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报室的窗外并没有风景可看。
贴着厅舍兴建的资料仓库的墙壁遮住了视线。三上靠在自己的椅背上,若有所思地盯着那道因为生锈而变成咖啡色的墙壁。当然不是在发呆。在他有生之年,可能都不会有用来发呆的奢侈时间吧!
重伤车祸变成死亡车祸了。以前只有被害人在车祸发生的二十四小时以内往生的案例才算是死亡车祸。这是警方的小聪明,目的在让死者的人数看起来少一点。但是在被媒体抨击后,现在就连超过二十四小时的死亡案例也都列为死亡车祸了。
隐瞒加害人是公安委员女儿的事实、隐瞒被害人已经往生的事实。这简直可以说是“从头到尾、由始至终”都是警方所编写的剧本。
背后传来声响,三上回头一看,美云正把重新泡好的茶放在他的办公桌上。而在她身后,有个手里拿着相机正要走出广报室的瘦削身影。
“你要上哪儿去?”
藏前吓了一跳,停下脚步,转身走过来回答。
“交流公园。今天有乐队举行小型演奏会,我去拍照。”
骂人的话忍不住冲口而出。
“那个交给美云去就好了!我不是叫你去搞定隔壁吗?一家也好、两家也行,总之先搞定几家再说!”
藏前面无表情地直立不动。三上把视线转开,因为他在藏前身上看到自己的影子,跟自己一模一样、分毫不差的影子。
藏前把相机交给美云,走出广报室。美云把相机挂在肩膀上,也跟在他后面走了出去。
三上打完一通电话,喝口茶润润喉之后也快步离开广报室。
外头的景色看起来不太一样了。
或许是因为自己的决心不同了吧!因为他已经有所觉悟,就算是当一条狗也没关系,但是要当就要彻底当好警务部的狗。既然已经明白自己没有辞职这个选项,那么工作的内容是什么都无所谓了,他所能做的只有默默地执行、默默地做出成果、默默地结案,如此而已。
这并不是悲观。因为在这之前他不也是这样一路走过来吗?他曾经把杀死三个女人,还把内脏掏出来的杀人魔送上刑场。曾经让用收贿贪污而来的钱养了一堆情妇的市长在侦讯室里下跪。曾经紧盯着智商一百六的诈欺犯眼睛长达二十二天,最后赢了那场心理战。三上在刑事部经历过的险恶场面和他一步一脚印所累积下来的成果,即使放到平平凡凡、朝九晚五的管理部门应该也不会太差。只要能够成为一只凶猛的警务犬就行了。只要能够咬住困境、咬住警务部,有朝一日再咬破赤间的喉咙就行了。
三上穿过走廊,一面看着自己的手表。已经过了上午十点,距离记者俱乐部给的回答期限剩下不到六个小时。
头脑冷静地运转着。
不能公布孕妇的名字,也不能使用“自言自语”的伎俩。既然如此,就等于三上得在下午四点前往记者室,告诉他们这个结果。届时记者们必定群情激愤,一起冲进本部长室,把抗议文甩到辻内面前。如果不先想点办法的话,誓必会发生“不可以发生的事”。
要在坚持不公布姓名的前提下软着陆的方法只有一个,那就是让记者俱乐部那边吞下把抗议文“寄放在”三上或石井这边的提案,让抗议文永远沉睡在警务部的保险箱里。
按照秋川的说法,俱乐部那边决定等听完三上的回答之后,再次召开总会。关键就在这里。虽然没有人能保证会产生什么化学变化,但是诹访应该能够找出“可以攻陷的对手”。只要事前的工作打点得够彻底,届时再让某一家报社提出“这次的风波就止于把抗议交给广报官就好了”的建议,那么原本属于稳健派的记者应该就会有人赞成“交给广报官”的决定吧!
问题在于一口咬定要直接向本部长提出抗议的强硬派。现阶段,强硬派可以说是压倒性地胜过稳健派。人数是关键。如果不从强硬派里攻下几家报社的话,就算要采多数决也绝对没有胜算。
——需要一些材料。
三上爬楼梯上到五楼。整个五楼都是刑事部的地盘。四处弥漫着跟二楼截然不同的气氛,感觉就像是回到了老巢。
搜查第二课……三上推开被熏黑的门。
糸川一男拾起头来。他的次席办公桌在今年春天以前还是三上的座位。至于地方警察的搜查二课长宝座,则一向都是年轻特考组的“指定席”。三上刚才从广报室打来的电话已经确认过落合课长不在座位上了。要是他在的话,肯定会因为特考组的渊源,马上将三上前来的消息上报给赤间知道。
三上催促糸川移驾到隔壁的办公室,然后再进到最后面的侦讯室,把门关上。
“昨天真是谢谢你了。”
三上把折叠椅拉开来说道。
“咦?什么事?”
“你不是好生地照顾了我们家藏前一番吗?”
“呃……我绝没有那个意思。”
“你不是说没有给狗吃的饲料吗?”
糸川眼里闪过一丝畏怯的神色。
糸川比三上小四岁,当三上还是智慧犯搜查一组的班长时,糸川在三上底下当了三年的差。他是个很有能力的男人。帐簿类是他的强项。在商职学的簿记算是派上用场了。
等糸川在对面的椅子上坐定,三上便把两只手撑在桌上,十指交叉。在同样是刑警的人面前讲话,不需要拐弯抹角。
“美术馆的围标案进行得怎么样了?”
“欸?嗯……还算顺利。”
“听说截至目前已经抓到八个人了?”
“是的。”
“今天也把专务找来了吗?”
