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方在寂静的警署四楼会议室,设置了岭舞子教师命案调查因应室。这里并没有调查本部那般慎重的挂出案件名称垂幕,是个极机密的指挥据点。
电话或无线电等必要器材陆陆续续搬进室内,安装完成后,大伙儿就能听见侦讯室内喜多的供词内容。
按下开关后,立刻传来有关“三亿先生”的供词。忽然间,一位留着胡子的男人推开几名刑警,霸占了音响前的位置。
他是这次指派为办案指挥官的重大刑案调查第四分队长,沟吕木义人。
他神采奕奕,看不出已经四十六岁。壮硕的体格配上高档的西装外套。后梳头上夹杂着白发,犹如年轻人的挑染般,只集中在前发的一部分,所以反倒显得特别时髦。浓粗的眉毛以及同样浓密的完美胡型。大眼珠的双眼也散发着阳性的光芒,让人联想到小说或电视里的苏格兰干练刑警。
这位沟吕木伫立在音响前,一脸严肃地竖起耳朵,扭曲表情,然后发出低沉的叹气声。侦讯室里的喜多确实说出“亚森·罗苹咖啡店”的名字。
“原来这些家伙曾经聚集在内海的店啊。”
内海一矢——
想忘也忘不掉的名字。十五年前,内海被怀疑为三亿圆抢案的重要嫌疑犯,沟吕木在侦讯室里与他对峙过好几回。不仅是三亿圆抢案,只要是未能检举凶手、未破案的案件,每个负责的刑警内心都隐藏了自己认定的凶手。内海正是沟吕木心目中的真正凶手,虽然追诉时效成立后至今已过了十五年,但他的信心依旧不曾动摇。
记忆依旧栩栩如生。
昭和五十年十二月九号晚间,离追诉时效只剩三小时,在这个紧要关头,沟吕木下了最后赌注。他把内海一矢从亚森·罗苹咖啡抓到警署,将逮捕令亮在内海眼前。内海面不改色问道:“证据呢?”双方互不相让,就此与沟吕木陷入长期抗战。两人都刚满三十岁,沟吕木表现出明显的好强个性,而内海则沉着泰然,毫不胆怯。
结果,逮捕令未能执行。沟吕木坚持:即使对方否认也得逮捕。但由于三亿圆抢案在办案过程中频频出错,几度发生误判或无视人权的侦讯,舆论纷纷批评警界,上层无奈之下,只好选择承受追诉时效成立的屈辱。
沟吕木瞪着内海的双眼,迎接凌晨零点的报时声。这一刻,内海立刻起身这么说:“请别怪我。总不能由我提出证据吧。”
沟吕木回想着内海当时的表情,走下警署的阶梯。内海当时为何说出这句话?干部之一心有不甘地说:“他是不满被当成凶手,因为赌气才会说这种话吧!”其他同僚也日渐同意这个看法。
但沟吕木无法接受。
应该是——
内海躲过了七年来的严峻调查,在时效成立的那一刻,有股冲动想将这个喜悦分享给某个人。而他选择了沟吕木做为他分享的对象。他将自己成功完成的完美犯罪,分享给比任何人都关心他的办案刑警,沟吕木——
如今,这一切都不过是当年勇,其间已经流逝了十五年的岁月。
——不,等等。
沟吕木停下脚步,看了看手表。那是父亲遗留给他的老古董,但生锈的小窗里依旧标示出精准的日期。
“9”——十二月九号。
沟吕木感到轻微的震撼。这不是十五年前的那一天吗?从亚森·罗苹咖啡店带走内海的那一天。从侦讯室目送内海离开的那个十二月九号。
而岭舞子命案就在今晚十二点届满十五年的追诉时效……也就是说,喜多三人就在三亿圆抢案时效成立当时潜入校内,涉及女教师命案。事情果真是如此吗?
沟吕木皱起眉头。
原来如此。当天他气势逼人闯进亚森·罗苹咖啡店,逼迫内海同意侦讯,当时店内有几名看似高中生的年轻人。
“原来,原来如此啊。那时候在场的那些家伙就是……”
心中确信的想法脱口而出。
他为了在三亿圆抢案上划下句点而闯进店内,没想到同一个地点正在筹划另一个犯罪。喜多三人当时正在亚森·罗苹咖啡店静待潜入学校的时刻。原来是这么一回事啊。
——真是奇妙的缘分呀。
沟吕木感到莫名的因缘,推开刑事课的门。
大房间里的喧闹声让沟吕木不由得清醒过来,变回本厅顶尖的干练队长。用不着提醒自己,他早就知道三亿圆抢案已经是过去式,而岭舞子命案则是现在正在进行的案件。
沟吕木伸出手,抓住从一号侦讯室跑出来的年轻刑警。
“里面的状况怎样?”
“是的,口供进行相当顺利。”
“涉嫌命案方面呢?”
