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好今天又是忙乱一天的心理准备后,三上离开家门。
一进入广报室,三上先看了看美云。她的酒量奇差。前一天晚上要是喝了酒,脸上的浮肿肯定藏不住。所以一眼就可以看出她没有去应酬,同时他也预料到走向自己办公桌的诹访要报告什么了。
“失败了。”
诹访以粗哑的声音说道。看样子他昨晚应该唱了不少歌,也相当大声地讲了不少话。藏前站在他旁边,脸色也好看不到哪里去。眼里充满血丝,浮肿的眼睑硬生生地把眼睛给盖掉一半。
“没有任何希望吗?”
被三上这么一问,诹访恨恨地吐出充满酒臭味的气息说:
“他始终坚持要向本部长提出直接抗议,不愿意把抗议文交给广报官保管。他们家的总编姓梓,是个从社会部升上来、精明干练的男人,似乎给了秋川很大的压力。”
讲到最后已经不是报告,而是“爆料”的口吻了。看样子秋川也是夹心饼干。
三上愈来愈倾向以“自言自语”的方式来透露主妇的名字。但是负责向赤间请示的石井还没有传来任何消息。
“东洋就先这样。你们在傍晚之前先分别刺探一下其他报社的口风,问他们能不能交由广报官保管,如果不行的话,不妨把底限退到交给秘书课长保管。”
在还无法看出赤间态度的情况下,就必须先继续笼络记者。只要有几家报社的态度开始软化,或许就可以从后面包围前线,逼东洋就范也说不定。
记者俱乐部是个瞬息万变的集团,会因为每家报社记者之间的角力关系及意图错综复杂地互相影响着,并产生各式各样的变化。报社策略和记者本身的想法有所出入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所以在一件事情上常常会有不同的解读。就算朝日、每日、东洋全都口径一致地站在批判警方的角度,但因为报社记者的性情都不一样,所以还是有可能建立起比其他家报社更友好的关系。产经虽然是“亲警察”的报社,但是里头也有人跳槽到意识形态完全不合的朝日。再加上有的报社只有一个人加入记者俱乐部,有的报社却有三、四个人进来,所以不能因为是同一家报社的人,就将其视为一个整体。比方说,东洋的秋川就是充分体现报社方针的男人,但是原本报考了所有叫得出名字的报社,最后却只考上东洋副组长的手嶋,到底是不是真心认同自家报社左倾的方针就是一个问号。因此,发生像这次这样的问题时,就很难解读会产生什么样的化学反应。能预测的顶多是准会员的FM县民广播这类的媒体了。事实上,因为FM县民广播是由D县全额出资的媒体,原本就不可能违抗任何一个冠有公家机关之名的单位。那么,剩下的十二家,诹访可以攻下几家呢?
三上掏出口袋里的记事本翻了翻。
“梓干雄——东洋新闻D分局编辑部主管。t大毕业,四十六岁,爽朗,爱吹嘘,喜欢警察。”
记忆里浮现出一张额头狭窄、肤色黝黑的脸。他曾经代表因感冒不克出席的分局长出现在D县警和各大媒体每个月都会固定举行一次的干部座谈会上。
可以试着跟他接触看看。三上将这件事情记在心里,然后把手伸向电话并打给秘书课长。眼下的状况已经没办法静静地等对方主动联络了,记者俱乐部提出的回答期限是下午四点,而且雨宫芳男的事也必须赶紧想办法解决才行。
电话是户田爱子接的,说石井去了警务部长室。
三上请她转告石井,回来以后打个电话给他,然后把话筒放回原处。但心情始终冷静不下来,于是他离开座位,走向墙边的白板,检查贴在上头的声明文。昨晚到今晨一共发生三起车祸,也逮捕了烧掉厨房的小鬼和吃霸王餐的男人,看样子D县昨天过了一个平静的夜晚。当他转身的时候,广报官座位上的电话也正好响了起来,三上小跑步回到座位,把电话接了起来。
石井只说了这句话就把电话给挂了。语气十分凝重。不是“来部长室一趟”,而是“去部长室一趟”,也就是要他直接去问赤间结果的意思。
三分钟后,三上敲开了警务部长室的房门,里头只有赤间一个人。他虽然从办公桌移动到沙发,却没有让三上坐下。
“你对记者的管理实在做得很差劲,为什么会任由事情演变成这样呢?”
一开始就以极尖锐的语气说道。要是直接问他对于记者要向本部长提出抗议文一事的结论,可能会被骂得狗血淋头吧!可是……
“我是按照你的指示,拒绝记者对匿名问题的要求,没想到他们的态度比我想像中还要强硬。我也试过笼络的手段,但是对方好像积怨已久了,根本没办法好好沟通。”
三上站着回答。赤间依旧没有要让他坐下的意思。这是对他的惩罚,并不是不小心忘记。
“借口就免了,那只会浪费时间。”
三上一把火上来,他才没有时间听赤间那些讽刺和说教的废话。
“对方说,只要交出主妇的真实姓名,他们就会撤销抗议。”
“这个石井已经告诉过我了,还有你那自言自语的极尽讨好计划。”
——你说我极尽讨好?