“这个嘛……”
糸川想装傻带过。
三上夸张地露出愿闻其详的表情。对县内最大的建设公司——八角建设专务的侦讯已经开始了。前天把这个情报泄漏给三上的不是别人,正是眼前的糸川。
三上的语气不由得强硬了起来。
“你们把八角的专务找来了对吧?”
“啊!呃……我想是有请他来吧!”
……我想是有请他来?
这是什么不干不脆的态度,有没有请对方来约谈,身为二课第二把交椅的糸川不可能不知道。
三上改口询问。
“记者那边怎么样了?已经有人发现查到这里了吗?”
“不,我想还没有。”
既然如此,那这个情报就有利用价值了。三上不动声色地继续说道:
“还好他们有点混!”
“因为现在每家报社都还在追祖川那条线。”
“我想也是。”
祖川建设是由县议员的胞弟担任董事长的大型建设公司,因此官商勾结、跟黑道挂勾的负面传闻始终不断。这次是看祖川不顺眼的八角故意不让祖川介入,所以祖川在这次的围标事件中是清白的。但是在刚开始调查的时候,二课也曾经怀疑过祖川,再加上一心想要“掩护八角”的落合课长一直没有明确指出祖川是清白的,所以也让记者们紧咬着这条线不放。
“那么,大概什么时候会对专务发出拘票呢?”
三上若无其事地把话题拉回。
“这我就不知道了。”
“大概就好了。今天或明天?还是下礼拜呢?”
“你要我怎么说呢……”
糸川露出苦恼的表情。太不像他了。以前三上天天来刑事部报到的时候,只要面对面促膝长谈,就算是再不可告人的内幕,他都会不情不愿地全盘托出。
“是有人叫你不要告诉广报吗?”
“不是只针对广报……”
糸川说到一半便噤口不言,露出“说溜嘴了”的表情。
三上紧盯着糸川逐渐涨红的脸。他可以想像如果是刑事部同事的话,接下来应该会这样说——
不是只针对广报,是绝对不能让警务的人知道……
警务指的是警务部,包括直属于本部长的秘书课、专门处理丑闻的监察课、负责人事权的警务课。仔细想想,如果有什么事不能让管理部门的中枢知道,那么不是在调查围标案的时候犯了什么错,就是刑事部内被下了封口令。
“有谁出了什么乱子吗?”
“没这回事,调查进行得很顺利。”糸川连忙否认。
“那就是封口令啰?为什么?”
“我也不知道啊!不过好像不是因为事件本身的关系。”
“不是因为事件的关系,那是为什么?”
“总而言之,就是不管被问到什么问题,都不能向警务透露任何事,就这样。”
任何事?三上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喂!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我是真的不知道啊!”
“连我也不能说吗?”三上厉声问道,但是从糸川的眼里既看不出他在扯谎,也看不到有任何敷衍的企图。
“我还想知道理由呢!不如你直接去问部长吧!”
也就是说,这是部长的命令。看样子是荒木田下令不准向警务透露任何事,甚至还不让部下知道理由。这种上对下的高压方式,简直就跟赤间一模一样。
“所以你就把藏前打发走了?”
“请别这么想,倒是你,我只不过是给了藏前一根软钉子碰,有必要劳你大驾吗?就算广报再怎么缺乏情报,也不用对围标的事问得这么仔细吧!”
出乎意料地守备机会从天而降。
“我是为了安排记者会的流程。”
“只有这样吗?”
“不然还有什么?”
三上无意欺骗,只不过在他发现刑事部搞的小动作以后,实话就说不出口了。
“那没我的事了吧?我接下来还有个会要开。”
糸川借这个机会把话题告一个段落,刚好又有电话找他,便乘机离开侦讯室。
三上若有所思地缓脚下楼:还是有收获的。
虽然无法问出预计要逮捕的日期,但也得知各家报社都还没有追到八角建设的专务这条线。“对专务展开侦讯”的材料可以充分运用在跟记者的谈判上。
然而,这一点小小的成就感并没有持续太久,糸川那句莫名其妙的话一直在脑海中回荡。
总而言之,就是不管被问到什么问题,都不能向警务透露任何事,就这样
这句话透露出一个玄机。这不只是单纯的封口令,而是把警务部完全排除在外。
脑海中再度浮现赤间昨天讲的那句话:
不要透过刑事部,直接去跟家属交涉因为这是警务的工作,一旦跟刑事部扯上关系,肯定会变得复杂吧!等到一切就绪,再由我告诉刑事部长。在那之前都要在暗地里进行
警务部和刑事部之间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全国各地的警务部和刑事部之间的关系大抵都是这么回事吧!保持一定的距离,表面上对彼此视而不见,暗地里则抢着说对方的坏话。这种相处模式俨然已经成为一种义务了。当然,还不至于到“对立”的地步,更不可能“反目”。毕竟同样都是警察,正因为双方互不搭理,也就不太可能发生实际的冲突。
D县警也是如此。就三上所知,目前警务部和刑事部之间并没有存在着特别的火种。
问题是……
赤间和糸川说的话。就像硬币的正反两面一样,那种奇妙的一致性真的只是单纯的偶然吗?
三上冷不防全身寒毛倒竖。
因为脑海中闪过一张脸,一张可以把偶然变成必然的脸。
是二渡。因为警务部的王牌采取了令人费解的举动。他正在查64的事,正打算把刑事部最大的耻辱重新挖出来。这背后果然有什么玄机。火种不是二课的围标案,而是一课的64……
三上站在楼梯间,一步也跨不出去。
楼上是刑事部,楼下是警务部。他觉得,自己现在站的地方,其实就代表了自己现在所处的立场。