的吧?”
“对不起。”
澄子的声音很沮丧。
“你不用道歉。最近,看爸爸走路就觉得手足的协调已经不对劲了。”
“是啊……”
“尽管身子骨结实,但如果大脑的指令不对头了的话,还是会那样的。不管怎么说,也不能二十四小时都看着呀。今晚你早点休息吧。”
放下电话后,藤林打开了客厅的电暖器,在沙发上躺了下来。可没想到一躺就是一个多小时。必须看的资料和要写的判决堆积如山,可就是拿不出劲儿来,食欲也没有,澡都懒得洗,就这么去睡了。
辻内的话还留在耳边。
你父亲看到你这样会伤心的。
一闭上眼,脑海里便出现了父亲的身影。那是坐在书房桌前的爸爸宽大的后背。
小时候,父亲只是一个可怕的存在。沉默寡言、顽固不化,而且很敏感、脾气暴躁。休息日从早到晚都关在书房里,说会影响他的工作而禁止请朋友到家里来做客。机关宿舍在一个死胡同里面,车子进不来的那条道正好成了藤林的玩耍之地,可只要声音稍稍大一点,父亲便会打开窗户怒骂。拍球也罢,玩滑板也罢,父亲总会打开窗来。其至对用滑石在地面上画画的声音父亲都会做出过激的反应。
父亲还是一个孤傲的人,没有任何朋友来往。亲戚和邻居的聚会也从不参加,他把自己逼到一个与世隔绝的地方。外出的活,也只是去理发而已,对购物和旅行绝无兴趣,恐怕连电车和公共汽车也几乎没怎么坐过。总而言之,如果是在当今社会的话,一定会作为“不谙世事的法官”样板而成为备受攻击的对象。从父亲的角度来说,肯定连做梦也未必想到法官受到批评的时代会到来。
父亲也没怎么混个一官半职,可以想象母亲是怎么熬过来的。
据说母亲年轻的时候,在大学附近的便宜餐馆工作时认识了父亲。七年前父亲退休,母亲也许是放下了心中的担忧轻松下来了的缘故,第二年春天便因心脏病发作而突然去世了。那以后,父亲便一个人住在世田谷的家里。
注意到父亲的变化,是五年前从富山县地方法院回到东京以后,住进了机关宿舍。有时候去世田谷的家里瞧瞧。没多久,理发店的老板告知了父亲的事,说理完发付钱的时候,父亲把整个皮包都递过来让他们自己取。也就是说那时候父亲已经开始不能正常地记住数字和计算了,可是当时藤林听说此事后只是觉得不解。
不过,自那以后便开始留神父亲的举动。逐渐发现了许多奇怪的行为。一天吃四五次饭。已经洗完了衣服的洗衣机又让它转动。去理发的次数愈发增多,原来的五天一次变成三天一次,到最后连去理发店的路也不明白了而被交警护送回家来。
父亲沉默寡言、不善与人交际的性格延误了病情的发现。
去专科医院检查,结果被诊断为脑萎缩性老年痴呆,并被告知其程度已相当严重。
由于澄子的通情达理,于是藤林开始了与父亲同住的生活。就在那之后不久,我得到了调去地方法院的内部通知。之前藤林并没有向上面汇报过父亲得病的事。这样做是有理由的。因为藤林想,说不定他们会怀疑父亲在退休前就已受到病魔的侵蚀从而对过去父亲审判的案件进行复审,那样的话为工作而活了一辈子的父亲就太可怜了。
也曾考虑过拒绝调动。将看护父亲的重任推到澄子一个人身上的确不好意思。可澄子却老半开玩笑地说,这比与单位宿舍的那些太太们打交道省心多了。坐新干线的话,只需三小时就可以在家里和机关宿舍间来来去去。在这样的考虑下终于下定了单身赴任的决心。
然而,澄子所承受的辛劳却远远超过了想象的程度。父亲越来越失常。从起床后到睡觉为止,不断地要求吃东西,把电饭煲和冰箱翻得乱七八糟,有时候还全身沾满污迹地在家里乱窜。最糟糕的是,一天必须好几次地阻止闹着要去理发的父亲。
被他喷火似的怒吼是常有的事,有时候脸和手甚至还会被打肿。
恰好那时候国家的看护保险制度开始启动。最初因为顾及面子,对是否利用还很犹豫,让周围的人知道“法官痴呆了”是藤林最不情愿的。
又过了一个多月,他们再也无法讲究这些精神上的东西了。澄子的心身都已经接近了极限。他们向区役所提出了申请。接受调查员的面试检查后,父亲被认定为“需乙级看护”者。区役所为他们制定了护理计划。本来的目的是一个星期里几天送父亲去看护援助中心而让澄子喘喘气的,可大多数时候父亲都拒绝去中心。到现在都是这样,澄子能得到安宁时间的,一个星期要么一次要么根本就没有。
藤林从沙发上站起来。
走进厨房,从冰箱里拿出炒面用的生面。只有好好吃饭,把该干的工作做了。澄子今晚也在拼命地奋斗呢。
站在证人台上的梶聪一郎的身影鲜明地留在脑海里。
他知道去深究是危险的。可他想剥掉梶聪一郎的伪装,想把隐藏在那双清澄的眼睛后面的本性揭露出来。藤林觉得要抑制自己的这种冲动一也很困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