三上瞪视着赤间。
“这是文件上和报纸版面上都不会留下痕迹的交易,对主妇并不会造成实质伤害。”
“我反对。”
赤间冷淡地一口拒绝,而且还以意味深长的眼神望着三上。
“不管发生什么事都不能公布主妇的名字。”
他语带玄机,让三上联想到以前侦讯过的老手诈欺犯。心里明明藏着好几桩犯罪事实,想要讲出来向警方炫耀一番,但是又觉得告诉底下的刑警是有失身价的事。
三上试着刺探他。
“我听说这次的匿名发表是部长的判断?”
“没错,Y署的坂庭来找我商量,于是我就做出这样的决定。”
“可以请你再考虑一下吗?否则真的摆不平那群记者们。再加上长官视察的日期也迫在眉睫,就当这次只是紧急避难措施……”
“你怎么讲不听?别老想着依赖那个笨方法,再给我想想别的办法。”
赤间的态度没有他讲的话那么苛刻。三上的心中再次浮现出诈欺犯的两难心理。
肯定有什么内幕,这事跟坂庭那个完全不值得信任的男人扯上关系,也增强他心中不祥的预感。
“部长……除了孕妇这点以外,还有什么是不能公布姓名的理由吗?”
“当然有。”
赤间非常干脆地承认,似乎早就在等三上提出这个问题。
“因为匿名发表正好赶上了这个时间点。”
赶上了这个时间点……?
“你知道中央正在审议个人资料保护法和人权保护法吧?”
“知道。”
他常常听记者提起“这是用来箝制媒体的恶法”、“不可原谅”……云云。
“媒体虽然百般刁难,不过这也算是他们自作自受、咎由自取。案件愈大,媒体一窝蜂的疯狂采访就会对被害人造成更大的伤害。但另一方面,如果是跟自家报社有关的事件,不是避而不谈就是轻描淡写地带过。像这样的鼠辈却老是摆出一副正义使者的嘴脸对我们大肆批判,简直可以说是厚颜无耻到了极点。”
赤间停下来擦了一下护唇膏,然后接着往下说。
“这两个法案迟早都会通过。接下来就是匿名发表的问题。我们事先已经布好暗桩,在政府内部成立一个跟犯罪被害者对策有关的研讨会,鼓吹要不要公布被害人的姓名应该交由警方来判断。虽说目前仅限于被害人的姓名,但是只要国会通过,掌握了决定权之后,匿名发表要怎么扩大解释都可以。这么一来,从头到尾、由始至终,在所有要向记者报告的场合里,主导权都在我们警方手上。”
三上终于听懂了,为什么赤间态度会如此强硬的理由。
匿名问题的对应完全是本厅的主意。不对,搞不好是赤间个人的主意。从他那得意洋洋的口吻听来,或许“成立研讨会”、“国会通过”等策略,打从一开始就是赤间为回本厅铺路所提出的腹案。
尽管已经看透赤间不可能收回成命,但三上还是不能释怀。他不认为“自言自语”有违背本厅的方针。因为对于警察组织来说,为了行使职务,所有非正式、非公开的便宜行事全都等于“不曾存在的事实”。
“既然懂了就下去吧!”
“只有这样吗?”
三上忍不住问道。
赤间似乎愣了一下,不过藏在眼镜后方的双眼立刻流露出好奇眼神。
“什么意思?”
“我是指不公开主妇姓名的理由。”
三上这次是站在刑警的立场来提问。那种诈欺犯的戒心还未解除,赤间肯定隐瞒了什么没说。
“你想知道吗?那我就告诉你。”赤间笑着说。
“实话就是,那个孕妇是加藤卓藏先生的女儿。”三上全身瞬间紧绷。
加藤卓藏是“国王水泥”的会长,也是今年继续连任的D县警公安委员……
“这是他的要求吗?”三上掩不住愤怒地说道。
“并不是,这是我们的一种体贴。”赤间一脸若无其事的样子。
说的也是,地方的公安委员只不过是装饰品罢了。只是每个月固定跟本部长吃一顿饭,聊些琐事的闲差,对于警察行政并没有任何影响力。只不过,在组织图里可不是这样的存在。整个县警本部都在由三个委员所组成的公安委员会的指挥监督下运作,所以才要酌情处理。不对,是藉由惺惺作态的匿名发表来卖对方一个人情,要在D县财经界首屈一指的大老心中烙下至死都不会消失的亲警察派的烙印。
“她女儿怀孕的确是事实,坂庭也希望能不要公布她的姓名,而且又是重伤的车祸,要是让对方逮到机会借题发挥的话也很难办,所以就采取匿名的措施,这样你听懂了吗?”