“从一开始否定至今。”
“了解,辛苦了。”沟吕木推了对方的背,但又把他拉回来,小声问道:“那个女警呢?”
年轻刑警不懂问题的意思,一脸茫然。
“就是她啊,交通课那个大美女。”
“喔,是,她也专心记下记录……”
沟吕木大大点头,这回更是用力推了年轻刑警的背,然后走向内勤办公区。从堆积如山的文件中,一个犹如歌舞伎女角的男子抬起头,向沟吕木行礼。
大友稔是与侦讯官寺尾并驾其驱的“沟吕木班”副手。他的个性敏感木讷,侦讯手腕也稍嫌略逊,但务实且擅长处理幕后事务,在这次案件中,被指派为内勤总指挥官。他不曾表现出对寺尾的敌意,总是默默埋头在自己的职务中。
“大友——找到龙见让二郎了吗?”
沟吕木一开口,大友就指向隔壁办公桌。内勤的巡查部长用手捂住肩膀上的话筒说:“正好查到他在川越的友人家中。他因为彻夜打牌还没醒来。”然后递出抄有地址的纸条。
沟吕木举起纸条大喊:“喂!找几个人赶紧飞奔到这里来!”接着立刻问了大友:“橘宗一呢?”
“目前尚无消息。”大友语气沉稳一如往常,“他的老家目前无人应答,已经指派十人包围。”
“增加成二十人。”
“了解——请问队长,龙见和橘都要抓到这里来吗?”
大友指的是对付记者的问题。多人犯罪时,向来习惯将嫌疑犯分散在邻近的警署侦讯,以免过于招摇。
“不管了,统统抓到这里。还浪费电话往来的时间,时效就到了。”
沟吕木露出浅笑,环顾整个房间,然后“啊”的一声将视线转回大友身上。大友则已经翻开调查员的名单,拟定寻找橘的增加成员。
“喂,大友。”
“是?”
“生了没?”
“还没。”
大友的老婆前天住进医院。可能是第一胎的关系,预产期已经过了十天,催生剂也毫无效果,只好进行剖腹生产。大友比较晚婚,沟吕木担心他势必忐忑不安,但大友却面不改色,也不再多答。
沟吕木说:“打个电话到医院吧!”然后也不期待他会同答,立刻转头走向侦讯室。一号侦讯室亮着使用中的红灯。
那盏红灯,忽然变得模糊、膨胀。
——我到底怎么了?
沟吕木用双手拍了拍自己的脸颊。他有种错觉,内海还在侦讯室里。
报时钟响起时,那张脸、那句话牢牢留在脑中不肯消失。内海离开时的潇洒背影、自己目送内海的光景,仿佛电影的桥段般,清清楚楚浮现在眼前。
——再也不想听到那种报时钟了。
沟吕木双手放在嘴边大喊:“拜托!加点油吧!追诉时效只剩十七小时喔!”
房间各处同时传来有力的回应声。沟吕木用力点头,这时背后有人叫他:“队长。”是一个菜鸟刑警,负责担任刑事课和四楼对策室的传令兵。
“怎么了?”
“这个……”菜鸟满脸愁容,“本厅的藤原刑事部长来了。”
“在楼上吗?”
“是的。”
“是什么风把他吹来了?如果大头在这里晃来晃去,会让媒体发现异样呢!”
沟吕木在菜鸟面前抱怨,但他其实早就已经料到了。虽然调查一课课长曾经严重警告他要封口,但其实接获线报的人正是藤原岩。从课长的口气听来,取得情报的由来无关刑事部长的职位,纯粹是藤原个人极为私人的原因。这是相当令人匪夷所思的状况,但匪夷所思的事情不仅于此。藤原竟然指名该辖区的那名美丽女警加入调查行列。虽然女警是藤原友人的女儿,但贵为本厅最高干部之一的藤原,竟然插手管起一线的办案状况,这可说是意外中的意外。课长嘴里虽说:“总之事情就是这样,拜托你了。”但却也频频摇头。
——这大概就是所谓的因缘吧。
或许就像沟吕木与内海的关系,长年致力于办案领域的人总是免不了这种因缘,就像打仗的人总是会留下伤疤。沟吕木漠然地对此事下了这样的解释。正因为这是躲也躲不掉的因缘,才让藤原这一号大人物甘冒让记者察觉的危险,还跑到辖区警署巡视。沟吕木内心这么想道。
藤原不顾辖区警员们对他的畏惧,大剌剌地坐镇在调查对策室的铁管椅上。他微微抬起满是皱纹和斑点的红脸,紧闭双眼,集中精神倾听扩音器传来的喜多的供词。
“龙见和橘都跃跃欲试。大家心想,搞不好真能够偷走考试卷,于是废寝忘食地拟订计划。”
喜多的供词似乎进入了第二阶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