三上没有办法回答他。当惊讶的情绪平复之后,换成愤怒与不信任感在胸口翻搅。菊西华子是公安委员的女儿,为什么没有人告诉广报官这件事?
“我不是早就说过了吗?”赤间露出一脸的不耐。
“因为你是要直接与记者交涉的人,如果让你知道内情的话,难保你不会在表情或态度上露出马脚。什么都不知道的话,不是比较能够坦然地面对记者吗?”
三上感觉自己掉入谷底,一时半刻不知该作何反应。什么都不知道的话……坦然地……就算知道,三上在记者面前也能表现得很坦然,反而是在什么都不知道的情况下,才会说出更多没有转圜余地的话。
为什么你们要这么激动呢?匿名报导已经是目前的趋势了吧!
因为她就是这么害怕被登在报纸上啊!
当山科问他是不是什么重要人物的女儿时,还被他不由分说地骂了回去。
结果自己被耍了还不自知。
三上低下头,有一股本质与愤怒相同的羞耻强烈地涌上心头,脸和身体全都开始发烫。
硬要说的话,他才不愿意在什么都不知道的情况下跟记者吵得脸红脖子粗。说穿了,他的任务只不过是站在警方的立场上把事情交代清楚。但是,他又不愿意自己只是当个赤间的传声筒。他是在思考过县警的顾虑也有几分道理在,或许不该把孕妇的处置完全交到媒体手上,才会绞尽脑汁、据理力争,想尽办法要让这场剑拔弩张的纷争能够两全其美地收场,结果呢……
县警根本一点道理也没有,一点也没有。
三上闭上眼睛。
赤间说得没错,他以前的确有说过同样的话。如果你什么都不知道的话,就什么也不会说了,不是吗?是忘了这句话的自己太愚蠢,因为这也不是这一两天才开始的事。赤间打从一开始就只把三上当作傀儡不是吗?
“话说回来,家属那边打点得怎么样了?”
三上答不上来。虽然睁开眼睛,但是却不愿意把视线转到赤间身上。是心里那股自觉阻止他这么做的。
大脑并不需要跟手脚商量。想要动手的时候就对手发出“给我动”的讯息,想要动脚的时候就对脚发出“给我动”的讯息,这对赤间来说是理所当然的事。不光是这起车祸,他为什么命令他不要跟刑事部接触,直接去被害人家打点一切?他要二渡做什么?他从来不让手脚知道他的用意,只是自顾自地发出讯息而已。
“到底怎样了?好好回答。”
三上始终保持沉默。就算是手脚也是有神经、有生命。
冷不防,赤间从沙发里伸长上半身,宛如相扑选手般双手在三上面前击掌。
“看我这边。”三上瞪着他。
自我防卫机制反射性地开始运作,但是成效不彰。因为亚由美的脸若隐若现地浮现在眼前,一下子就让他的愤怒消失得无影无踪。
赤间慢条斯理地打量着三上的反应,然后露出一抹轻蔑的笑容。
“怕你误会,所以我丑话先说在前头。听好了,你可不要以为被广报室赶出去的话,就可以回到刑事部了。”
三上听得怒不可遏,脑海中瞬间闪过辞呈上的文字。我受够了!到此为止,让一切结束吧!要他跪下来舔这个名为精英分子、实为虐待狂的鞋子,门都没有!
他把亚由美的脸抛到九霄云外。但是,下一个瞬间,他又看见另一张脸。
那是美那子的脸,悲悲切切、毫无光彩,眼眸里隐含着无限的哀求。
大脑仿佛被重重地敲了一记,眼前飘起了细雪。白色的布、死亡少女苍白的容颜、署长白皙的脸……一幕幕宛如走马灯般飘落在他的视网膜上。
美那子还在指望那二十六万名弟兄,把最后的一线希望都寄托在他们的眼睛和耳朵上……
远处传来说话声。
“家属那边打点得怎么样了?”
“………”
“我在问你话,还不赶快回答。”
赤间的声音愈来愈靠近,靠得太近了。
三上抬起头来,双唇颤抖地回答:
“目前正在交涉当中……”
说完,整个身体像消了气的皮球。
“动作快一点,一定要在礼拜一之前向官房报告。然后我再告诉你一件事,被加藤委员的女儿撞到的那个老人,一个小时前已经去世了。如果记者没有问起的话,就不需要主动提起。我已经吩咐过Y署的坂庭,你也跟着照办。”
赤间站了起来。明明应该是比三上矮十公分的视线,却高高在上地俯视着三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